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之乱”之乱象
公元549年,侯景攻破南梁的都城健康(今南京),壮着胆子进入了梁武帝的文德殿。他毕恭毕敬地按礼仪觐见,于是,有了下面的对话。梁武帝萧衍不失一代雄主的气度,他淡然对侯景道:“围城日久,你劳苦功高啊!”侯景不敢仰视,低头汗流被面,亦不敢答。萧衍问:“你是哪州人,敢到这儿来?妻子还在北方吗?”彼时,天下南北对峙,侯景本是东魏丞相高欢手下,雄踞河南14年成难控制之势。高欢死后,侯景蠢蠢欲动,发动叛乱,结果被高欢的儿子高澄打得一败涂地,他投靠西魏不成,无奈投降了南梁。梁武帝甚是愉快的收留了他,委以重任,拜封大将军、大行台,继续当他的河南王。听闻梁武帝此问,侯景继续沉默,他的手下任约在旁替他回答:“臣侯景的妻儿都被东魏高氏杀光了,只我单身一人投靠了陛下。”萧衍又问:“当初你渡江时多少人?”侯景至此方才开了口:“千人。”萧衍继续问:“围城时多少人?”“十万。”萧衍忍不住最后一问:“现在呢?”侯景仿佛此时才记起自己反叛成功了,底气十足的说:“天下是我的了。”《资治通鉴》里,司马光用了八个字:“率土之内,莫非己有。”萧衍沉默了,不发一言。
侯景却壮起了胆子,他对萧衍说:“你这辈子的福报白修。”地球人都知道,梁武帝笃信佛法,俗称“萧菩萨”。他大兴寺庙,杜牧那句充满兴废之叹的诗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就是当时的写照。不止如此,他舍身寺庙,不问朝政,慌得大臣们不得不筹资用高额赎金把他从寺庙赎出来。如此荒唐之事,他却乐此不疲的玩了四次。说完,侯景似乎还不过瘾,诛心地说了最后一句:“率土之内,莫非我有!我的天下是你的子民帮助推翻的!”萧衍,继续保持沉默。至此,一段对话结束,永留史册。
公元548年八月初十,侯景于寿阳扯起反叛的大旗,到十月二十四兵临健康城下,两个多月的时间朝廷做了哪些战备?侯景自己都说起兵时只有千人,何以渡江时已至十万人?叛军不该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吗?南梁不是国富民安吗?十月二十四日围城,来年的三月二十破城,五个月的时间,勤王的人在哪里呢?援军又在干什么?带着诸多的疑问、不解和迷惑,翻开史书,才发现历史上所有的一切结局都是理所当然,所谓的偶然,也都是蓄谋已久的必然。不是侯景雄才大略,也不是侯景尽得民心,换做别人,同样可以打进健康城。
公元548那一年,身为南梁大将军的侯景与东魏慕容绍宗涡阳一战,人马尽没,只身而逃,只马归命。南梁侍中、太子詹士敬容对太子萧纲说:“侯景翻覆叛臣,终当乱国。如果他死了,深为朝廷之福。”可惜,如此良言太子却置若罔闻。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不急不缓的写着:“太子不以为意,继续在玄圃讲述老、庄。”敬容一声叹息:“昔日西晋崇尚玄学,使中原发生五胡之乱,最终衣冠南渡。今太子又是如此,江南不久亦将沦为戎狄之地。”不得不说,敬容好厉害的一张嘴,好毒的一双眼,他透过南梁强盛、繁华的表象看到了它已经慢慢腐朽的核心。
看到危机的还有光禄大夫萧介,他上书梁武帝,将侯景不甚光彩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用“狼子野心”四个字精准无比的形容出了侯景的其人其事,又将其和三国吕布、西晋刘牢之相列。谁不知道吕布反复无常,叛丁原,杀董卓,被张飞骂作“三姓家奴”;谁不知道刘牢之反叛王恭,倒戈西晋,最终走投无路而自缢。萧介甚至一口断言侯景弃乡国如脱履,背君亲如遗芥,绝不会是梁国的岁暮之臣。可惜,如此肺腑直言,感动到梁武帝萧衍叹息他的忠心忠诚,却不采纳他的谏言,对大败而归的侯景非但不怪罪,还官复原职。如此太子,如此皇帝,也难怪仅有千余人的侯景能猴胆包天的反叛,并以“清君侧”的口号招揽人心。“清君侧”,多么熟悉的戏码,多么熟悉的借口。当初西汉七国之乱也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造反,汉景帝恐惧之下连忙杀了晁错,却没能将叛乱消弭。这一点,梁武帝倒是比汉景帝仁义的多,对于侯景口口声声要讨伐的朱异,他待之依然如故。就是朱异死后,也给予了应有的体面。
