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花椒树
童年,老家周围竹木葱茏,但花椒树仅有一株,长在厨房后檐沟旁,浑身短刺,枝繁叶茂,花果飘香。
母亲炒菜时,顺手扯一把,放进油锅内,麻香浓郁,或者凉拌,熬汤蒸煮,清爽可口,也加入泡菜,味道更鲜美。特别是腌制萝卜丝脆甜,一家人嚼得嘎嘣声齐响,堪称世间最好的下饭菜。当然,还晒干作调味佐料。不过,我喜欢青花椒吃法。清香,才是舌尖上的记忆。
提及这株花椒树,颇有一段往事呢。
它是幺爸探望父母,亲手所植。小树苗来自汉源县,幺爸带回。他在省公安厅工作,出差此地。抱着试一试的心理,移栽故土。岂料,竟有一株成活,随孩子们长大。别看树矮,果实累累,颗粒饱满。家里吃不完,常卖掉一些。外人初以为是山胡椒,父亲也不辩解,只悄悄告诉过我一次。
父亲是长兄,与幺爸情同手足。他曾对我说,幺爸的名字廖华懿还是他取的。父亲爱看《三国演义》,觉得司马懿了不起,信手拈来其生僻字。这也形成幺爸一生谨慎不糊涂的性格特点,近乎在隐蔽战线上护卫国家安全四十多年,始终严守机密,公私分明,廉洁自律,积劳成疾,没有任何失职。
幺爸刚退休便病逝了,埋在祖父母墓边。他早年投身革命事业,自古忠孝难两全。二爸夭亡于抗战时期,祖父母主要靠父亲和三爸养老送终。幺爸深感愧疚,遂交代了遗嘱,生前不能尽孝,死后陪伴父母。我们并未在意,可追悼会结束,他的骨灰硬是从成都千里迢迢运回万州,真正叶落归根。
从1994年到1998年,连续四年,父亲相继痛失三爸、幺爸和母亲,孑孓独立。农村人纷纷进城购房定居了,他仍生活破败的黄泥坪院子,推窗即见历经沧桑的花椒树。睹物思人,怀念贤弟,天长地久,难以自拔。夏秋时节,花椒渐熟,由绿转黄,再变红色。他整天盘桓树荫下,一枝一叶慢慢采摘。每逢赶场,则手挽竹篮,不需叫卖,自有人购买。
父亲很节俭,对花椒收入,也舍不得用。他一天接一天积攒着,居然保存数千零花钱。这是他离世后清理出来的,不知承载了多少晚年慰藉。然而,面临逐步衰老的花椒树,又有谁知他的苍凉心境。难怪桓大司马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幺爸去世第七年,父亲也永别人间。不久,花椒树莫名枯萎,仿佛通灵性似的,要给弟兄俩殉葬。现在,垂暮的我,重返故地,厨房后泉水淙淙,檐沟旁芳草萋萋,父母和花椒树,却已荡然无存。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正端坐树下,诉说悲欢离合。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啊,故人,故乡,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又怎能因为一株花椒树,就湮灭岁月的滚滚红尘,我何必为年龄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