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庄和他的《万古愁》
归庄，明代散文家归有光的曾孙，顾炎武的同龄好友。他与顾炎武少年时代就在一起玩耍，十七岁一起参加复社，以“尊经复古”为由，纵论天下大事，抨击时政。两人都很有个性，不时做出一些别人眼里看来是大逆不道的举动，昆山人给他们起了一个外号“归奇顾怪”。
不过，归庄的性格更加狂野，常常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游戏态度对待人生。家里一贫如洗，他干脆在门口书写一副对联：“入其室空空如也，问其人嚣嚣然曰”。椅子摇摇晃晃，无法坐人，他找几根绳子扎扎紧，美其名曰“结绳而治”。他嗜酒成性，酒能让他豪气万丈,大胆狂放,酒也是他灵感的源泉。“一日不饮,口燥唇干；二日不饮，舌本强，喉棘；三日不饮，五官不灵，肌肉死，腑脏龟坼；四五日以往，便当以所荷之锸埋于陶家之侧矣”。用一句通俗的话说，几天不喝酒，他真的要死了。哪怕是去应院试，他居然也带了酒，在考场内一边饮酒一边挥笔,“日未晡而成七义，分隶、篆、真、草书五经文字”，洋洋洒洒，结果却只能是落第而归。他擅长善擘窠大字和狂草墨竹，喝得醉醺醺时挥洒，旁若无人，也确实留下了很多墨宝。字里行间透现忠义愤激之怀,磊落雄伟之气。
对于归庄来说，酒仅仅是为了浇愁，言辞却足以表达心迹。他的言辞十分犀利, 无所忌讳，直接地表达心中所想，全凭自己狂狷任行的心性，或仗义执言，或口不择言。他与教育家朱柏庐是昆山同乡，因为说话不慎而造成龃齬，还不愿意化解。
归庄的诗文，大多以反对清廷统治、宣扬民族气节为题材。有质朴明畅、直抒胸臆的，也有工整绵丽的。散文则酣畅雄恣，宣泄着强烈的感情，与曾祖父归有光擅长细腻地表现亲情的文风有很大的不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散曲《万古愁》，评论历代史事，悲痛明朝灭亡，斥责明朝官吏的误国，抒写自己隐居不仕的志向，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
散曲是一种同音乐结合的长短句歌词，也称“清曲”、“今乐府”。它有三种基本类型：小令、套曲以及介于两者之间的带过曲。散曲与戏曲虽然不同，却有着密切的关系。明代文学家、戏曲评论家王世贞认为，元曲是由早先的“词”变化而来的。梁辰鱼的散曲《江东白苎》和他的昆剧《浣纱记》同样负有盛名。
归庄的《万古愁》是一套规模宏大的散曲，全套共有二十二曲。从盘古开天地唱起，唱到三皇五帝，唱到周秦汉唐，唱尽历朝历代的兴亡沧桑，再从朱元璋开国唱到崇祯皇帝的煤山自缢，唱到南明小朝廷的覆亡，洋洋洒洒，淋漓酣畅。
不妨先看套曲的后半部分：
“谁知道天地变，孽芽萌，风波闹，生几个翦毛，挟几条短刀，不提防冲破了峭岷道。望晴川欃枪正高，指燕云旗旌正摇，一霎时把二百七十年神京生踹做妖狐淖。
“痛，痛，痛，痛那十七年圣天子，掩面向煤山吊，痛那掌上珍的小公主，一剑向昭阳倒，痛那有令德的东宫，生砍做血蛤蟆，痛那无罪过的二王，竟做了一对开刀料，痛那受宝册坐长信的懿安后，只身儿失陷在贼窝巢。
“我恨恨恨，恨只恨这些左班官，平日里受皇恩，沾封诰，乌纱罩首，金带横腰，今日里一个个稽首贼庭，还揣着几篇儿劝进表。更有那叫做识字文人，还抄几句儿登极诏。那些不管事的蠢公侯，如羊如豕，多押在东城奥，夹拶着追金宝。姣滴滴的女娇娆，白日里恣淫姦。俊翩翩的缙绅儿，多牵去做供奉龙阳料。更可恨九衢万姓悲无主，三殿千官庆早朝，万劫也难逃。
