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
郑大顺一家住在幸福花苑F幢八楼。幸福花苑是移民小区,一年前,郑大顺的故乡羊滩村的土地被县政府征用了,说是办工业开发区。
一年来,除了刮风下雨,郑大顺每日枯坐在阳台上。幸福花苑的楼房整齐地排列着,水泥路灰白,空荡荡的。郑大顺从阳台栏杆的缝隙中望了半天,心里叹口气。从前多好,邻居会从齐腰高的石墙上跨过来,递上一支烟,和你唠嗑半天。几家的鸡们会在一个院子里觅食,追逐戏嬉,天黑了,各回各的家。谁家做了好吃的,肉馅麦饼、芝麻汤圆、糯米糍粑,都不忘给左邻右舍送上一些尝鲜。眼下,人们都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一年也见不上几面,说不上几句话。
郑大顺七十多岁了,身体结实、硬朗。一个没病没疤的大活人,突然没有了土地,住到了半空中,郑大顺总觉得自己的手脚被缚住了。
儿子朴厚为解父亲心烦,买了些盆花,摆满了阳台。但郑大顺一辈子只会伺候土地,别的什么也不会干。他老是忘了给花浇水,花儿萎靡,脸色难看。
日子一天天过着,朴厚发现父亲话一天比一天少,有时一整天没话,勾头坐在阳台上打盹。父亲变得爱忘事了,天黑了,朴厚喊父亲吃晚饭,父亲眯瞪着眼,望一阵儿子,突然问:“中饭吃过了吗?”
有时,朴厚看到父亲佝背坐在椅子上,丝纹不动,就想起父亲一年前掮着犁牵着黄牛从田埂上回家的情景。朴厚鼻子发酸,心里想,父亲老得真快,人不是慢慢变老的,是一下子变老的。
一日,朴厚劝父亲,说:“爸,有电梯,你下楼走走,先前的村民白天都在楼下搓麻将,傍晚在院子里跳广场舞呢。”
郑大顺极缓慢地转过身,望望儿子,突然问:“天真热,你给黄牛喂过水了吗?”
朴厚很担心,背着父亲,对媳妇说:“爸有老年痴呆症的征兆了。”
一个春日的清晨,云彩灰白,缠缠绵绵,还不情愿跟蓝天分离,孙子小音就来到了阳台上。看见爷爷坐在矮椅上,仰着脸望天,他上前扯扯爷爷的衣袖,说:“爷爷,今天我不想去学校,带我去玩耍吧。”小音正念着小学二年级。
爷爷背倏地一直,扭头望小音,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他慌忙立起身,踮脚走到窗户边,侧耳听听,屋里没动静,儿子媳妇还未起床。爷爷压低声音对小音说:“我俩去老家羊滩村玩。”
羊滩村距城有八里地。出了城,爷孙俩顺着溪流走。正是春浓时节,几场春雨,溪水丰满,荡漾着拍打溪岸。野草旺盛,淹没了小路,露水湿透了裤脚管。鸟雀绕着人飞翔,鸣叫声清亮,叫得人脚步越来越轻快。
到了羊滩村,爷爷呆住了。村前田地里野草疯长,弯弯曲曲的田埂看不见了。百来户人家的村舍消失了,一地的破砖碎瓦。
太阳从村后山顶爬起来,滾圆,鲜红。阳光渐渐燃遍了田野,田沟里闪烁着光亮,野草绿油油招惹人。爷爷走进田野里,拨开野草,弯腰捧起一把泥土,手哆嗦着,自言自语起来:“多肥的土呵,养活了多少人。荒了,荒了,养草了。”小音心里一颤,他看见爷爷脸上爬满了泪珠。小音上前轻轻拉住爷爷的衣襟,心里想,大人也会流泪的?
太阳升高了一杆子,脊背微微发热,爷爷对小音说:“村庄没有了,田地长草了,我俩去溪边玩吧。”
溪边长满了细嫩的竹子,密不透风。爷爷折来一捆竹枝,坐在草地上编帘子。迷路的蝴蝶晃晃悠悠,牵扯着小音的脚跑开来。
编好一张帘子,爷爷挽起裤管,赤脚走到溪里。小音好奇,问:“爷爷,你做什么?”
