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延伸的路面
那是一个提前到来的夏天，炎热的气候使人们变得躁动不安。在大街上，时常能听到人们将一些热乎乎的词汇挂在嘴边，似乎在控诉对这燥热天气的不满，同时也表现出无可奈何。街道边一排排商铺的玻璃门透明光净，炙热的阳光铺盖在上面，金光四射。路边矮小不知名的树木枝繁叶茂，树叶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灰尘，使得看不清原来的绿叶，在阳光下，树叶变得和树身一样灰蒙蒙。这时候期待着一场瓢泼大雨，将这些落满了灰尘的绿叶冲刷洗净，才能焕发出充满生机的新绿。
人行道上的行人无精打采的走动着，像一个个不明的物体在移动。时而有行人往街道旁的小卖铺，饭馆，杂货铺走去。马路上的车辆自顾自的在行驶，一辆接着一辆，有秩序的移动前行，街道上时而传来一阵阵令人不安的喇叭声。阳光洒到移动的车窗玻璃上，一阵阵刺人眼目。开车的人摇下了车窗，在里面皱着眉，来抵挡耀人眼目的强光。车内的人像货物一般稳稳的坐着，时而转头透过车窗看向外面的行人和街道。
这条街道和大多数城市的街道相似，路两边有形形色色的商铺。路边公交站立着一块醒目的站牌，旁边站了一群焦急等车的乘客，他们时而抬头望向公交站牌，时而望向马路远处正驶过来的车辆，盼着等候的那路公交车的到来。马路上形状颜色各异的车辆一左一右地交替移动着，在他们眼前刷刷的驶来又驶走。等待的乘客们立着身子，脑袋随着马路上行驶车辆的晃过缓缓移动，来不及看清车辆，下一辆车又快速在眼前驶过。然后一阵阵喇叭声在街道上响起。
公交车驶到公交站台前，慢慢停下，乘客们依次上了车。公交车关了车门，缓缓驶走。马路上的车辆慢慢多了起来，这条道路似乎成了过往车辆的必经之地。道路上的车辆减慢了速度，跟在前车的车尾，缓慢爬行。有行人在车前后间穿过，左右望着，穿过马路，走向街道对面的人行道上，往不同的方向缓步走去。
他正路过这个车辆拥挤的马路，夹在这列长长的行驶队伍中。他是一个驾驶着一辆老款小轿车的司机，一个不算司机的司机。或者说他只是一个开车的，一个将四个轮子的家伙开到马路上的人。他坐在驾驶位上，双手打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车的车尾。车尾慢慢移动，他也开始移动，跟着前行。他的车上拉了两位乘车，都各自静默着，谁也没有和谁说话，只是看着手中的手机，手机屏幕亮着灯光，照的脸上苍白一片。他每天面对着不同的乘客，说着相同的话，叹出不同的语气，脸上偶尔挂着不同的表情。他觉着司机这份工作和其它普通岗位没有什么不一样，他只是每天和车紧紧联系在一起，无法分开。当他脱离了车辆去做些其它事情的时候，除了感到解脱之外，剩下的还有惶恐不安。
他现在已经无法体会到驾驶给他带来的乐趣了。对于开车这件事情，他甚至产生了生理上的厌烦感。当他打开车门坐在驾驶位上，那就表示他的工作开始了。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享受驾驶的乐趣，当他开着车驶过街道，高楼大厦，有树有花有水的地方时，会不经意转过头看向这些景物。慢慢地他对于这些就感到无聊了，他不再刻意的去观瞧。在路上行驶的时候，只是紧紧盯着面前的车尾，或者频频消失的路面。对于车窗外有什么奇特物体，马路上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他已经毫无兴趣。在他的眼里，只有马路上需要跟上的车辆，还有避开的车辆，和那驶过的不同又有些相同的道路。在他的生活里，只有无限延伸的路面，像他的这份职业一样毫无尽头。在驾驶这件事情上，他逐渐感到乏味。这只是他需要每天完成的任务，完全感受不到乐趣了。他将要去的地方由乘客决定，他唯一能决定的是将车开上道路，夹在车流里行驶。或许他还能决定，把车靠在路边停下，去路边的餐馆吃上一顿廉价的快餐。他还可以决定的是，到了黑夜来临的时候，他将车停到一个安全的位置，回到自己的住所，睡上一觉。
