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落地有声
每次下班晚饭后和同事一起散步,都要经过一块梅园。梅园的名字名叫梅园堡。梅园堡里栽满了各种梅花。早春里,梅花开得闹腾,开得妖娆,开得妩媚,只差将整个春天开在这块土地里,让其它各种花朵无不艳羡,引来大量游客驻足欣赏,拍照,打卡。
暮春,梅子开始变黄,渐渐坠落,发出一声声滋溜滋溜的声响,与土地来一次最美妙的碰击和邂逅。宋朝词人周紫芝说,梅子生时春渐老,红满地,落花谁扫。词人感慨春天易逝,惋惜梅花凋谢,真是“梅子初青春已暮”。这让我不得不想起《诗经·召南·摽有梅》里的诗句,在梅子落地之时,在树上梅子仅剩七分、三分和全部落地时,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大胆示爱的情景。
晚春,梅子黄熟,纷纷坠落,像一颗颗黄色的珍珠落于地上。梅子树下,一位姑娘见此情景,敏锐地感到时光无情,抛人而去,顿感自己青春流逝,却嫁娶无期,便情不自禁以梅子兴比,情意急迫地唱出了怜惜青春、渴求爱情的恋曲,发出“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求我庶士,迨其谓之”的感叹,她意在提醒庶士们“花枝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如若真的等到无花再折枝时,那就只有悔意和恨意了。
以前,曾写过关于梅花的散文,但对于梅子,却涉及得少之又少。歌星李荣浩唱了一首《乌梅子酱》的歌曲,我是没有吃过乌梅子酱的,不知道味道如何。但李荣浩唱道:“你浅浅的微笑就像乌梅子酱,我尝了你嘴角唇膏薄荷味道。”想必,乌梅子酱的味道是多么美妙,是多么玄妙。如果有机会尝尝乌梅子酱,定会好好的吃上一口。
但梅子酒还是饮过的。将成熟的梅子采摘下来,洗净滤干,放进高度酒里浸泡一段时间,然后倒出来饮之,其滋味就别具一格了。我的一个同事年轻时可谓气盛,经常与妻子吵嘴闹矛盾。同事有个爱好,就是好饮一杯梅子酒。他与妻子结婚开始几年,真的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将婚前好不容易构建的爱情,慢慢消耗殆尽。
妻子以为是他好喝梅子酒的缘故,便在一次大吵大闹的时候,一气之下,将他储存梅子酒的玻璃坛,一铁锤敲了下去。可想而知,玻璃坛香消玉损,梅子酒流失一地,满屋除了氤氲着妻子的愤怒外,还氤氲着浓浓的酒香。同事见妻子将他的酒坛毁于一旦,气愤至极,将拳头扬得高高的,但最终没有落到妻子身上。
几年的好事多磨,夫妻俩最终破镜重圆。妻子为表达自己的歉意和悔意,便主动去超市寻了几个漂亮的酒坛,为丈夫泡起了美酒。她不仅为丈夫泡梅子酒,还泡杨梅酒、刺梨酒、木瓜酒、枸杞酒等。但同事却疏于饮酒了,只是有时抿一口,咂一口,不再狂饮浪饮,不再放浪形骸。此时,夫妻俩明白,酒坛里泡的不是酒,而是泡的夫妻间的感情,只有越泡才越浓,越泡滋味才越长。
若无梅子雨,焉得稻花风。梅子坠落时,是常伴有雨声的,还有稻花的香味。梅子的清香和稻花的芳香,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南朝梁元帝在《纂要》里就有解释,“梅熟而雨曰梅雨”。唐朝诗人柳宗元就写有《梅雨》,吟道:“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梅雨季节,天空连日阴沉,降水连绵不断,雨量时大时小。南方就有一句俗语,叫“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说明梅雨时段较长。
