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绘园
水绘园是水绘的园。
走上三明桥,荷池在左,青绿的荷叶田田,水珠悠悠地在荷叶上滚动,几株露出水面的荷梗,硬生生撑起一片片的绿,水中便有了亭亭的倩影,摇曳着小女孩般的憧憬和得意。清初著名诗人施闰章曾歌之咏之:“水绘庵前一池水,花发芙蕖香十里”。洗钵池居右,一潭池水氤氲着迷离的春光,鱼儿在水里戏谑,漾起细细的涟漪,向着岸边的垂柳送去盈盈的水波,垂柳的枝条跳跃着阳光自上而下,绿叶按奈不住自己的小心思,一股脑儿将一身的春色投进水里,唱起春天的歌谣;石岸上的碧桃,则斜支起清瘦的身躯,它索性抖落身上的花瓣,写着桃花流水的诗句,于是点点的白,点点的粉,点点的红以及倒映在水中的长长的绿,绘出一幅春意盎然、神韵空灵的山水画。
置身于园中,总会不经意与水相遇。桥名为“凌波”,压低了身段,与水私语;溪名谓“小浯”,同迎春花嘻嘻相望;镜阁,架水而依偎于月池西岸,凝眸间似有美人对镜梳妆;小三吾亭,兀立于水中石基之上,露出水面的萦纡石磴,又深得“背仙眠兮芳洲,荡两桨兮碧流”之意趣。就是高起的水明楼,也沾上了悠悠的水韵,犹如一画舫静默在水上。难怪清初著名词人陈维崧在《水绘园记》里叹为观止:“绘者,会也,南北东西皆水绘其中,林峦葩卉坱圠掩映,若绘画然。”
水绘园是士绘的园。
水绘园始建明代万历年间,历四世至冒辟疆而臻于完善。冒辟疆素有明末“四公子”之誉,也曾有过书生意气,也曾几度赴京应举,却没能赢得“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春风。时局动乱,明朝土崩瓦解,冒辟疆便退隐于此读书、写字、饮酒、赋诗,借洗钵池之水,消解心中郁结的块垒。洗钵池是水绘园之魂所在,倒影着前朝的文脉诗韵。当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年少时随父客居如城,潜心于洗钵池前的中禅寺东厢房读书,洗钵池的水滋润了一个少年的梦,也丰腴了一个少年追梦的情怀。多年后曾巩之弟曽肇官泰州时,踏访中禅寺睹物生情,题字:“隐玉斋”,如今隐玉斋遗址前一棵为曾巩父亲手栽的“六朝松”古桧,依然以游龙的枝干,点翠的针叶生动地传说着旧事。
驻足于壹默斋前,这里曾是冒辟疆会客之所,咀嚼“壹默”之意,无论是守一、缄默也好,还是一心、静观也罢,折射的是遗民岁月的辛酸,而屋脊梅兰竹菊的泥塑,透视的更是主人的心性和志向。
冒辟疆曾是晚明复社核心人物之一,明亡后,复社领袖多有不测,其子弟大多飘零江湖,居无定所,而水绘园,就成了他们安稳的栖息之地。冒辟疆曾先后收留诸多复社子弟,其中,有布衣终老却于清初画苑独树一帜的戴本孝,有傲视清代词坛的陈维崧。陈维崧在水绘园断续居住了10年。其间水绘园,高朋满座,雅士流连,他们曲水流觞,饮酒高歌,吟诗作文。单以水绘园唱和为基调的诗词文赋的《同人集》,作者就多达426人。在乱世之际,冒辟疆以一己之力,利用水绘园有限的时空,延续着昔日秦淮河的风流和优雅。
郑板桥来了,他醉于前贤戴本孝山水的沧桑,以“洗钵池”三字表白他内心深处的共鸣,他又将原名壶领园,更名为“古澹园”。古澹园圆型门洞,与水明楼东门隔桥而望,园内藏有自宋以来大量“如派”精品盆景,其中一盆景树干酷似青龙,名为“蛟龙穿云”,是北宋著名教育家胡瑗古柏园中的遗物,距今一千余年。同样貌似不起眼的绒柏盆景,树龄高达六百年,是冒家的祖传之物。当冒辟疆在水绘园觥筹交错,吟诗高歌时,不知这绒柏有过怎样的表情?历经百千年而其形飘逸,其质高雅,具化的该就是士人的一种情怀吧?