爷爷嘿嘿一笑,说:“兜鱼。”他双手扒拉溪石,不多久,一道人字型的石坝垒成了。爷爷在坝的底部布下帘子,溪水从上游兜拢来,哗啦啦从帘子上流过。爷爷重新回到溪岸上,埋头编一只小竹箩。
阳光已变得辣人眼,小音脱下鞋子,赤脚走到帘子旁。不多会,他看见一条鱼儿蹦跳在帘子上,弓身,剪尾。一条,两条,竹帘子上的鱼儿越蹦越多,鱼鳞闪耀着刺眼的光亮。
这当儿,爷爷已编好小竹箩,他叫小音把鱼装进竹箩里。
已近中午,爷爷说:“中饭吃烤鱼。”爷爷拣来一张薄石片,刮掉鱼鳞,剖开鱼肚,洗净后串在树枝上。
爷爷和小音在溪边捡拾了一堆枯枝败叶,在沙滩上点上篝火。火光熊熊,映照得人脸发烫。
傍晚,爷爷和小音拎着一箩鱼,回到幸福花苑。在院子里就被邻居们围住了,人们争抢着问话。爷爷嗓音洪亮,仰天哈哈笑,笑声飘上了半空。
媳妇在阳台上,探头望望楼下,扭转身对朴厚说:“谁说爸痴呆了?这笑声响得多欢。”
爷孙俩进了房门。朴厚扯过小音,大声叱骂儿子。
小音低头嘟囔:“上学没意思,溪里兜鱼多有趣。”
朴厚气急,扬起手来打小音。爷爷箭步上前,架住儿子手臂。朴厚大吃一惊,呆立在那里,一时间竟忘了小音。父亲动作干脆利落,又变回一年前身手矫健的模样。
几日后,小音又逃学了,跟着爷爷去羊滩村玩。朴厚为防止小音再次逃学,把他送到姐姐家。姐姐的女儿小桑和小音同年级,正好可以结伴上学。
小音去姑妈家后,爷爷又天天坐在阳台上发呆。朴厚发现父亲不像先前,一天到晚没话,现在是话多,唠叨不停,但又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初夏了,天空碧蓝,蓝得人心里敞亮。蝉儿的鸣叫声一天比一天喧闹。一日,爷爷不见了,夜里也没回家。朴厚找遍小区乡亲家,不见人影。心里想,父亲可能去磨盘坑妹夫家散心了,父亲就一个妹妹。
好多日后,父亲还未回来。朴厚就去磨
盘坑姑妈家。姑妈说,她哥从没来过。
朴厚低头想了半天,脑子突然一闪亮,猛地一拍巴掌,急忙去了羊滩村。
田野上,几条水泥路蛮横地穿过它的胸脯。几幢厂房已建好,脚手架还没有拆除,骄傲地竖在半空中。
朴厚望见远处荒芜的土地上有个窝棚,
就走过去。他看见父亲正挥着锄头掘地,几件衣服晾晒在窝棚的竹竿上,正迎风飞扬。
朴厚立在地头,对父亲说:“爸,人家工地开工了,别在这里碍事。”
父亲柱着锄头,手指前边的菜园说:“我打听过,一时半会还建不到这里。”
朴厚走近菜园看,几畦青菜绿油油,已可收割。豆角才拇指长,挂在竹架子上。父亲走过来,整理另一旁竹架子上的丝瓜,说:“丝瓜快成熟了,过两天我送点回家。”
朴厚晓得父亲的脾气,见劝不回,就转身回家了。
正是菜瓜旺长的季节,爷爷隔几天就送菜瓜到城里。家里吃不了,分送一些给邻居,楼道里响彻着爷爷满足的笑声。
夏末的一个夜晚,爷爷突然回到了城里。工地已全面铺开,没有荒地可耕种了。
爷爷回家后,又回到从前不说话的模样了。朴厚感觉父亲的眼睛更无神了,背也驼了一些。
秋天到了,你还没感觉到风的时候,树叶却飘落了几片。
爷爷突然失踪了。朴厚上东西乡、南北山,找遍三亲六眷,也没有音讯。他忽想起父亲有一朋友叫丁坝,住在南山金满坑村。郑大顺还是少年时,有年春天,丁坝逃荒到了羊滩村,郑大顺父母收留了他。丁坝和郑大顺两个少年从此结下了友情。
朴厚随即动身去金满坑村。到了村里,问讯得丁坝家,门上挂一把锁。一邻居指点说,丁坝在山坡上收玉米。
朴厚爬到山坡上,见两个人影晃动在玉米地里。朴厚一眼就认出了父亲,他掰玉米的动作奇快,是从前那个熟悉的身影。
朴厚走进玉米地,劝说父亲回家。他说:“爸,你上岁数了,万一有个头痛脑热,山区治病不方便,跟我回城里吧。”
父亲捋起袖子,使劲拍打着胳膊,说:“地里有活干,哪会生病呢?农民没有了土地才会病倒。”
父亲说完就转身掰玉米,玉米叶子哗哗响。朴厚立在地里发呆,父亲干活时的身影和他在阳台上发呆的模样判若两人。
朴厚望着玉米林,想想,父亲说得也对,农民有活干,哪会生病呢?就放心回家了。
冬天到了。风一天比一天硬,树叶一天比一天少,只剩几片黄叶恋着枝条。快过年了,腊八节前一日,朴厚去了金满坑,他要接父亲回家过大年。
到了丁坝家,丁坝说:“你上次来过后,我劝说你爸回家。说你不回家,你儿子还会找来。几天后,他就回家了。”
朴厚说:“我爸没有回家呀。他临走前跟你说过什么?”
丁坝说:“临走前的几天里,你爸很少说话,光顾闷头抽烟。”
十年后,小音高中毕业,考上了成都的一所大学。要去学校报到的头日清晨,小音忽想起爷爷带他在羊滩村溪里兜鱼的那个春天。
爷爷失踪已十年。十年来,小音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呆在校园里,再也没去过羊滩村。
要去几千里外的大西南上学了,毕业后也不会再回到小城生活。小音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小城不能算自己的故乡,尽管七岁就搬迁到城里生活。羊滩村呢?也不能算是自己的故乡。羊滩村是爷爷和父亲的故乡。
要离开小城了,从此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了。小音决定去羊滩村前的溪流看一眼,那是童年留给他的唯一记忆。
溪边的小路不见了,宽阔的公路替代了它。载重货车穿梭往来,轰隆的响声不绝于耳。小音突然想起了童年时在溪边见过的蝴蝶,迷路的蝴蝶晃晃悠悠,带自己往树林里走。
前方,厂房连成片,窗玻璃闪耀着刺眼的光芒。水泥路宽阔,严严密密,不给土地一点喘息的空间。
曾经的羊滩村在哪里呢?那条兜鱼的小溪呢?
小音想,爷爷失踪已十年,故乡不在了,爷爷也一定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