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
【上】
去大牛屯的途中,我走得心慌慌的,天越走越黑,路越走越长,已经一个小时的行程中,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再没有出现过第二个人影,我开始后悔不如早点往这边来。
为了给三姑拜年时证明我已是个大小伙子,我拒绝了往年那样和父母同行,而是小年一过,就大清早动身,执意只身前往地处偏僻的大牛屯,爹特意追出来絮叨了半天,最后叮嘱着:“娃啊,那地界背,你可一定日头下山前赶到哇!”
我含糊着,走了几步那些话就成了耳旁风,终于自由了,我又不是小孩!
我一边庆幸一边摸着口袋里的钞票,肆意地在县城里耍到了黄昏。东走走西转转,我总合计着时候还早哩,看着一趟趟卷着尘土开往大牛屯的客车,心想,反正有车,我还识路,怕个鸟!
终于玩够了,我坐在末班车上还得意着,多亏没听爹的,要不那么早巴巴地赶到大牛屯那鬼地方,还能有什么好玩的,那里有那么多年关的货郎吗?那里有那么多赶集的景致吗?那里人连亲个嘴都得半夜躲进被窝里,一个个土得掉了渣!
随着车的颠簸,我迷迷糊糊地瞌睡着,一边想着车还得开两个小时先眯一觉,一边回味着白天县上的见闻:那个担茶的小菊长得还是那么水灵,不知是谁家水土养出了这么鲜活的妮子;那个烤串的猛子手艺还是那么精湛,就是每次都撒忒多的胡椒,呛得嗓子难受;还得说那个看相的老钱,总是那么能白话,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
对,死的能说成活的,老钱今儿不就趁着没生意,给围观的大伙儿讲鬼来着吗?什么走路的秀才撞见坟地里夜鬼哭冤,什么回乡的状元梦到棺材中怨鬼告状,办完事还纷纷投胎还愿以身相许,都是踏马的书生和特酿的女鬼的——老生常谈!
正和着大客老牛般起伏的节奏咂摸回味,车猛的一停,司机点着烟催促拎着大包小裹的乘客,“快下,快下,收车了,大家伙儿都抓紧点!”
我睁开朦胧睡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况愣了,急忙冲司机嚷着:“错了错了,师傅没到地儿呢吧?!”
司机横着的眼睛翻白了一下,不耐烦的朝我摆着手:“快下去,说你呢!哪儿那么多废话?没坐过车是咋地?!”
我稀里糊涂地跟着大家下了车,望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片野地,听着汽车调头后轰轰地晃悠走了,越想越纳闷。看看天是不早了,太阳像个血葫芦似的斜挂在西边摇摇欲坠,朔风追赶得大棚哗啦啦地响成一片,我来不及再多想,只好顺着小道跟在同行的人们身后,一步一步地蹭着。
“娃子,奔哪儿呀?”身边一个叼着旱烟,皮肤比旱烟叶子还皱巴的老汉伸过半张脸,眨着小眼睛问我。
“大牛屯。”我头也没抬,一边走一边答应着。
“远咧!”老汉把另外半张脸也凑了过来,“照直走,也得俩仨钟头的道儿哩!”
“有车就不远!”我没好气地应付着,“往常车不是开到大牛屯的吗?今儿咋开到临河庄就不走啦?”
“咳,这娃,俺看你就是城里来的吧?”老汉嘴里喷着烟说,“你说的那是头午,日头足,来往多,车才跑那么远,你往常指定没坐过收班这趟车,这车就跑到临河庄,年根儿下,人家急着往回兜,家里饺子滚锅嘞!”
我“哼”了一声,没言语,心里暗骂自己糊涂,没事前打听明白。
老汉又说:“大牛屯道远客稀,哪有人日头落了还朝那儿奔的,人家也怕赚不回个油钱,你说是这个理不?”