吴中白衣秀才沈三白来了,他有过“偶因币聘来雉皋,十年幕府依青袍”的沦落和不遇,他幻想着能与既往的水绘园相遇,便留下一幅《水绘园图》,走进历史的深处。命运弄人,他生前无人问津的《浮生六记》,却在身后大行其道,与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成为“忆语体”的双璧。
民国初年,冒氏后人冒鹤亭,邀约名流陈宝琛、林纾、梁鼎芬等也来了,他们雅集水绘园,赋诗填词,又有吴湖帆、顾鹤逸为之挥毫妙染,成一时之佳话。
水绘园更是情绘的园。
这情缠绵着冒辟疆对爱妾董小宛的爱恋。董小宛为“秦淮八艳”之一,琴棋书画无不精晓,清人余怀《板桥杂记》称其“天姿巧慧,容貌娟妍”。悬挂于水明楼前轩的董小宛画像,就显示其秀美、温婉、雅致的女性魅力。虽然她不幸沦落风尘,却敢于与不公的命运抗争。于是,在偌大的江海大地,上演了一出青衿才子与粉色佳人的爱情大戏。只可惜天妒红颜,二人琴瑟和鸣仅仅九年,董小宛便在28岁那年,一病不起,香魂化为一缕青烟。
董小宛坟前的草三度由枯而青,冒辟疆接手了祖传的园子,并加以大规模的改造和重建,这就是集风雅与秀丽一体的水绘园。虽然董小宛从来就不是水绘园的主人,她只是一个蜻蜓点水的过客,但她的身影却时时在水绘园里闪现。
董小宛喜欢看树,便在树前造一楼,取名“因树楼”;董小宛喜欢望月,便辟有“月池”,水上架一小桥;董小宛喜欢听竹,便堆一土坡遍栽翠竹,名之“妙隐香林”。董小宛曾“以戏名”,便临洗钵池修建“寒碧堂”,听曲看戏,心里也就多了一种回音。董小宛痴迷李贺诗“月漉漉,波烟玉”之意境,每每玩味,品咂不已。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如许写道:“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猜想:中秋佳节,清辉一片,泛舟池中,抚琴一曲,明月闻声而落入池中,桂花听音而飘香盈袖。这是人间何等惬意的境界,这又是伉俪何等温情的私语!于是,修一亭,名之“波烟玉亭”;又建一亭,谓之“枕烟亭”。“多少媚春销夏色,会留一片斗秋华”,冒辟疆以诗意的栖息,伴随那“烟”,倾诉那情。
这情也融合了汪之珩对先贤深深的膜拜。汪之珩高祖自安徽歙县迁至丰利,几代从商。到了他任安徽盐运副使之时,更是富甲一方。乾隆年间,水绘园因年久失修,“荒落殆尽,仅一洗钵池存焉。然芦竹丛生,鱼苗零落,要非昔日面目可知也。”
汪之珩早闻冒辟疆与董小宛旧事,心慕冒辟疆文采诗名,决心再现水绘园的风采。他在洗钵池边建造了一组楼阁,取杜甫“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诗意,名为“水明楼”。这时距冒辟疆修建水绘园已104年。
水明楼三构,既有徽派建筑的风格,又兼有江南建筑的水韵。临水花墙,兜风揽月;回廊九曲与花墙各自成院,院内或缀于湖石,或植以梅竹;或一株桧柏斜枝伸出墙外,或一树桃花粉红自说风情。而今,水明楼里陈设的“古琴台”,便是董小宛身前唯一之遗物。
汪之珩不仅仅是商人,他更是一个诗人。他在丰利建有文园,时常与雅士墨客觞咏其间,他曾编有《文园六子诗》,其诗友《文园即事》云“冒家水绘重当时,绝代声华此继之”,可见文园主人心性之一斑。汪之珩还不遗余力编撰《皋东诗存》,这是如皋历史上最早的诗歌大成,袁枚在序中说:“东皋诗因汪君而存,则汪君之名又将借东皋诗存而存。”这也难怪汪之珩独享“冒襄身后”之誉。
这情更凝聚着现代园林之父陈从周教授的一腔热血。陈从周年轻时曾在沪上拜访过冒鹤亭老人,聆听他如数家珍地絮叨水绘园一件件的往事,不由心向之神往之。四十年后,已享有“中国园林之父”盛誉的他,第一次邂逅水绘园,情不能自已。虽然眼前的水绘园历经时代演变,早已破败不堪,他却以文化仁者的赤子之心,以古园林建筑大师独特的艺术眼光,认定水绘园是“天下名园”,并即兴吟诵《忆江南》一阙:“如皋好,信步冒家桥,流水几湾萦客梦,楼台隔院似闻箫,往事溯前朝。”
此后他在十余年的时间里,为水绘园的重建,不顾年事已高,车马劳顿,7次亲临现场。“园依城垛,水竹弥漫,杨柳依依,楼台映水,以水绘园”,这20字的设计宗旨,使得如今的水绘园,不仅再现了清初冒氏水绘园的格局,还大大丰富了中国古典园林的文化内涵。
漫步在春润花开的水绘园,勾连的水面成了铺陈小品与景物的底色,岸边垂柳依依,宛如一行行清丽的唐人绝句、宋人小令。水明楼似漂浮水面的画舫,游弋于时间的长河。灵动的窗棂与花墙合璧,飞檐翘角的亭与亭隔水絮语。几道流水穿园而过,几座小桥静默伫立,或植一芭蕉迎风,或种一桃树横斜。园中石板曲径,几丛凤尾,相望几株枫叶;青砖墙下,或绿色阶前草簇拥,或白色山茶花点缀。
整个园林以水为笔,描绘出万种的风情,充盈着古典浪漫的气息。陈从周晚年自号“梓翁”,水明楼北门前的“梓翁亭”与“寒碧堂”前刻有他《忆江南》一词的石碑,一同荡漾着洗钵池的水,诉说着他的儒雅他的斯文,以及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信和坚守。
水绘园,不仅仅是一个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