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克了谁

“ 扑扑嗵……”

“什么呀？老妈！”

前不久我回了一趟老家，正在压井边帮母亲洗衣服，忽然一阵扑扑腾腾的声音传来。母亲我俩循声找去，只见西院墙边掉下一个袋子，一袋子鲜红鲜红的桃子滚出来两只。我正纳闷，母亲微笑着说：“是那院你婶，肯定今天又上街了。”原来隔壁郭婶这些年一贯那样，不管买了新鲜菜还是水果，总是不忘给母亲分享。要么一溜风地从大门跑进来，东西一撂，坐都不坐一会儿；要么就隔墙砸砖一样扑嗵过来。所以，妈一对我们提起她，总是嗔怪地称呼“您疯子婶”。

郭婶啊，我的一个身薄影单的孤寡婶娘！而在我的印象里，她好像永远那么年轻，永远那么有朝气。长辈中也只有她一个，最喜欢和我们这些喝墨水多的晚辈在一起。我们一起聊上学的感受，聊她过去的老师同学，聊我们学校里的故事。还记得几年前的一个暑假里，我带着儿子回到妈妈家小住。晚饭后，婶婶急速而又欣喜地跑到妈家，告诉我，我的死党堂姐也回来了。姐是婶婶的亲侄女，我俩从小爱缠在一块儿，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们各自成了家后，相距几百里地，很少凑到一块儿，真的非常想念。婶仿佛看出了我想和她畅谈的心思，便笑眯眯地慷慨道：晚上你俩干脆都住我那儿，说一夜都行，别干扰你妈他们。婶常年一个人，住了几间瓦房。那晚，我们真的各带一个孩子，在她家里聊了一通宵。我们聊过去、聊现在；聊青春的懵懂，聊家庭事业的苦乐；聊孩子、聊丈夫，兴奋了一宿，婶也陪我们兴奋了一宿，仿佛我们聊的她都经历过。第二天一早，还能感觉到她和我们一样仍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唉，您婶的苦啊，一般人是承受不了的。”听着父母对婶的苦命经历的点滴叙述，再加上自己从小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农家妇女的了解，对郭婶，我和父母一样，有的只是敬仰。不管别人咋评说她、疏远她。

郭婶是饿死人的年代，跟她的养母一块儿，逃荒到我们村子的。她的养母是我们的远房姑奶，是私塾里长大的姑娘。长大嫁到几十里外的一个落榜秀才家，可那秀才天生体弱多病，不会生育，他们只有抱养了一个闺女，就是郭婶。可闺女还没长大成人呢，秀才就撒手人寰了。她们母女在那种荒芜到吃人肉的年代，就回到了我们村子。娘家虽然都是远房婶子大伯的，但毕竟有亲情。这家凑一把，那家兑一筐的，把她们母女安顿了下来。

眼看着郭婶到了嫁人的年龄，姑奶怕孤单，又怕把女儿嫁远了受欺负自己又不得消息，就托人在本村说合。我有个远房涛叔弟兄三个，他是老三。因为家贫，大伯打了光棍，二叔勉强娶了个半疯半傻的媳妇。他好赖喝过几年墨水，还算配得上生在书香门第的郭婶。再加上涛叔人高马大，有力气干活。在那样的年代，救命第一，什么情感啊、缘分的，都只能是个传说。虽然郭婶心中埋藏着一个白马王子，也还是遵从了母命，和涛叔成亲了。之后，姑奶也就搬过去，和他们住在了一块儿。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个叔叔性格暴躁，十分好斗。他整天一副杀气腾腾的面孔，两眼血红，耳根直竖。经常为了一两个公分或分工不均，和生产队长大吵大闹。后来包产到户了，他又经常嫉恨比他的庄稼长势好的邻居，还总是在犁地时有意往邻家边多犁一两沟。被发现后，还总是胡搅蛮缠，倒镂别人一耙。也许是因为他们弟兄多，左邻右舍都害怕他，躲着他。只有那些男劳力多的家庭才敢和他斗一斗。就连他的几个孩子见他都像老鼠见了猫。

郭婶知书达理，心地善良，性格开朗，也不知是因为和丈夫的性格十分不合，还是一直牵挂着同窗知己，俩人几乎没有正面说过一句和言细语的话。像上辈子就结下的仇人似的，不是他瞪她一眼，就是她给他个后背。只不过有姑奶奶在拦着葽，俩人虽都哼鼻子瞪眼睛的，也没敢大吵大闹过。那时常听大人议论：这两个冤家呀！不知怎么生的几个孩子！

