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我
在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菊花躺在厦屋的土炕上,安然地闭上了眼。外面的雪很大,屋檐都下白了。而土炕还很烫,这是菊花这辈子睡过的一回最舒服的热炕。因此,她走的时候脸上红扑扑的,是带着微笑的。
“可怜的人哪,或许她心里还想着那个人呢!”陈二奶奶眼里含着泪花道:“就没见过她这么傻的人!这小鬼子都投降两年多了,黑狗子也被打到长江以南去了,眼见着好日子就要来了,她咋就不等了呢!”她伸手合上菊花睁着的眼,张罗着给她穿上寿衣。那寿衣是陈二奶奶给自己预备的,她指使儿媳妇将那件寿衣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儿媳妇有些不大情愿。她扭过脸去剜了她一眼奚落道:“能不能快点呀!”又说:“逝者为大,总不能让她光着身子走吧?我这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放在柜子里一时半会也用不上,不如先给她穿了!”儿媳妇就将寿衣递给了她。这个身材瘦小的儿媳妇,在脾气火爆的婆婆面前老是低眉顺眼的。尽管这样,二奶奶还是对儿媳妇有些看不上眼,嫌她性子太慢。
寿衣是量着二奶奶的身子做的,穿上去有些宽,也有些短。菊花的个子比二奶奶要高出一头,身材也苗条一些。二奶奶往下扯了扯衣襟说:“将就着穿吧,有总归是比没有强多了。”
这时,院子里的人多了起来,有人从家里拿来了木板,二奶奶说:“好赖也该打口薄板棺材的。”于是便差人去镇上的棺材铺请木匠。二奶奶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交给族里管事的陈老大,叮嘱他记得买些黄表、香蜡、纸幡什么的回来。陈老大已走出了厦屋,二奶奶又叫住他说:“这些事就安排其他人去办吧。你去拉一个单子出来,赶快差人去报丧。她家的那些亲戚,有的多少年都不来往了,但该知会的还是得知会到,至于来不来那是他们的事。还有,一会就让老三去下刘庄把阴阳先生请来,紧要的是得选个黄道吉日,把入殡下葬的日子都给定下来。墓穴的方位也要确定下来,才好安排人去凿墓。”
安排完这些,二奶奶跳下炕走到院子里招招手道:“我再多句嘴,大伙都知道,菊花爹妈去得早,一辈子没嫁人,无儿无女。但丧事还得办。大伙就都伸伸手,有钱的出钱,有粮的拿粮,凑凑份子,体体面面地把她给送走了。咱不能让人笑话陈庄的人不懂礼数,办事没有规矩。”
大伙应着声分散开了去各自忙碌。孩子们有的已回家穿了雪白的孝褂,进得厦屋来,跪在临时搭起的灵堂前,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儿。二奶奶叮嘱他们,有客人来吊丧,一定要跟着磕头作揖。
晚上,儿子过来接二奶奶回家。她说:“人老了,回去也没瞌睡。就让我留在这儿吧,再陪她说说话儿。”
夜静了,村后的山头上传来猫头鹰瘆人的叫声。菊花静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二奶奶低头抚摸着她冰凉的面颊,嘴里喃喃道:“你咋那么傻呢,为了一个靠不住的人,耽误了自个的一辈子,也不知值不值当。”说着,抬头瞅了一眼床头晃动的纸幡嘀咕道:“我知道,你在听我跟你说话呢!”