“唉……”我轻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走呗,道还不是走出来的。”
“走?那么远的地儿咋走?”老汉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讶,“走不出一半去,就黑灯瞎火啦。——娃子,要不你跟俺回家歇一宿吧,家里就俺和老伴,有你住的地方。”
“你家?”我打量了一下他干涩的皱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钞票,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不了不了,我快点走,卯着劲儿俩点儿也到了!”
“哎,哎……”老汉在身后召唤了两声,没追上我,叨咕着,“这娃子,还真倔捣!”
我头也不回地快步走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走出了连接临河庄的最后小道,身后陆续转弯归去的人们被我越甩越远,终于在回头看不到半拉人影的时候,天渐渐黑了下来……
【中】
一路上,没有伙伴,甚至连个动物都看不到,只有四周杂树丛生的无际荒野和中间弯弯曲曲的小道,我一边走一边敦促自己,快走快走,啥也甭合计,快走!
越想着不要胡思乱想,脑子里想的事情越多,白天当作笑谈,从老钱那儿听来的书生女鬼不顾我的强烈压抑,一个劲儿地往出涌动,逐渐清晰得如放电影,我不由得暗骂自己平时引以为豪的想象力,一边支离破碎的放映,一边尽量把目光避开两边黑黢黢的林子,听着树枝咻咻的声音,告诫自己赶紧转移思路。
想点什么呢?对,想想学校的事情吧,学校的氛围要轻松多了,寝室里大家总是有说有笑的,即便是关了灯,晚上也很热闹也很温馨……去了,怎么又想到晚上了,想白天想白天!
白天,白天我们一堆大男生总喜欢课余时间逗那些女孩子,有时候实在逗不笑,就恶作剧的吓唬她们,哈哈,真有意思!记得放假前和老于一起,添油加醋地讲了个故事,把班花蔓清都吓哭了,好玩好玩,那故事是怎么讲来着……对!
说的是一个女大学生宿舍,半夜时一个女生起夜,本楼层的厕所不知被谁锁上了,只好去楼下,结果发现楼下的灯一闪一闪的,飘飘忽忽,女生壮着胆,推开一个寝室的门想找个伴,却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女生更害怕了,但实在内急,就硬着头皮钻进了厕所,刚方便完,厕所的灯也开始一闪一闪,飘飘忽忽,女生赶紧离开便池,正要走时,听见水龙头滴答、滴答地流着水……因为女生节约意识较强,就顺手把水龙头拧紧,然后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上了楼,刚要回寝室,看到自己楼层的厕所不知何时开门了,女生好奇地走进去,发现一个背影正蹲着,女生以为又是个起夜的,没多寻思,瞥了一眼就准备离开,这时她又听到里面水龙头的水流声,滴答、滴答……女生出于习惯,把水龙头关了,刚要走,水龙头再次传出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女生的犟脾气上来了,又去关水龙头,手才伸出去一半,猛然发觉刚才还蹲着的背影不见了,这时就听见水池下面传出一个飘忽的声音:“别关啊,你别关啊,我渴……”
——这是个流行于校园的鬼故事,当时把蔓清听得直捂耳朵,我回想这事心里好笑,正得意间猛的抬头,一个路口,一口水井正斜在前方,风吹得辘轳吱拗吱拗的摆动着,偶尔,悬挂着的木桶磕在井沿的砖壁上,当啷当啷的声音,我赶紧闭上眼睛绕了过去,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靠!我惊魂未定地骂着自己,报应报应,这到底谁吓唬谁呀?!
