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蝉鸣 八月知了
一年又一年,每年的此时,都会是夏天。而那个夏天的暑气与知了,至今依然包裹着林斌。
骑着一辆共享单车过来时,他穿了一件前胸与左手臂都印着一家公司广告的T恤和宽松运动裤,脚上一双洗浴中心的标配拖鞋,手里还拎着一个装有油条的早餐袋,头发被风吹得有些蓬乱,下巴的胡子看起来也有几天没收拾了。这种形象出现在这栋高档写字楼前,不被大堂新来的保安当成可疑人员给拦下来询问的话,那就显得保安有点不敬业了。
“没有工作证那不能进去,这是员工通道。”
这个时候就显示工作证的重要了,平时刷脸靠的是熟悉的老保安,何况是进车库直接从地下室上楼的。
“不好意思,林总,你的车呢?”前台的工作人员过来跑来解围。
“下次还是让你们物业弄一个人脸识别系统吧,老整个证件挂着麻烦。”林斌看了她一眼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然后往里面走去。
“林总的车子被烧了,你不知道?”边上另一个工作人员凑过头来说。
“你不知道林老板最近上热搜了吗?“边上又多了几个工作人员窃窃私语。
”他不就是搞网络直播的吗?自然能推动自己上热搜呀?不,不是,他公司成功了吗?我男朋友就在他公司工作呀,听说直播项目一直没进展呢!“
”你是不是现代人呀,什么跟什么呀,是别人拍的一段汽车着火的视频火了,你看,这个车品牌号还有这个人影,很快就上了热搜。“
”我看看,还真是,林总的车子,呀,真着火烧没了,这旧车加上新的高温确实危险呀,今年好几年报道车子着火事件了。“
”我说你能不能看重点呀,你看他,都十万火急了,还在开后备箱里拉东西,之前网友说是要钱不要命,后来经过细心网友科学放大后,你猜这后备箱这满满的一袋一袋里面是什么呀?“
是什么?还有编织袋的?我自己看。是蔬菜?还有水果?还有什么酱油肉?还有咸菜?这都些什么呀?”
进入工作通道后,亮起的绿色闪灯光也稍稍驱散了林斌的急燥。走到电梯门前,他看到电梯旁的数字显示电梯是停在19楼,19楼也是他公司办公的楼层。
等电梯下行时,林斌看到公司的小刘给他发过来消息:“林总,你看今天的热搜了吗?”
疑惑之际,林斌拿出手机,打开网络。
看到热搜第一的消息竟然是自己, “叮!”
电梯在此时到达一楼,随着银灰色的门缓缓打开,林斌看到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从里面走出。他低着头,脸被工作帽的帽檐遮住。
林斌的注意力都被热搜消息吸引,和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林斌只感到一阵森冷的气息从他的身边飘过。电梯门合上前,林斌看到站在电梯外的工作人员在楼道口停下了脚步,并没有往外走。
林斌没有多想,继续刷着热搜新闻,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工作人员手中正拿着偷拍他的手机在持续近距离跟拍他的公司。除了林斌,根本没第三人知道。其实,整栋商务大楼的网络都在这个人的掌控之中,只要他想,就能做很多事。
物业的老总这个人抠门,知道林斌会搞网络后,就再也没叫过别人甚至通讯运营商来过。每次出了问题,他都会叫林斌去解决。