涛叔虽然整天一副杀气腾腾的面孔，可对孩子还是非常看重的，尤其是女孩子。他们在生了一男三女后，又生了个女孩。那时候，一家人多一张嘴，就意味着得多喝多少顿稀汤。要是男孩，就是苦点也都无怨言；可是谁家要是生的女孩多，就格外惆怅，也就不怎么稀罕。可他们家不一样，四女儿生下后，倔脾气涛叔还一天到晚一有空就抱起来看看，这让郭婶感到好受的多。他们俩虽然照样没有眉来眼去的脉脉含情，但好像心理上的距离近了许多。可是，谁也不曾想到，郭婶的四女儿在三个月时，突然在被窝里停止了呼吸。有人说是发了高烧后昏迷太久窒息的，有的说是被子盖得太严实了，给捂死了。有人看见涛叔两眼红红的从村东的岗坡回来，说是把四女儿埋在了那里。我们后来好长时间不敢到那片岗坡上割草、捡麦穗。郭婶经历了人生第一大劫，得了一场大病，好了之后见人就只有苦笑，少了往日的快言快语。看着瘦了一圈儿的女儿，姑奶心疼地总在一旁悄悄抹泪。

他们的老大是男孩，从小就被涛叔逼着放养、喂牛，放学回来赶紧放下书包下地劳作，一会儿都不敢怠慢。所以那个弟弟从小眼疾手快，干活麻利，但因胆小怕事，常被他爹骂做懦夫。婶在一旁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数落他一句。

等到弟弟能替他爹拉车赶牛到时候，涛叔却得了肝癌，到医院检查，已是后期。两个月之后便永远不会和人们争吵了。涛叔出殡那天，四个孩子大的十六七，小的八九岁，老姑奶老泪纵横，边哭述说着一群没爹孩子将来如何可怜。而郭婶硬是没掉一滴眼泪，也许是对那个“冤家”真的只剩下了恨，也许是因为久病床前无良妻。忙完叔的丧事，她倒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此后的家里家外、田里地里就只有她和孩子们的身影。不过，不久婶的脸上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

好不容易盼来了儿子结婚生子的好日子，姑奶奶又命归黄泉。好在郭婶的儿媳妇人高马大，孝顺能干，还真可以顶大半个劳力，村上人见人夸，说郭婶好积德。她媳妇虽然一口气生了三个孙女，无一男丁，但郭婶一点没有嫌弃的意思，婆媳依然相亲相敬，日子过得满红火。然而，祸要从天降，从不择善恶。五年前，当婶的一家正欣欣向荣时，她唯一的儿子突然又得了肝癌，又是像他爹一样，检查确诊后，没治多久，就也撒手而去。这次，左邻右舍都担心平时一贯乐呵呵的婶一定要垮下去了。谁知面对儿媳妇的昏天暗地的嚎啕，婶愣是没落一滴泪，硬生生地撑了几天几夜，送走了他们家最后一个顶梁柱。

此后，村上的流言蜚语便如秋天的落叶一样，四处横飞。最多的不是担心婶婶今后的日子咋过，而是怀疑她天生冲撞了克星，命中注定会克亲人。于是，有些比较细心的人便开始疏远她。她那儿媳妇也不知是耐不住寂苦，还是受不了能淹死人的吐沫星子，在她儿子走了半年后，就和村上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混在了一起。他们开始是偷偷摸摸地来往，后来那男的便大大方方地帮她下地干活，到她家里吃饭。再后来，就干脆晚上也留宿在她那里。几个月后，女的怀孕了，就带着自己的女儿搬到了男的家里。不久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那男的宝贝似的一下地就抱着，一天也不让媳妇下地干活了，俩人的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对于这一切，婶不能说视若罔闻，但能奈其何？只有发疯似的锄地、割草，将自己卖给土地、卖给原野……然后，照样干完农活到三个女儿家轮流看看，就急忙风风火火地回来；照样隔三差五地骑着自行车去镇上赶集；照样到我母亲家里站一会儿或到厨房扫一眼，就急匆匆离开，不一会儿便会隔墙撂过一些蔬菜、水果之类的。……

如今，再次解读婶的这种超常的命运考验和超常的坚强时，我很羞愧于了自己的小女人气：叹息月落花残、指责命运不济；蚊子拧一下就叫苦连天、太阳大了小了都会抱怨；想老公父母了不吃饭、十来天了还走不出儿子高考紧张期……
所以，关于别人对婶的克命之说，我总想问问上天：到底是这个苦命的女人克了别人的命，还是命运在克她、涮她？
[ 本帖最后由 万里晴空 于 2010-6-18 00:1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