好不容易远离了水井,我定了定神,告诉自己别怕别怕,说好了建国后天下太平,万物不许成精,这马列主义的世道哪儿有鬼啊!都是人吓唬人,人吓人才吓死人――呸呸呸,怎么又合计到“死”呢?甭想这个字甭想这个字……
孤零零地又走了一段,脚板都快硬了,“有个伴儿可多好啊!”我寻思着。——走过夜路的人可能都有过这种心理:一方面总担心路上猛然出现陌生人,因为不知道是好人坏人而担惊受怕;一方面又总盼望出现个伴儿,好相互借着壮胆!矛盾来矛盾去,最终常常是期盼的心理占据了上风,便开始幻想早点出来个人,陪你一路同行。
现在这想法注定已是奢望,要是刚才车上的情景就好了,车上那么多人,想起来都踏实。尽管当时有几个吆五喝六的小青年搅得大家不安生,非常讨厌,但是现在,哪怕是他们,也会令我倍感亲切了!
车!一想到了车,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像春天的草一样,无视我下意识地回避,拼命地钻进脑子——
那个故事是从什么书上瞧来的?记不得了。讲的是一个人半夜做梦,梦到自己走路,走啊走啊走了好远好远,累得快走不动时,忽然身边开过一辆车,满满地挤了一车人,开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司机冷冰冰地招呼他:“来呀,来呀……车上还有一个位置!”那人望过去,心里一激灵,因为司机的面色惨白,毫无表情,那张恐怖的脸让他不敢靠前,他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更加恐惧,只见这辆车泛着幽幽的月光,分明就是一辆——灵车!他赶紧告诉对方,不!不!!不!!!我不坐我不坐……车子开走了,叮呤叮呤的,车上的风铃唱着歌,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第二天,此人恶梦醒来,上班差点迟到,好在他急冲冲地紧赶慢赶,追上了即将关闭的电梯。“您抓紧,现在还有一个位置。”电梯管理员微笑着督促他,他抬头猛地发觉管理员长得竟和梦中的司机一模一样!“不,不,不,我不着急,我不坐了……”他喘着粗气说,“我还是走楼梯吧。”——结果他才走下了一层楼,就听见一通惨叫,紧接着“轰”的一声,他慌忙跑下去看,吓得瘫坐在地上——电梯莫名其妙地坠毁了,里面的人无一生还……
——这个故事的恐怖之处,是据说取材于真人真事,也就是说它并非杜撰出来吓人的,而是真切地发生过!冥冥之中,当这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无法用科学解释时,任谁听了,也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行不行,不能再往下想了,我察觉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估算着时间,路怕是走了半程了吧,虽说到了地方,一切畏惧都将烟消云散,但是还有一半的路,也恰恰说明我所处的地带――前后左右,是几乎相等的宁谧,一分宁谧中隐藏着万分的萧清,连同我一起笼罩在夜色中——更加危险!
半爿月亮歪歪地啷当在斜上方,不时被一片阴沉的云遮挡住原本不甚明亮的身躯,寒冬静夜,连个会叫的蛐蛐都没有了,尽管我大气也喘不匀了,但是四下里,好像还只有我正喘着粗气。
“大牛屯,大牛屯……”那原本让我不屑甚至有些鄙夷的穷乡僻壤,忽而成为我内心的福地,我不断叨念着安慰自己,走!走!走!每走一步,就是距离安然的大牛屯近了一些!
想到大牛屯,我多少轻松起来,眼下想想,那里虽然贫困,毕竟民风纯朴,老少爷们除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日,总是有余暇聚拢在大杨树下,唠唠收成,唠唠年景,唠够了就互相逗闷子打哈哈,也是饶有风趣。
我一边小心地走路,一边回忆在大牛屯的幕幕见闻,乡亲们虽然土得没几个人走出过百里方圆,但他们集成了祖先辈辈相传的智慧,讲三国论水浒,都能有板有眼,特别是不分男女老幼,就算即兴聊点什么,也能惟妙惟肖。
印象深刻的,比如牛伯讲过的三王乡王虎子晚上去茅房,正蹲得如痴如醉时,突然茅坑里伸出一只手来……再比如牛婶讲过的张家村二寡妇半夜睡觉,感觉有人挠她脚心,一起来发现是她过世二十来年的老头子,结果没隔一个月,二寡妇就蹬两条腿咽一口气,紧随着去了……我三姑也很会讲这样的故事,那次她讲她自己曾经因为和三姑父吵架,大雨瓢泼中跑到外面生气,结果被过路的黄大仙附了体,平日滴酒不沾的她回家一口气干了一斤老白干,才让大仙满意离去……
想着想着,一下子觉醒,大牛屯这些父老乡亲,都讲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当时觉得绘声绘色有滋有味,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一股股寒气顺着脊梁沟窜了上来,不由冷得牙齿打颤……
脚下机械的迈着步,脑袋里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一切与鬼怪有关的联想,我算彻底明白了人有多贱,怕什么,什么就会扎进你灵魂里,死死的纠缠!