这时，他感到有些疲惫了，于是他停下了车，走进了一家饭馆。他坐下来吃饭，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询问他的近况，他认真的听着，有些漫不经心的应答。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应该听父亲的话，尽管他觉得父亲并不了解他，说出来的话也不能为他排忧解难，他还是认真的在听着。在电话的这头，这是他表示顺从的最佳表现，甚至在语气上，他也不能有半点焦虑和疲乏。他听着着父亲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一边吃着面前的食物。挂了电话，他松了口气。他起身走到餐台前付了餐费，慢慢走出饭馆，来到路边，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将车驶入了车流，缓慢跟着前车行驶。父亲对于他做了司机并不感到惊讶，也不感到气愤。 甚至安慰儿子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父亲的关心使他感到不适。他知道自己从事着一份很普通的职业，这是能使自己暂时生存下去的岗位，他不得不按这样行事。
他想到父母那个年代的司机是多么威风，如今的司机却已经是一个十分普通的职业。在他父母那个年代，司机能受到很多人的尊重，那是一个在那个年代很难得的技术岗位，需要有机会学习驾驶技术才能胜任的岗位，有一部分司机从部队退伍后就拥有了这门技术。而司机受到的尊重和车辆是无法分开的，离开了车就不是受人尊重的司机了，而是一个脱离了技术岗位的人。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人。司机的价值是和车紧紧联系在一起的。那时的司机，是一个师傅，是一个威风的职业，走过的路多，行驶过的路越多，见识也就越多，于是社会经验就更多。长辈们都这样说，于是他也这样认为。人们对那时的司机很客气，大多都称为师傅。如今他也成了司机，但不是师傅，而是司机师傅，这是一个平常的职业称呼。他早已听惯了，下意识的反应只是转过头看向那个叫出司机师傅的人，而不再应答。他觉得自己是司机里面最没有脾气的一个，有人在他正在行驶的车前旁若无人的走过去，他只是减慢车速，等人走过，走过的人回头看他一眼，他甚至觉得有些羞愧。他不知道这份羞愧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是多年以前就有这份羞愧和难堪。
多年前夏季的一个中午，他和父亲走在大街上，正准备过马路，一辆货车轰隆隆驶来，父子俩急忙退回到马路边。货车司机驾驶着那辆大卡车威风凛凛的在父子俩惊恐的眼神中驶过，随后把头伸出车窗外，骂道：“你们找死！”等父子俩反应过来，却只能听到货车哐当哐当远去的声音。那句看似骂人却又是粗鲁提醒的话显得格外异常的清晰，钻进了父子俩的耳朵，谁也没有这几个字忘记。父子俩还看到大货车远去的屁股，逐渐模糊变小，然后无影无踪。他感觉父亲好像没有脾气，并没有骂上一句表示解气，而是牵着他左顾右盼的小心翼翼过了马路。他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自己却感到十分难堪，心里想：我们为什么不骂回去呢？刚刚那个人真野蛮！
他的父亲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却没有再提起这件令人尴尬难堪的事情。而是说：“下次过马路的时候，要左右注意看车，等车过去了，我们再过马路。”他不解的点了点头，似懂非懂配合着父亲的话。但他还是隐隐感觉到有些委屈的地方。比如，同样是一条马路，上面有行人，有骑车的，有开小车的，还有开大车的。为什么开车的人对待行人这么粗鲁呢？是全部的司机都是这样还是我们碰到的就是这样的司机。是我们不遵守交通规则还是司机太霸道。我以后会不会也能开上车呢？我以后如果开上车了也会这样暴躁的呵斥路人吗？这些奇怪的小问题在他那时的小脑袋里怎么也想不通。他觉得刚刚那个庞然大物确实让人感到惊恐万分。
父子俩在街道旁慢慢地走着，谁也没有再提刚才的事情，脸上也看不出有任何的变化。父亲把他带到街边的一个小卖铺，从冰柜里拿了一个冰棍递给他，他接过来，撕开包装袋，放到嘴里吮起来。冰凉甜丝丝的味道让他感到了喜悦，他忘记了刚刚羞愧又使人难堪的事情。街道上依旧有车辆来来往往，充斥着聒噪令人不安的声音。父子俩此时正站在小卖铺的门前，儿子的手里拿着一根冰棍，放进嘴里慢慢的吮着。父亲正把刚买来的香烟打开，绕着烟盒口撕开透明的包装纸，揭开烟盒，扯开一小块金箔纸，抽出一支放在嘴上点燃，吸一口，吐出烟雾，很放松的样子。父子俩的嘴都不再闲着，也不再说话。他没有问题想问他的父亲，只是吮着手上的冰棍，父亲也没有什么想对儿子说的，一口一口慢慢吸着手里夹着的香烟。随后，父亲牵着他过了马路，这一次在过马路之前，他们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确定马路左右方都没有了车辆。父亲牵着儿子，快步地过了马路。他手上的冰棍已经快吃完，准确的说是快化完了，窄窄的小木片上只有一小点冰块，他一口咬掉最后的冰块，嘎嘣嘎嘣的嚼了起来。父亲手上的香烟也吸的只剩下烟嘴，随手丢在了地上，用脚踩熄。父亲牵着他沿着街道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他转头看向马路，哐当当驶过来一辆大卡车，驾驶舱内稳稳的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只看得见上半身，魁梧的样子。一晃眼，车头往前快速驶走，迅速超过他们，只留下车尾，慢慢变得模糊。路面上并没有扬起太大的灰尘，只是那哐当哐当的回声，属实有点让人心惊肉跳。