乡亲们将梅雨又称为霉雨,是因为梅雨时段较长,很多地方都因为潮湿发霉长霉了。记得小时候,在梅雨季节里,不仅晒干的粮食返潮了,木质家具也长霉了,墙角都长出了青苔,就连熏好的腊肉也长了一层浅浅的白毛,好似覆盖的一缕白霜。但这并不影响腊肉原有的香味,将腊肉烹制出来,仍还美味可口。
梅子还可以制作出很多美食的。比如绿豆酸梅汤,就有生津止渴解暑热的功效。夏季来临,酷暑难耐。将绿豆淘洗干净滤干,浸泡一小时左右,然后加火煮熟,一并加入酸梅,煮至绿豆爆开炸裂,加入白糖即可。食之,甜润爽口。
制作出的乌梅甘草茶,也有生津润肺,解毒抗癌的功效。将乌梅清水泡软去核切半,将党参洗净切片,甘草洗净,在砂锅上文火慢熬,然后加入茶叶煮沸,去渣取汁即可饮用,古人就有“谩摘青梅尝煮酒,旋煎白雪试新茶”的做法。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是李白《长干行》里的诗句,形容男女小时候天真无邪地在一起玩耍,也指男女幼年时的亲密无间。我突然想起邻家那个小女孩来。我和邻家小女孩差不多大,经常在一起放牛牧羊,砍柴打猪草,好得就如亲兄妹一样。
老家的山林里,也可以见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梅树,冬天凌雪而开,姹紫嫣红。我常将梅花摘一小枝,插在她的头发上,美得就像电影里的林黛玉,看得我有些傻眼。她没有半点羞涩,只是乐得咯咯咯地笑。那笑声,像水牛脖子上的铃铛,传得悠远悠远。
那些白色的山羊,灰色的山羊,黄色的耕牛,黑色的水牛,听见她的笑声,竟也傻不拉几地忘记了吃草,抬头静静地看着她。青梅还未成熟,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摘几个品尝,酸得牙齿咯咯咯地响。那些青梅子,青得像一颗颗大大的绿豆,绿得又像一颗颗绿宝石。
我用荻花茎将一颗颗青梅子串联起来,做成了青梅环,挂在她的脖子上,她又是一阵咯咯咯地笑,还站起身,撒开手,旋转几圈,真像风一样的美少女。我那时候觉得,她极美贼美,长大后一定要找她这样的美少女做我的枕边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她一起上了小学,上了初中,但由于家庭原因,她只读到初二就辍学了。辍学的她,少了几分朝气,多了几分忧郁,少了几分灵气,多了几分老成,每天跟着父母在地里劳作着。她学会了播种,学会了锄地,学会了收获,就连男人常做的耕田打耙、插秧薅秧,她也学会了,早早地成了一个女汉子。她不再那么清秀,多了几分村姑的刚烈。
那年晚春,又是梅子挂满枝头的日子,老远就能闻到青梅的酸味儿。周末,我从寄读学校回家,正碰见她在地里劳动,满脸的汗水从她黝黑的脸颊淌过。她看见我,怔了一下,略带羞涩地说,老同学,放学了啊。我驻足,她停下手里的锄头,寒暄几句。还能给我串一环青梅吗?她突然问,眼里满是期许和期盼。我无言,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忙放下书包,向山林里的梅树冲去。不一会儿,一串青色的青梅环挂在了她汗涔涔的脖子上,她如小时候那样,撒开手,在原地旋转了几圈,好像那个风一样的美少女又回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我今天真美。我看见她的浪漫,微微地笑了。
又过了两年,她十八岁,我上了高中,高中是在县城读的。又是梅子坠落的时候,我看见她随着迎亲的队伍,从山里梅子树下经过,唢呐声一声一声在山间响起。她阴郁着脸,像梅雨的天,没有半点新婚的喜悦。几颗梅子从树上坠落下来,砸在了她的身上,她只抬眼望了望,又慢慢踟躇前行。
十八岁的少女,正如一颗青梅,却早早就被人采摘了。又到了暮春时节,当我经过那块梅园,我又仿佛听见了梅子坠落时发出的滋溜滋溜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