鄱阳王萧范曾密启侯景谋反,萧衍气定神闲地说:“侯景孤身一人,于危难之时寄命于我,譬如婴儿仰人乳哺,他怎会谋反。”可打脸来的太快,话音未落,侯景已然造反,他西攻马头,遣其将宋子仙东攻木栅。萧衍听闻后,竟然笑着说:“他有何能耐,我折鞭箠笞他就是。”
话虽如此,萧衍还是下诏书浩浩荡荡派出了几路人马:合州刺史、鄱阳王萧范为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封山侯萧正表为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礼为西道都督;通直散骑常侍裴之高为东道都督。萧衍的六子邵陵王萧纶持节重督众军以讨伐侯景。这阵容,这阵仗,看起来足够豪华。
可惜,南梁帝国承平太久了。四十七年的安稳太平岁月,江南的斜风细雨早已浸润了将士的铠甲,江南的丝竹歌舞也早已熏得士人昏昏欲醉,林立的寺庙,吟诵的佛号,更是响彻江南的天空。历阳太守庄铁在投降侯景后一语戳破了南梁强盛的表象:“国家承平岁久,人不可战,若速趋健康,可兵不血刃而成大功。”他的话恰像一支强心剂,大大坚定了侯景南下横渡长江的信心。待他引兵临江之时,梁武帝才有点慌了,原来侯景这货来真的。他急急召集大臣问计,被称为史上善守的南梁名将羊侃请求以两千人赶快占据采石,以防侯景渡江;并建议另派萧衍的六子萧纶偷袭侯景的老巢寿阳,使他前不得进,退失巢穴,进退维谷,一群乌合之众自然瓦解。多好的计谋,如果此时梁武帝能采纳,也许历史的走向会改变。可惜,别的大臣一句“侯景必无渡江之志”安抚了老皇帝的心,一个挽救国家,挽救朝廷,挽救臣民的机会,就这样轻飘飘溜走了。不知司马光写至此会不会弃笔扼腕,徒叹奈何呢?
十月,未遇任何抵抗的侯景雄赳赳气昂昂的跨过长江,到了采石之地。彼时,他渡过长江时只有马数百匹,人八千个。而羊侃曾谏言的两千人,当然不见任何踪影。获知侯景果然渡了江,健康城上下才如梦初醒般觉察到“危险”已在眼前。太子终于弃了老、庄,一身戎装觐见他老爹,结果,他老爹两手一摊说:“这是你的事,不须问我,内外军事,悉由你说了算。”这是放权?还是推卸责任?城内臣民则一时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好在,还有一个羊侃。能被称为善守的名将,自非浪得虚名。一路通行无阻,两个月就渡江打到健康城下的侯景,生生被一个羊侃挡住了。相持、对峙、火攻、地道、阳谋、阴谋,侯景绞尽脑汁各种攻城,却都被羊侃化于无形。其情形大有传说中鲁班和墨子攻守之间的终极较量。黔驴技穷的侯景甚至把羊侃的儿子押到城下,以此威胁羊侃。说来可笑,史上有记载的故事中,无论是项羽绑了刘邦的父亲,还是乐羊被杀了儿子,此手段可谓屡试屡败。羊侃自然也不例外,他慷慨激昂地说:“我倾全宗族报国,犹恨不足,何况是一个儿子。”说完,他挽弓搭箭要亲自射死儿子,一时傻掉的侯景赶紧让人带下羊侃的儿子。可惜,天不假年,南梁注定国运不济,十二月初七,健康城被围一个多月后,羊侃去世了。又是一个让人顿足叹息的结局。城中一下子失了主心骨,其情形司马光用了“城中益惧”四个字。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也会大惑不解,朝廷不是派了好几路讨伐平叛的大军?侯景都打到都城了,他们声势浩荡地去了哪里?萧衍不是还有几个儿子吗?除去太子,其余的儿子们被封各地,总该有几路大军从各地赶来勤王吧?他们点兵点将地又去了哪里?