“没一个建义旗下井陉的张天讨，没一个驱铁骑渡黄河把贼胆摇，没一个痛哭秦庭效楚包，没一个洒泪新亭做晋导，没一个击江楫，风涌怒涛高，没一个舞鸡鸣，星净月痕小，没一个骂贼庭，嚼舌似常山杲，没一个守孤城，碎首在睢阳庙，太多来鹤唳风声预遁逃，把青徐兖冀拱手送他朝”。
…………
“宫廷瓦砾抛，陵寝松楸倒，但听得忽剌剌一声胡哨，车儿上满载着琼瑶，马儿上斜驮着妖娆，打撞处处把脾儿燥。急得那砍不尽的蛮子，多一样金钱鼠绦，红缨狗帽。那不得向大鼻子把都们，便做个亲爹叫。
“我如今，再不向小朝廷拜献降胡表，再不向钱神国告纳通关钞，再不向众醉乡跪进精浑醪；拔尽了鼠狼须，椎碎了陈元宝。万石君别处扰，楮先生谢绝了。俺自向长林丰草，山坳水峤，一曲伴渔樵。
“遇着那老衲子，参几句禅机妙。遇着那野道士，访几处蓬莱岛。遇着那村农夫，唱几曲田家乐。遇着那小乞儿，打一套莲花落。登高山，攀绝顶，将我那爱百姓的先皇，和几行血泪也把英灵吊。将我那没祭祀的东宫，奠一碗清凉浆和麦饭也浇。将我那死忠死节的先生们，千叩首，万叩首，合掌也高声叫。”
…………
归庄的散曲，俯瞰千年史册，居高临下，直抒胸臆，充满了反语、调侃语、激愤语、放肆语，每一曲都显示着他“推倒一世豪杰，开拓万古心胸”的气魄。不仅讥讽尧舜，嘲笑孔孟，还直指朝廷为“逆胡”。在他的笔下，一切卖主求荣的狐群狗党都被扫荡得落花流水。《万古愁》在当时流传开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清代著名史学家、思想家全祖望为之题辞：“世传《万古愁》曲子，瑰瓌恣肆，于古之圣贤君相，无不诋诃，而独痛哭流涕于桑海之际，盖《离骚》、《天问》一种手笔。”据说，《万古愁》传入宫中后，连顺治帝也“大加称赏”，甚至在每天晚上用餐时由乐工演出以助兴。
这种艺术魄力和跌荡恣肆的气势，在中国文学史上确实是罕见的。此后出现的孔尚任的《桃花扇》，明显受到归庄的影响。
《万古愁》的孕育与产生并非偶然。归庄身处在一个天崩地坼、世事动乱的时代。清兵南下，一路烧杀，归庄的仲兄归尔德协助史可法守卫扬州，以身殉城。堂兄归尔复守卫长兴，不屈而死。他自己则与顾炎武一起率民众反剃发令，杀清吏阎茂才，抗拒清军。城不幸被攻破，两个嫂子死于清兵之手，年迈的父亲忧愤而死。归庄不得不改扮成僧人，长期亡命江湖。然而，他对于反清复明的事业，始终抱有殷切的期望。命运遭际在文学作品中必然会反映，何况他又是那种不愿扭曲自己的人。“余有无穷之恨，郁积于中，多发之于诗。”一首《悲昆山》，就是他将家忧国恨刻骨铭心，为民族劫难大声呼号的作品：
“呜呼！昆山之祸何其烈！良由气懦而计拙。身居危城爱财力，兵锋未交命已绝。城陴一旦驰铁骑，街衢十日流膏血。白昼啾啾闻鬼哭，乌鸢蝇蚋食人肉。一二遗黎命如比，又为伪官迫慑头半秃。悲昆山，昆山诚可悲！死为枯骨亦已矣，那堪生而俯首事逆夷。拜皇天，祷祖宗，安得中兴真主应时出，救民水火中！歼郅支，斩温禺，重开日月正乾坤，礼乐车书天下同。”
写《万古愁》的时候，归庄已有上了年纪，历经沧桑的读书人，对于人世间的一切，对于自己，都已经看得非常透彻。他的散曲，看似跳脱了尘事之外，字字句句却饱含血泪，不是心中的痛楚达到极致，是绝不会涌出如此有冲击力的语言的。愁，人人都可能有，愁至“万古”，却要有不凡的资历和胸怀。
归庄的晚景及其凄凉，顾炎武给他的挽诗中，有这样两句说：“生耽一壶酒，没无半间屋”。但，他给后世留下许多足以观照那个时代的作品，也就不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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