林斌维修了多次,为了方便快速查出问题所在,就动了手脚。只要网络出了异常情况,第一时间就会显示在他电脑和手机软件里。只是,后来,林斌嫌弃麻烦,教会了边上的一个助手,他根本没想到,越教越麻烦。网络就像一场豪赌,不停地往里加注,想得到更多的流量与秘密,希望自己的倾尽所有能换来盆满钵满。无休止地往里加码,越玩越不愿松手
而这条视频的三天前,他开车回了老家。
在高楼林立中穿梭,矫情起来的时候,也想再闻一闻乡土的味道。太阳耀眼地挂在空中,但光芒却被一层灰蒙蒙地雾霾削去了三分之一的亮度。以至于投射到地面上时,多少有点儿将亮不亮的意思。这让林斌觉得不爽快、局促得很,坐立难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个原因,地面上人们往来交谈时、用手机打电话时的音调和语气都有点儿不耐烦。急匆匆、气吼吼、眉飞色舞地,还不时用手指指点点。
到达镇上时,发现刚下完雨,温度适中,这临近黄昏的小镇最是热闹且极具烟火气的。
四通八达破旧拥挤的小路两旁还挤满了各种小商小贩。还有那熟悉的夏天的声音,树边上的蝉声。蝉的叫声不过就是由无数个体发出的声音相互混杂、交叠而产生的一种混浊而起伏的声响。
汽车,自行车,电动车,行人近乎身贴身的缓慢行进着。
迎面而来的两辆车发生剐蹭堵了整条巷子,邻居们驻足围观,有看热闹的,有主动充当交警疏通路况的。三五成群放了学回家的小学生们或追逐玩耍,或扭打在一起,或互相抢着吃零食,各色成年人互相打着招呼在商贩间闲庭信步的溜达着,买或不买,先和商贩闲嗑还起价来。
林斌把车停到巷口路边的一个空位上,下车步行往巷子里走。门口照旧是红砖与黄土铺的路,两边凸起,逢雨天路中就聚成一条小渠。爷爷说是轿车压得路变了形。时间久了,路边的几户人家也就习惯了。没人捯饬,都在将就。加快了脚步,到了家的面前,倒是铁门高大可,锈迹斑驳,布满黑污的泥土地,墙边藤蔓攀爬,野生的绿在泥泞里漫溢。
门闩松动,轻易地被林斌安推开,门口长串脚印尚还新鲜,一路向内延伸。
“小斌,是小斌回来了。“这个穿着一双破旧拖鞋和一脸惊喜的老年妇女想必站在路边左顾右盼了一个夏天,等待着她儿子有可能会在这个周末的来访。她的起身却不往林斌方向走去,倒是边跑边叫着往屋里去了,“我给小斌弄好吃的。”
林父竟然也跟着跑进厨房去了。
“爸妈,你们先别忙啦,是不是今天还没买菜呀,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我们简单吃点。”林斌顺手就打开了冰箱。在母亲的冰箱里简直是个百宝箱,更没有任何过期的食品,上次带回家的还没开吃,一问怎么没吃呀?林母总是回答”不是还没过期吗?
可他们并不需要到冰箱里的冷冻食品,似乎那里面的食物是用来应付疫情用的,林父已经推出他的三轮车了,他知道,他无法常回家看看,但父母一直会张罗一桌好菜。
他吃饭的那一个小时,林母也不知在忙些什么,除了端菜外几乎就没有出现过,林父不擅长说话,父子两个相处时倒有点尴尬。似乎日常在电话两头那些温热的道别,都轻轻变成,按时吃饭,早点休息。
嚼着肉,就着各种爱吃的菜吃到直打嗝才放下筷子。父亲还陪着喝了两碗蛋花汤,心满意足的摸着圆鼓鼓的小肚子。
临走的时候,父母要了他在城里工作的地址,说下次去医院体检时可以顺道看看他。
“身体没事吧?”林斌看了看二老。
“都好,就是镇上的免费六十岁老人常规体检,可以去城里查的,也是免费的。“