话说之前的督军,梁武帝萧衍的六子萧纶到了钟离后听说侯景已经渡江,于是“日夜兼程”回军健康。结果从广陵渡江时中流风起,人马损失十之一二。他只好率领三万步骑改陆道支援健康,结果夜里行军迷路了。至此,回程时间成谜,用别人的话说,这点顺流而下的水路外加当初刘裕两天都没用上的步道,萧纶这家伙却走了整整两个月还零一天。别说骑马,就算骑三轮车也比他快。要知道,健康城里被困的可是他的皇帝老爹,和目前唯一活着的兄长太子。其实,猫腻恰恰在此,他迷路外加龟速,都只是因为城里被困的不止是他老爹和兄长,还是皇帝和太子。如果侯景攻进健康,杀死他爹和兄长,他再众望所归的出现,那皇位会花落谁家呢?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结果。但坏事的羊侃一直顽强抵抗,他再不出现实在说不过去了,于是两个月零一天之后,他硬着头皮出现了。侯景很害怕,将财宝女人统统转移到石头城,同时准备船只想逃跑。但让他惊喜的是,萧纶和他对峙半天竟然没打。侯景当然不会客气,趁机反杀,将萧纶打了个落花流水春去也。雄心很大,水平太菜,萧纶输光了手里的筹码。
同时来援的还有萧衍的四子萧绩的长子萧会理,萧衍九子萧恢的长子萧范。当然,还有都督荆、雍、湘等九州诸军事的荆州刺史,萧衍的七子湘东王萧绎。是不是耳熟?没错,他就是电视剧《琅琊榜》里号称“江左梅郎”的梅长苏一直力保的皇子。他听说侯景包围健康后,不是派兵,而是先写檄文,然后将檄文一一派送给已故的昭明太子萧统(《文选》的编纂者)的次子萧誉、三子萧詧,现太子萧纲的次子萧大心,让他们派兵支援健康。而他自己也派出了长子萧方等、史上鼎鼎大名的名将王僧辩等一众人马出发救驾。可惜,雷声很大,雨点很小。因为他们的心思和萧纶一模一样,对于勤王,都是啦啦队而已。萧誉和萧詧,他们的爹是前太子,但无奈英年早逝,连带着他们的继承权也就没了。他们的大哥萧欢也死了,如果,如果建康城里的皇帝爷爷萧衍、太子叔叔萧纲、太子世子萧大器被侯景弄死了,他们就有继承权了。萧大心也是如此,他是现太子萧纲的次子,他也盼望借侯景之手把他爷爷爹爹哥哥弄死。萧绎更是如此,只要侯景帮他弄死了建康这帮人,他就有资格继承皇位了。于是,看似热闹非凡的一帮人怀着相同的目标,不同的心思,踏上了勤王之路。只是等到五个月后,侯景破城而入,萧衍的这帮子孙们依然在路上……
分封在外的子孙不争气,那健康城内的子孙又如何呢?临贺王萧正德,本是萧衍的侄子,后被萧衍收为义子。他品行不端,贪暴不法,对萧衍立昭明太子而舍他甚是忌恨,一度投奔北魏,因不得志又返回南梁。他一直阴养死士,储米积货,就盼着国家有变。洞悉一切的侯景秘密找到他,给他画了一个大大的饼,许诺他反叛大业若成,四海归心于他。萧正德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就奔赴了侯景。待到侯景围城,毫不知情的太子萧纲命萧正德守城,无异于将健康城还有全城人的身家性命都送给了侯景。萧正德暗地里派船支援侯景,内外勾结,健康城破。不久,梁武帝被活活饿死,一代枭雄人生最后一刻,想喝一口蜜水而不可得。随后太子萧纲继位,史称“梁简文帝”。两年之后,简文帝被侯景所杀。而一直做着皇帝之梦的萧正德,在城破当年就被侯景毫不留情地杀死。萧正德的亲弟弟封山侯萧正表,接到梁武帝入援的诏令后托词船粮未集,徘徊不前,最后干脆投靠了东魏。
除却这些现眼的子孙们,彼时赶到城下救援的大军里还有司州刺史柳仲礼,南梁名将韦睿之孙韦璨,他们都是太子的嫡系,也是为数不多真心要救援的人。可惜,他们的目标与各怀心思的诸军相悖。就像后世看不懂宋高宗心思的岳飞,一门心思要直捣黄龙,迎回徽、钦二帝,就只能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身死。最后,韦璨带着韦氏一门精忠报国,满门英烈。柳仲礼在重伤差点丧命后看清了形势,再不提出兵之事。
公元552年,湘东王萧绎在平叛侯景之乱中,果断杀死自己的堂侄萧慥、亲侄萧誉、六哥萧纶、八弟萧绩后继位为帝,史称“梁元帝”。至此,一场历时近四年,致使南朝蒙受空前浩劫的“侯景之乱”终于落下了帷幕。同时正在缓缓落下大幕的还有南梁帝国,短短五年之后,公元557年,陈霸先建陈代梁,将南梁彻底扫进了历史的尘埃中。
一场本不该发生的动乱,引发的不止是梁国的衰亡,士族的没落,生灵的涂炭,它更像是一个透视镜,让人看到了权力之下的人心。东野圭吾说:“世上有两种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翻开史书,字里行间,多少强盛一时的国家、部落、民族,乃至家族的衰亡,往往都是从内部开始。正如列宁所说:“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攻破”。《韩非子》亦有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红楼梦》里的探春在大观园被抄检时亦说:“像我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古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一席话语出惊人,更是难得的人间清醒。
有人说,鸡蛋从外部打破是食物,从内部打破是生命。可一个国家,一个家族,从内部打破,往往是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