在梦中把您凝望

在梦中把您凝望
“觉梦俱千里,追随难再期。”姑妈已离开我们整整14年。

姑妈命运多舛，在最需长辈爱的时候，爷爷去世了。

1948年，当父亲还安卧娘胎时，做官的爷爷病死于床榻。姑妈那时已出嫁了，姑父与她指腹为婚，家远在几十里的地方。姑父家也是大户人家，与爷爷结为亲家，看重的是爷爷的身份，爷爷去世了，他一家人对姑妈的态度改变了，由事事迁就，到苛刻求全。姑妈当时刚生下大表姐，由于不是男孩，公公、婆婆没有给她过好脸色，那人情的冷暖，姑妈自知。

爱情对于姑妈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眼，姑妈对它不曾奢求。父亲读初中时，姨父便因痨病去世。姑妈中年丧夫，情感上没有多少的缺失，可拉扯两个孩子的重负真切地落到她瘦削的肩上。

1966年，奶奶撒手人寰，父亲刚刚初中毕业，因家庭出身，被剥夺了上学的机会。姑妈怕父亲不谙世事，独在老家受人欺负，就决定把父亲接到自己的身边。那时，爷爷的财富仅留下了几张虎皮和几间老屋，奶奶往返家与娘家数次，将那些东西变卖了，然后在自家屋子附近做了三间泥房。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

因家境贫困，我出世前表哥就做了入赘女婿。姑妈随表哥一起离开了我们的家。

我小的时候，农村还是大集体，父母每天都要上工，我没有人管了。姑妈把我接过去，住在她家。那段时间，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

姑妈的两个外孙都比我大，我们时常在一起玩耍。他们见我小，都直呼我的乳名，姑妈怕我受到了他们的欺负，听到了他们叫我的名字，就会教训他们，让他们喊我“表叔”。即使如今，他们两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对我“表叔、表叔”地叫，有着发自内心的尊重。我知道那不是我具有多么大的人格魅力，而是姑妈在他们的心中曾根植下了种子。

婆媳关系是最难处的，表嫂很泼辣，在一起久了，与姑妈难免心存芥蒂。姑妈为了不让她生气，每天早上煮一个鸡蛋，避着她，偷偷塞给被窝里的我。直至如今，母亲还时常念叨，我在姑妈家的时候，长得白白胖胖，最可爱了。

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回家了，可是经常在夜里一觉醒了，还是大声喊着姑妈。

姑妈时常来看我。可她每次来，我们姐弟几个又高兴又害怕。她来了会带来许多好吃的，也会带来一些责骂。父母每天上工，家务都是我们几个做。我们玩心重，一玩就忘记了做事。姑妈来了，不是说我们地没有扫干净，就是说我们锅台没收拾。因此，我们在外面看到姑妈来了，就疯跑回家，抓紧时间将家里收拾好。我想，没有姑妈那时的责骂，我们做事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井井有条。

姑妈磨难不断，她老年丧子。我15岁那年，表哥患上了胃癌，到南京做了手术，可是不久后复发病逝了，留下了一个破碎的家，也把无边的哀伤留给了姑妈。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师范，也算跳出了农门。得知我考上学校，姑妈来了，一进门，她就紧紧地搂住了我，喜悦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脸颊。她给我带来了不菲的贺礼，贫穷像一块巨石，姑妈的腰都被它压得佝偻了，我不知道她从哪里筹集到了那笔钱。

我们是定向分配，师范毕业了，我被分配到乡里最偏远的一所小学，独自一人住在学校里。学校离姑妈的村子不远，姑妈每周都会蹒跚着小脚，给我送菜。她大多是放学的时候来，我每次都送她到学校外面的一座高岗上，看着她瘦小的身子在夕阳里渐去渐远，我的眼眶酸涩酸涩的，亲情在晦暗的天光里，发酵得越发浓烈。

工作的第二年，学校搬到了新校址，新校址坐落在空地上，对着一大片坟地。姑妈又来看我，她一看到我的住所，就流起泪来，她放下了给我带的菜，就走了，走得很急。我后来才知道，她是到我的家去了。学校距我家有五六公里，到我家时，天已经黑了，父母正在家里吃饭。她一踏进家门，就对我父母吼：“怎么能把孩子放在那个学校教书？他在遭罪啊！”

不久，父母便在她老人家的催促下，将我调离了那所学校，我来到我们那里最好的到镇上学校教书。

我结婚时，姑妈来贺喜，看到我的妻、我的新家，嘴巴笑得合不拢。她拉着妻的手，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脚，看得妻红了脸。她对妻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我问妻，姑妈到底说了什么，妻笑着说，其实只有一句话：“你们要好好过日子。”

谁知道，那竟是姑妈与我相见的最后一面。一天，我正在上课，姐姐匆匆跑来，把我喊出教室，对我说：“姑妈去世了！”我来到姑妈的村子，姑妈真的去世了，她小小的身体盖在一床旧了的被子里，几乎看不到隆起。原来姑妈感觉自己生病了，她服毒自杀了。那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起床，洗了衣服，到菜园采摘了一天的蔬菜，还把中午的饭做好了，然后自己服了农药。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悲伤，没有犹豫，这一天平静得像她生命中的普通一天。

姑妈历尽苦难，却无比坚强。我跪在她床头痛哭时，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的生命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是那般的脆弱，犹如命悬一线的秋叶，即使是细微的风，都可以让她陨落。随着阅历的增长，有一天我豁然开朗：无论是她的坚强，还是脆弱，缘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牵挂晚辈的心。那时她的两个孙子还小，而我们才刚刚过上稍好的日子。她一生都是这样，总是为别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

十几年过去了，昔日的画面，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常常在我眼前一一闪过。姑妈的容颜，就像童年那美妙的歌谣远远飘逝，再不相见。只是，她仍频频入我的梦。

姑妈，我将永远在梦中把您凝望！ [ 本帖最后由 朱迎兵 于 2010-7-15 23:5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