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学》到王阳明到“养心居”
从《大学》到王阳明到“养心居”
蒋九贞
想想我的“养心居”的命名,算是由来已久,距今至少有十五六年之多。
那时候,我正处于彷徨的日子。二〇〇六年,也是今天,我正式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那时叫“退二线”,实际上是退养,事业单位的职工都是这待遇。其实,我早已不在工作岗位了,一九九七年生病即开始请假,后来就没去上班,不是我不愿意上,而是没有了我的位置,所以一直“赋闲”。其间给一个旅游机构“打工”——做做文秘工作。从二〇〇〇年四月开始,到二〇〇七年三月结束,打了整整七年工。七年打工,弥补因工资减发而造成的损失,也算勉强维持生计。然而,长期不上我本来的班亦造成了精神上的痛苦,这个是无法用量化的方式表示的。现在熬到“二线”,好歹也能直起腰杆做人了,于是我在其后不久便毅然决然辞掉旅游机构的工作,露出了往日的笑容(仅仅是露了一下而已),十年的精神压力得到有限地缓解。
但是,我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
一个人如果屈辱惯了,如果长时间处在屈辱之中,一旦得以“解放”,那种精神上的迷茫绝不是没有经历过的人可以想象出来的。
我身无一技之长,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人搁在社会上,如果不是有几个钱的工资,怕是饿死的料。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尽管“无用”却也有用,这就是上帝对人的无差别对待:无论什么人等,反正也是生命,也要给口饭吃。在这之前,二〇〇四年,我与师大教授赵明奇、徐州三中教师徐向中、徐州交通局驾校校长徐炳仁、睢宁县粮食局干部徐清义等人发起成立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虽说是社会组织,却也正中我意,因为许多年来,我对徐州历史的研究终于可以找到一个突破口了,也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多少能够释我些胸怀。并不是经济收入多少的问题,我实际上说的都是精神生活。
及至“二线”,我的家庭生活基本有了保证,精神上的诉求开始增多、复杂起来。彻底解除了上班不上班的问题后,那么,我将向何处去?是继续徐州文史研究还是另作他图?我想应该继续研究文史,为徐州以后的发展作出自己的贡献,可是事与愿违,许多时候你个人的好恶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也好,东方不亮西方亮,我内心深处的文学梦还在,它常常“沉渣泛起”,会时不时地跑来提醒我一下。
此去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在文坛上也算风风火火,发了一些小说、散文,偶尔也有诗歌,特别舍不得丢开的是,我对神秘现实主义文学的研究,已经几近成功。至于我放下它的原因,因为我意识到了越接近它的“核”越风险多多,与我共同研究这个课题的老师已经被病魔击倒,而我也七危八凶不堪一击了。老师劝我“停下”,可我还想前行。多可惜啊,离揭开它的秘密只有一步之遥了,此时丢下,不等于上了战场后临阵脱逃吗?于是我又独撑了一段时日,然后被突如其来的“小石头”打倒了,——患了急性多发性结石症,两肾皆有,从肾到输尿管,竟然全是。且不说如何疼痛难忍,只说打杜冷丁针剂,前后就用了二三十支。幸好,我的身骨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的精神与灵魂也是特殊细胞组成的,二三十支杜冷丁竟没有令我中毒,没有上瘾,没有在今后的生活和工作中留下太大的后遗症,只是,很长时间里没有记忆力,以后的记忆也没有从前那样好了,住了两三个月的院,出来后一时无法工作。我终于退缩了,从此后不再研究神秘现实主义文学。
可是,文学的“种子”早已种在心里,种在心里的种子早晚要发芽、开花、结果。
适逢海佛先生从北京归来,约我小坐,又三番几次鼓动我写,给我列举了几个我熟悉的大家,说人家怎么怎么,到了哪一步光景,又说他自己的成绩和打算,吊起了我的“胃口”。我跃跃欲试。
《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我呢?我将怎么办?“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我又怎样知止?这里的“止”是止于至善,而我如何能达到“至善”呢?而且,这件事与“至善”关系几何?我的人生追求究竟是什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文学之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是“生死之交”呢还是“擦肩而过”?我能把文学视为终身的事业吗?如不能,我还有拾起它的必要吗?