二奶奶说的那个人,是一位南下的解放军排长,他在攻打县城的战斗中负了伤,被抬到村里时躺在担架上,满脸血污,气息奄奄。村长穿着一件灰袍子,站在牌楼下的石碾子上挥着手,瞅一眼人群中攒动的脑瓜问:“谁家有空屋子,先把重伤员安顿下来养伤?”菊花站岀来说:“送我家去吧!”“送你家去?”村长瞅一眼躺在担架上的解放军排长,又瞅瞅菊花,有些犹豫不决。“你一个大姑娘家的,屋里头又没个男人,这——”村长欲言又止。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一个大姑娘家的,一来怕不方便,二来传岀闲话。谁知菊花涨红着脸说:“这有啥,解放军战士可是为咱穷苦人打江山受的伤,我看谁敢乱嚼舌根子!再说了,我好赖也是加入过妇救会的,伤员安顿在我家你还不放心?”二奶奶挤过来说:“闺女,好样的,奶奶支持你!”见二奶奶发了话,村长便不再多说什么,摆摆手,指挥人把解放军排长抬到菊花家里去。
菊花将厦屋的土炕腾出来,从箱子里取岀一床新缝的被褥铺上,搭着手将受伤的解放军排长抬到炕上,又打来热水,给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污。没想到,这位解放军排长生得浓眉大眼,身材甚是魁梧。他躺在炕上,双眉紧锁,手脚冰凉。晚上,换了药,菊花就摸上炕,将那两只冰冷的大脚丫子捂在怀里用身子暖。
他被弹片炸伤了小腿、腰眼和面部,一连几天躺在炕上昏迷不醒。菊花熬了小米粥喂他,但喂进嘴里又吐了出来。这可怎么办?一着急,她索性俯下身去用嘴来喂他。
五天后,这位解放军排长终于醒了过来,他打量着菊花问:“同志,我这是在哪里呀?”菊花眼里闪烁着欣喜道:“你总算是醒了。这是陈庄,你负伤了,留在我家养伤。”“不行,我得去追赶队伍!”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躺下,你现在还不能动!”菊花摁住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道。他眨眨眼,盯着菊花:“家里就你一个人?”“对呀”,菊花红着脸道:“你躺着别动,我去给你煮碗荷包蛋。”
开始他不肯吃,闹着要去找队伍。菊花就黑着脸道:“你要再闹我可就不管你了!”见他安静下来,她又哄道:“你只有好好配合,才能早日养好了伤去追赶队伍。”他这才乖乖地吃了那碗荷包蛋。
在菊花的细心照料下,他的伤口恢复很快,十几天后就能坐起来了。他告诉菊花,他叫肖劲武,家在山东菏泽。菊花扶他下地走路,他一只手拄着腰眼不让扶,非要自己扶着墙根走。刚走到院子里就摔倒了。菊花忙上前去扶他,他死活不让扶,咬着牙,头上冒着汗珠子,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一个月下来,菊花心里对这个山东莱芜来的叫肖劲武的解放军排长充满了好感和敬意。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在院里教菊花识字,给她讲队伍上的事,听得她两眼放光,嚷嚷着也想去打黑狗子。
临走的时候,肖劲武拉着菊花的手说:“你等着,等打败了黑狗子,解放了全中国,我就来接你,我们一起回菏泽去,我给你摸鱼吃!然而这一去他却杳无音信,直到全国解放也没见他回来。菊花始终不死心,一直在等着他。她说,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回来接她的。
菊花到底还是没有等到他。提起这件事陈庄的老少爷们都唏嘘不已,替菊花感到不值。他们说:“没准人家在部队上立了功,留在了大城市,早就成家了呢!”
几年后,村里来了两位队伍上的同志,他们开着吉普车,下了车在村口打听陈菊花的家在哪儿。这时距离菊花去世已经四五个年头了,二奶奶也已经去世了。据他们讲,肖劲武后来追上了队伍,一路南下,跟着队伍转战豫东,打到了徐州。解放前夕,已成为连长的他在一次战斗中不幸壮烈牺牲。牺牲前,他抓着团长的手,请求组织上一定要帮他找到菊花,告诉她别等他了。
“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两位解放军同志来到山坡上的墓地里,荒草萋萋的山坡上生满了紫色的勿忘我。他们从车上取下一只包,打开了是一套崭新的军装。两位解放军同志流着泪,拔开墓冢旁盛开的勿忘我,扒出一个坑来,将那套军装放了进去,掩埋后在墓冢前立了一块碑,上书“肖劲武、陈菊花同志之墓”。
悄悄聚拢过来的村人默然肃立,不约而同地举手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