【下】
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大牛屯的轮廓,估摸一下,还剩半小时的路程,尽管大面上屯子里漆黑一片,但仔细辨别,到底能影影绰绰地望到几家灯火。我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几乎小跑起来,沿着越走越宽的路奔跃。
突然,我在道前方看到了一个人影,立即大喜过望,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瞄见了可以搭伴的对象,虽然距离不算近,但已经能恍恍惚惚地辨别出他的方位,也是朝着大牛屯去的,我高兴极了,立即使出最后的力气大步大步地跑着,这一刻,大牛屯里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条狗,也能让我倍感亲切!
可能是离得太远了,他始终像是在我眼前晃悠,却一时半会也追不上,我就想起爹说过的他年轻时的一段轶事。
那时爹也走过一次夜路,是到内蒙插队时路过了一个叫太平镇的地界,因为内蒙的环境更荒凉,走夜路都容易遇见狼群,所以爹扛着猎枪,摸着腰刀,却也走得心惊胆战。好不容易到了有住户的太平镇,已经后半夜了,爹忽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急忙追赶。――爹年轻那会儿是十里八村有名的飞毛腿,可是他追那人影一直追到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撵上人家,正当爹遗憾没搭上伴儿的时候,抬头一看,不知不觉的追逐过程中,已经回到了自己营队。爹没多想,便钻进了帐篷,一进去,就看见和他同住的赵叔坐在毡子上哗哗淌汗,一瞧我爹回来,赵叔带着哭腔后怕说:“李哥啊李哥,兄弟刚捡了条命回来――刚才我经过太平镇,后面一个大汉扛着枪拎着刀撵我,要不是我借了条腿似的撒丫子往死里跑,非交待在他手上……”
这事儿爹从我小时候讲到了我长大,每次讲都无比开怀,说你赵叔当时揣了二百块钱公款,以为遇到劫道的了,好悬没吓死。每次赵叔来家喝酒,爹总是喝得脸红后哈哈大笑地埋汰赵叔,老赵老赵你个蚂蚁胆,那年月怕是吓得——把棉裤都尿透了吧!
所以我这次奔往大牛屯的追逐,也颇有爹当年的豪情,虽然跑了好长的路,那人影还是在眼前晃动,觉得距离并未拉近多少,但是我心下总算安慰了许多,心想兔崽子你就跑吧,最好让我直接追到三姑家,明早再挨家打听,看是哪个王八蛋累了我半死!
事儿就照着我的话来了,跑着跑着跑进了大牛屯,我都看见那颗大杨树了,那人影还在不知疲倦地奔着,我停下脚步不再追赶,心里突然海阔天空,屯西头的三姑家近在咫尺了,我望着屯东头隐约的大杨树,啐着依旧赶路的模糊人影,琢磨着看方位八成是二嘎家那片的,都熟,赶明儿一早,我就去折腾他们!
敲到狗汪汪的狂叫,三姑父终于点亮灯,给我开门了,一见是我,三姑父惊讶了半晌才慌忙把我让进屋子,三姑赶紧从炕上穿好衣服,和三姑父围前围后地担心,“娃子,这三更半夜的你咋来了,家里到底出啥事儿了?”