林斌想起来,自己都好几年没去体检了,像一个朋友说的一样,以他目前的这个生活习惯,不会推荐他养生,只推荐他买意外险。不,晚了,可能意外险也拒绝他。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还有几袋是已经烧好了回去先放冰箱,忙的时候加热一下吃,当然,过了几天,你觉得不合口胃就扔了,别放着了,没啥好东西。”林母倒是会安慰,这些话难道不是林斌之前对她说的吗?父母总是把自己最美好的东西送给他,然后轻描淡写的说是一些没用的食物。
他的车子后面两个轮胎位置已经摆放了各种袋子。打开后备箱,整整齐齐铺满,一点空隙都不放过,林父才心满心意地盖上。
这天,鸡热得耷拉着翅膀,狗热得吐出舌头,蝉热得不知如何是好,在树上不停地叫着“知了,知了”。老家的蝉鸣还是记忆中小时候不绝于耳,甚是欢快。
这个车子是二手转让过来的,想不到活不过这个夏天。车子起火的时候,他是知道的,停在了路边,然后第一时间打开后备箱,去抢食物,然后灭火。他不知道这段视频会上热搜,他有紧张过父母为他精心准备的食物,但灭火器被食物堆住了,所以灭火”后理所当然去收拾那些食物很正常,他不明白为何被网络上说成是为了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要命了,是的,那些食物是“值钱的”,是父母的满满的爱,但他也同时明白,自己的生命才是父母最最珍视的。
在看最新的评论区里,有人爆料,林斌的另一个视频。那是他站在屋顶的视频,是他女朋友跟他提出分手的屋顶,本来也是用来求婚的屋顶,后来变成了跳楼的屋顶。
那是另一年的夏天,也是一个充满熏风的八月,但此时的蝉鸣叫起来简直震耳欲聋,林斌一听到就显得特别焦燥。
城中村,是一种时代与时代间畸形的过渡,也是林斌初来打工的出租屋之所。
在这里,有全中国人均消费最低的饭馆,麻辣烫、盖浇饭、沙县小吃,他都可以任意走进一家坐下,花二十块钱享受一顿美餐。下水道的上游有人叼着烟在杀鸡,濒死的鸡临死一搏,扑腾起巨大的灰尘。下游穿着厚睡衣的女人一边刷牙一边大声咳痰,把白白的沫子吐在街的中央。这里污水横流,随处可见的摆摊小贩把本来就狭窄的道路又占去了一半,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横冲直撞的在盗版碟的缝隙中穿行,激起一阵阵谩骂。
揣着手神色隐秘的男人低声和路人砍着价,等到私下无人时打开外衣,展示着来路不明的手机。城市赚钱城里花,一分别想带回家。无论在哪座城市,每一个“月光”的打工人都能对这句话心有戚戚。月初发工资时的放纵,都会变成月底账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让人欲哭无泪。
“跳不跳呀?”
“不就是没结算工资吗?老板跑路了吧,多着呢,怎么就想不开了?”
“站在上面才几分钟了吧?你看转播量都上W了,我拍的视频呢,哥们,快来看。“
耳膜,不给林斌任何喘息,以一种近乎痴狂的方式向他传达愤怒。
那些经由听觉触达大脑的声音,一下,一下,一下敲打着身体的每一处器官,将拉扯在生死之间的理智逼向崩溃的边缘。
就像现在,那些在楼下呐喊的人,他们加油助威,把恶意化为利剑,掷向他这个身无份文的打工者。不拍照与不拍视频的人倒是会让双手焦灼地搅在一起又松开,来来回回好几次看热闹。
“警察都要来了,就是故意站在那里要工钱的吧?”
“没劲,没那个胆子跑吧,是不是男人呀?”