既然要“明明德”,我认为,“心”是最中心的位置,所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心”若不为,奈何为之?“心”若有为,一切可为。
如此纠结了好长时间。
我决定把余生交给文学的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天,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我躲在五楼的阳台上整整哭了一小时又二十八分钟,最后抹去泪,从抽屉的最深处找出那支“英雄牌”金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爬满女人藤的台阶”几个字,开始了我的长篇小说写作。
诚然,文坛还是那个文坛,可是风气已然不是那个风气了。《爬满女人藤的台阶》写好后,几经辗转,出版了,但是却是一个小出版社用丛书的形式出版的(当时还允许),而且改了书名,删节了内容,我苦心塑造的一个新官员形象湮灭在芸芸众生之中,影响极微,当是悲哀。
我再次陷入苦恼之中。
看书是我的习惯,尤其喜欢古书古文,苦恼的日子里更是,以充实对负能量的抗拒,控制由此带来的情绪不稳。我沉浸在对王阳明的研究中。王阳明真是一副良药!他的“心学”通达古今,他主张的“心即理”可以说是无所谓唯物主义也无所谓唯心主义的,它可以让人跳出唯物论唯心论的臼窠,彰显出中国哲学的原始模样——中国哲学从一开始就不是按照唯心和唯物来划分其流派的。他认为心外无物,的确有几分道理。这里有一个关于花的例子。有一次,王阳明和朋友一起游玩,正是百花盛开的春天,朋友指着岩中花树问他:“你说天下没有心外之物,可是这些花树在深山中总是自开自落,和心有什么关系呢?”王回答:“当你没有看到此般花树时,花树与你的心一样处于沉寂之中,无所谓花,也无所谓心;现在你来看此花,此花的颜色才在你心中一时明白起来,可见,这花并不在你的心外。”当然,他过于强调了“心即是理”的一面,而忽略了它原本的存在。但是,这也告诉我们,凡事只要你心里有,它就存在。我塑造的这个文学新人我自以为他是文学史上过去所没有的,尤其中国文学史,这个人物形象绝对是破天荒,直到现在恐怕还是如此。不论别人怎么看,我就是这样认为了。我的认为没有错,我的主人公杜书成就是这样活跃于现实之中,现实中有这样的人,特别在改革开放之初的特殊年代,新的形势和旧有的束缚并存的时代。这,增加了我的信心。
王阳明是心学的创造者,也是我心中的标杆。我觉得他说的许多道理是对我的路的,我当然以之为楷模。从孔夫子到王阳明,都强调“心”的作用,这就不能不令我思考如何完善“心”的功能,不断地寻求“心”的中正和平衡,也就是“心”的“良知”,“心”的公道公正公义。这就涉及到“养心”问题。
“心”是需要养的。按照王阳明的逻辑,要“致良知”,有两个途径:一个是向内求,一个是向外求。向内求是“内省”,向外求是“事上磨练”。“内省”是做减法,减少欲望,减少各种梏桎对内心的束缚,拂除各种灰尘和污染。“事上磨练”是使自己的行事和认识协调和谐。知而不行,不是真知;行而恰当,才是真行。比如我喜欢文学,我要把文学作事业做,如“心”养不好,修养不够,学养不足,肯定会导致世事不察,人情不练,因此也会坚持不住,了无成果。
既然这样,“养心”在我就是必然的了。
说不上时代是在前进还是后退,抑或它本来就是那样子,既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而是如静水里的停舟,日复一日,就那么停靠着,所有的动都是人心的动。我宁可相信时空是不变的,因为只有它不变才能看出人的变,看清这些直立的四脚兽们的形形色色地表演,而且一代又一代,你方唱罢我登台,周而复始,循环不尽。在这个混沌的世界里,我看到了学问的进步,也看到了自身的不足。
我急需要“养心”!
是在一次看电视的时候,我忽然想起,皇帝有养心殿,我何不弄个“养心居”?这正合了我日思夜想的“养心”需求。
于是,“养心居”便油然而生,或者应运而生。
以后,不管我是不是“知行合一”(写作的实践)了,可是就“养心”这一点而言,我则是始终如一的。
2021年12月14日于养心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