看着三姑焦急的表情,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地解释了半天,终于口干舌燥地让她老人家相信我家里啥事也没有,我爸妈年前准到。我就是自己提前来了,因为不知道坐车规律耽误了事,才走了两个多钟头的夜路,好在终于安然无恙地到了。
三姑就赶紧点火,一边给我下鸡蛋面一边说:“乖乖这娃子随他爹傻大胆!多亏没出啥岔子!”三姑父从柜上开了一瓶老酒,递给我说:来,先嘬两口,驱驱寒压压惊!
我连吃带喝,总算到家了,瞅哪儿都舒坦!三姑父也摆上酒盅陪着我,还问:“娃子了得啊,你是从临河庄外那坟地绕过来的?”我问:“坟地?”三姑父说:“你不知道哇?就是岔路边有口枯井的那地方……”三姑连忙打断他:“别瞎扯,什么坟地不坟地的,他早先都是坐车到屯子口,他能知道么?死老头子,你少吓唬孩子!”
我吁了口气,暗自庆幸多亏不知道,表面装成没事人儿似的说:“我怕什么啊!我一个大小伙子怕偷还是怕抢啊?我啥也不怕,自个儿走了半天呢,直到屯子口,才遇到个赶路的,还没等搭伴就到你家了……”
三姑就给三姑父使着眼色,三姑父就没再提那话茬儿,闷了二两酒我也困了,三姑就一边捡碗筷一边说不早了,乌漆嘛黑的,娃也累了早点上炕歇着吧。
夜,我很快进入了梦乡,一会儿梦到我成为状元,在枯井边听着漂亮女鬼哭述冤情,气得拍着惊堂木大骂:把害她的人犯带上来!一会儿梦到在教室里纠缠着不断躲闪的班花蔓清,嘿嘿地说我给你讲故事我给你讲个故事啊就讲个带血的辫子吧……
天蒙蒙亮时,我因为梦到了一辆马车停在大杨树下不断招呼我上去而惊醒,再也睡不着了,眯着眼心里开始盘算,一会儿就找二嘎他们好好闹闹,要是他妹子憨妮也在,我就知道怎么逗弄这小丫头了……
正寻思着,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我从被缝里瞥到三姑父搓着手进来,正纳闷他什么时候出去的,早得我丝毫没有察觉。
炕头的三姑也含糊着问了句:“谁挠的窗户?闹腾啥呢?你咋才回来?”
就见三姑父把嘴凑到三姑的耳朵边,小声却愤懑地说着:“东头儿出大事啦!天杀的,乡长这披着人皮的畜生!”
三姑惺忪着的睡眼一下子睁圆,压低声音问:“咋啦,那老棒槌遭你啦?”
三姑父声音里带着神秘:“乡长昨儿喝了大酒,跑顾老五家占了人家媳妇半宿!”
“老五媳妇不是村长的相好么?”
“乡长跟村长来的,听说还要睡顾老五的闺女!”
“遭瘟的,别说了,别让娃子听见!”
三姑说着伸脖子看着我睡觉的方向,我赶忙闭紧眼睛,装出睡熟的样子紧了紧被子。
三姑父重新上炕,那压低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顾老五冤呐,扁屁也没放一个,就给人家挪窝了。”
“这也是个爷们?连老婆孩儿都护不住,窝囊,软蛋玩意儿!”
“谁说不是,换老子,还不和那帮孙子玩命?!可顾老五这娘们儿家家的……”
“咋啦?”
“一口气咽不下去,夜里寻了短见,在大杨树挂了一夜,发现时都硬了……”
——朦朦胧胧的回笼觉里,我仿佛又走起了那段夜路,枯井边一个接一个的人披头散发地爬出来,撵我……我拼命跑着,跑着,终于跑到了大牛屯,猛看到前方有一个伴儿,我努力追着,追着,蓦然间看得仔细——
大杨树下,那个人影哀哀地,吊在往年拴鞭炮的地方,挂满霜花的身子被风吹得一荡一荡,仿佛在赶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