林斌觉得天空开始旋转,全世界的乌云都一下子聚在了他的头顶,带着邪恶的狞笑重重地向他砸来。
当然,他被救下来了,工作也结束了,恋爱也结束了。。
窗外有株在春天迟到的枝繁叶茂之树,有铺天盖地的阵雨,还有振聋发聩的蝉鸣,每到夏了的时候,就特别吵闹,整夜都延续着绵密的杂音,像极了网络上道德洁癖的评论,以上帝的视角敲下的语言,那些“看见黑影就开枪”的叫声还是好的,偏偏还没看见,酸民就已经开枪,他没有奢望要去影响根本就没有要听要看的人,而是把目标设为那些“不关心,因为不知道”的人,设法让他们知道,然后自己判断,这是松动的起点。
那年的八月过后,蝉死了,林斌痛定思痛,决定踏上勤俭持家的“抠门之我并道”,那就是自己创业。他租下了这个商务大楼的其中半层作为办公场所,当然是拿出所有的积蓄,还包括父母的。别人只知道他做带货直播,生意不好,其实不然,他现改做直播培训,毕竟直播失败的经验很足,所以他成了直播培训中心的负责人,从老板变成了老师。
此时,林斌正在直播间卖货,卖什么?当然是家乡特产—知了。
“知了长着一身黑色的甲壳,黑黑的眼睛长在头的两侧,向外突出,一个长针似地嘴巴紧紧贴在身体下面,背部有一对透明轻巧的翅膀,六只细长的脚腿上长了几个锯齿可以抓牢物体。它长有一对透明的翅膀,翅膀上有像蜘蛛网一样的斑纹。不知疲倦地用它那轻快而舒畅的调子,不用任何中、西乐器伴奏,为人们高唱一曲又一曲轻快的蝉歌,为大自然增添了浓厚的情意,堪称“夏天的歌手”了。雄知了的肚皮上的两个小圆片叫音盖,音盖内侧有一层透明的薄膜,这层膜叫瓣膜,其实是瓣膜发出的声音,人们用扩音器来扩大自己的声音,音盖就相当于蝉的扩音器一样来回收缩扩大声音,就会发出“知——了,知——了”的叫声,而雌知了的肚皮上没有音盖和瓣膜,所以雌知了不会叫,也叫“哑蝉”
下面有人评论:
1喂,你在讲动物世界吗?快点讲讲有用的?摆什么噱头?
2 我就是看了他跳楼的视频才找到这个直播间的,有意思了,死不了,倒卖货了?
3 我不是看他跳楼,我是看他的车子起火去抢后背箱食物的视频才搜到这里的。
4你们都错了,其实我怀疑他之前那两起超火的视频就是故意找人替他自己拍的,有剧本的,让自己上了热搜后,就有了流量,你看,现在带货直播可火了。
5对,他还开了一家直播公司,是老板的,哪有这么穷呀,我帮你们挂一个链接啊,是他以前上学时的视频,长得有点整容呀!
6 你们行不行呀,什么心态,有本事你们也卖货呀,吵死了,我要买知了吃了。
7听说吃知了很补的。
林斌继续在直播间上面说着”
知了是可以食用的。蝉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微量元素,被人们摆上了餐桌,一般人工饲养的蝉可能要比野生的相对干净,但是野生的也是可以吃的。
“放心使用,我们都是很正规的进货渠道,对对,你们可以参加秒抢活动。“接着有工作人员向他打了一个OK的手势,表示可以上链接了。
在林斌喊了一二三之后,他继续讲起了知识,”叫起来没完没了,但它却叫知了,蝉的一生,就是在演奏音乐,它那么小却那么响,竟响彻一个夏天,虽然它吵,但似乎就像极了很多人的一生,如果不努力破土,也发出声音都是极难的。知了是完全变态的昆虫,而我们人当中也有变态的一生。“活在别人的评论里,我们永远是别人欲望的合集。”
他没法回头了,直到蝉鸣。思念像一条在草上爬行的蛇,他突然想要结束这个工作了。
三年后的夏天,是由窗外恼人的蝉鸣声和不断涌进屋内的燥热空气组成的,林斌将生了锈的铁壶抱到水槽里,扭开水龙头灌满清水,架到煤气灶上,掀开手边的搪瓷罐,从里面捻起一小把茶叶丢进壶中,然后打开电脑,他的登陆的网名叫七月蝉鸣,八月知了。
“你听过,蝉鸣吗?”
“它们用尽全力脱离枯槁,用撕扯的嗓音划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