很快，他就十八岁了。日子快的经不起算，他已经成年了。路上的车辆逐渐多了起来，颜色越来越多，形状也越来越多。路上每天都跑着不同的车辆，发出相似的喇叭声和不同车辆压在马路上的声音。那喇叭声和当初小时候听到的似乎一样，同样令人感到聒噪不安。他穿过马路，沿着街道一直走，他一边走着，一边向街道的左右侧看去。这时，他看见了一家驾驶学校，他穿过马路走了过去。走到门口，犹豫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店头的招牌，然后直直的走了进去。招生处负责人满脸笑容的告诉他，学车需要交报名费，并向他说了一个数字。他向负责人问了一些关于学车的情况，得到了专业的回答。学车的愿望已经离他很近了，只要他现在拿出身份证，交了学费，就能开始学车。他想着可以钻进那陌生的驾驶舱，坐在软软的座椅上，握着圆圆的方向盘，脚下踏着油门和刹车，就能把一台有着四个轮子的大家伙开动起来。他甚至想到了开着车在马路上行驶的快感，那些街道上的人和路边的树木都快速的往身后去了。这时身份证上的年龄已经达到了，不论是阴历还是阳历，他早已满十八岁了。那张身份证就在他床头抽屉最下面的一格里，夹在一个小本子里面，他很珍惜的保存着它。他知道这张卡片重要的地方，可以促成他办成很多事情，尽管后来能用他来做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现在，除了这张极为重要的卡片之外，他还需要一笔报名费。当那个招生负责人再次笑着对他说起报名费金额的时候，他觉得很多，但不觉得很难。
回到家，他跟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父亲说，自己想办法。
于是他参加了工作，过去了很久，他也未能攒下这笔报名费。他无法跟父亲开口说起这件事情，就慢慢的淡忘了。那年，他去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在一个颇有成就的老板手底下做事，老板对他表示称赞，并赞助鼓励他去学车。但这笔费用将来是要归还的。他接受了，于是在那个城市，在老板的介绍下他去到了驾驶学校，学会了开车。但他并不像当初那样兴致勃勃，充满乐趣。只是像完成一个任务一般，去做了这件最早使他感到热情的事情。他起初的笨拙受到了教车人员的训斥，后来的学成受到了赞许和表扬。在离开驾驶学校后，他未能坐上驾驶位，开上属于自己的车。后来，他离开了那个地方，告别了那些熟悉后来又淡忘的人，回到了家乡的城市。这个在陌生气息里有一些熟悉气味的城市，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有一天，他用为数不多的钱购买了一辆旧车。他小心翼翼的行驶在马路上，并进车流里。他在城市的道路上行驶了很久，周围的楼房建筑，街道上的行人和商铺都往他的身后去了。他手心出了汗，脚下慢慢有些酸痛。他坐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穿梭在城市高楼大厦之间的道路上，看着车流和人群，听着阵阵传来的喇叭声，他感到了压抑。
一个下着阴雨的夜晚，他做了一个梦。他开着那辆近乎报废的车辆行驶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这条道路不知什么原因堵的水泄不通。马路上接连不断的传来焦躁的喇叭声，穿过车窗，进到狭窄的车内，让正在行驶的他感到不安。他的面前是一辆高大健硕的大卡车，一动不动的扎在前面，他来不及踩刹车，于是他的车头和大卡车的车尾紧紧贴在了一起。车后的喇叭声和众多谩骂声接连不断的潮水般涌过来，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身后一字排开的车辆都纷纷打开了车门，那些人伸出了腿，脚已经踩在地面，魁梧的身躯在车旁往前移动，气势汹汹的正向他的车快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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