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奉献
二疙瘩爱唱歌小有名气，十里八村都知道。
二疙瘩是他的小名，而且这小名是半路途空嫁接而来的。村里有个大疙瘩，大疙瘩也是小名，相传人家这个大疙瘩，是打小他爷爷给起的。来路很简单，第一个叫爷爷的宝贝疙瘩，顾名思义“大疙瘩”。二疙瘩和大疙瘩本不是一代人，两人只是一个村的而已，既不沾亲带故，也不是当家实户。
大疙瘩爱干净。干净过了头，就叫有洁癖。大疙瘩爱干净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跟你说吧，除了他家的屋里屋外在村子里长年第一干净（床上被褥洁净如新卷得好看，院子打扫得如他老伴所说，跟狗舔得似的）之外，就是他从附近有井人家挑水。一根扁担两桶水，怎么也有七八十斤吧，但人家不嫌压得慌，挑到自家院门口，先在门口一颤一颤转两圈，然后跺跺脚，唾，唾，吐两口，这才晃晃悠悠往回走，水桶落地厨房，他把扁担钩从水桶提手上摘下来，靠起扁担，再走到街上，唾，唾，吐两口，复回到家中，如此，一个打水过程才算完成。再就是大疙瘩出圈，一粪叉下去，他让粪叉停在那，人在猪圈里转两圈，唾，唾，吐两口，才开始出圈，这动作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二疙瘩爱唱歌。二疙瘩的爱唱歌不亚于大疙瘩的爱干净。他饭前唱，饭后唱，挑水唱，出圈唱，厨房唱，厕所唱，走路唱，骑车子唱，有人时小声唱，没人时大声唱。阳春三月，麦苗青青，他执锨改畦，麦田放歌，直唱得畦水淙淙流连忘返。小麦灌浆，燕子翻飞，他唱得麦如潮涌，此起彼伏。他白天唱，晚上唱，被窝外唱，被窝里也唱。曾记否，一个激情燃烧的夜晚，他居然不识时务，喧宾夺主的唱起歌来。妻子一气之下，愣是把他从被窝里踹了出去。
大疙瘩特爱干净，二疙瘩酷爱唱歌，两个人的爱好本来风马牛不相及，但村里人就是因为他俩的爱好都走上了极端，于是便活生生把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
二疙瘩之所以为二疙瘩，首先是他与大疙瘩的年龄差。再就是两个人走上极端的性质不同。大疙瘩的极端纯属个人行为。二疙瘩的极端带有社会属性，富含多种正能量。所以从极端程度衡量，村里人把二疙瘩从轻发落列为二号疙瘩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说来，二疙瘩的小名实际上是村里人根据他与大疙瘩的某种共性给他起的绰号。也就是说，二疙瘩本来没有小名，叫的人多了，二疙瘩也便成了他的小名，“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农村人就这习俗，小名叫惯了，久而久之，谁再去叫谁的大名反显得有些生分和不够亲近。大疙瘩二疙瘩也一样，他们的大名叫什么，一般场合其实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人生苦短。
当年的大疙瘩早已仙逝。如今的二疙瘩非但跨世纪进入古稀之年，而且还进了医院。
此时的二疙瘩正坐在省会一家医院当院的一条长凳上，他在等点。下午1点才能给他做一个血标本检测和胸部、全腹两个ＣＴ的检查。陪他前来的儿子因为来得早没顾上吃早饭，要去饭店吃点饭。二疙瘩因为空腹检查不让吃早饭。现在才9点，他要等整整四个小时。这么长时间干点嘛呢，东张西望呗，别的还能干啥。他右转身看看门珍大楼悦景台前檐两个鲜红的“门珍”大字，“门珍”下边应该是这两个字的英文字母，他虽然不认识英语，但他知道那不是汉语拼音。出于好奇，他干脆在手机上来了个在线翻译，他在“请输入文字”格照葫芦画瓢填写上“OUTPATIENT SERVICE”，点击“点击翻译”，结果没错，就是“门诊”二字。ＬＥＤ门头屏“深入学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 解放思想 奋发进取 努力推动医院高质量发展”和“一米线 不聚集 戴口罩 勤洗手”同样为大红色的两行字幕交替闪现。二疙瘩想，这两段话的前一段，应该是这家医院的指导方针，后一段话嘛，他觉得现在人们放松了很多，新冠疫情三年哪，可把人们害苦了，憋急了，总算能透透气了，也该透透气了。他身后的花坛东部一块立体大石头，上面刻有“德馨”二字，时间为“两千零二年”。大门西边有侧门，侧门紧挨“周转门诊楼”东墙根的人工喷泉。人们从喷泉东侧出入，本可近观山色，看泉水奔涌，瀑布流泻，大概是季节的缘故吧，喷泉尚未复喷。喷池中硬硬的石头高低错落层次分明只因少了喷泉的洗涤，显得干干巴巴，唯见北边一个石砌门洞的左侧“金水瀑”三字红得打眼。大门正中的门牌石宽大气派，正面无疑是这家省级医院的全称，背面刻的是什么字？他看不全。门牌石两侧进进出出的行人和门牌石背面的绿植遮挡了他的视线，他起身走到门牌石跟前，看到的是一位著名书法家题写的“笃学明道 行方智圆”八个大字。
他返回原位，刚刚坐下，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边打电话边坐在了他的左边。
是，得做手术……
那人打完电话，二疙瘩问他，你做手术？
不，我大姐。我现在正考虑一件事——要不要给人家送红包呢？
老天爷呀，你也在为这事纠结呀？我就是因为当初没给人家送红包，现在后悔死了！
什么情况？
我是一九年七月份做的微创手术，手术前打问了一下我们老家在这个医院上班的一位护士，问要不要给主治医生送红包。老乡护士说，不用，现在不兴这个了，谁也不敢收红包了。
我听后，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不高兴，一时不知所措。就这么滴吧，等着挨刀吧！
等啊等，本来说的是上午9点给我做手术，结果一直等到下午三点才把我推进手术室，这还不算，更为糟糕的是，当手术做完，我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只听得叽哩咕咚叽哩咕咚转运床把我推出来又把我给推了进去。我听到工作人员紧张地说，渗血！渗血！结果我一个手术做了两次！尽管手术后，我在病床上穿了好几天医院提供的长筒袜——医生说，这不是普通的袜子，这种弹力袜可以促进下肢静脉血液回流。术后病人的机体处于一种应激状态，导致凝血因子的释放，同时由于病人下地活动较少，甚至是不下床活动，下肢容易出现深静脉血栓的情况。弹力袜的穿戴，能够有效减轻静脉血栓引起的下肢肿胀，预防深静脉血栓的形成——但直到现在，我的左腿一蜷，大腿内侧就鼓一个大包，跟蛤蟆似的，一蜷一鼓，一蜷一鼓，一蜷腿它就鼓，伸开腿就不显了，只是没什么感觉，开始不知道，后来才发现。如果不穿长筒袜，恐怕后果更严重！而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我手术快四年了，一直腹胀，轻轻重重，重重轻轻，在床上窝着显好，睡一宿觉显好，一活动就胀，胀劲大时，攻得心慌气短，要爆炸似的，总也好不了。我今天来复查，主要就是因为我的腹胀。
你没问过医生吗？
问过，主治医生说有这种情况。也给我开过药，但不解决问题。今天，我的主治医生还说，好多手术后都有腹胀，胀一段时间就不胀了。你的时间长，四五年了还胀。所以医生决定让我做三项检查嘛！刚出院的时候，我复查过几次，也用过一段时间的药，后来老是这样，也就不复查了。我在我们那，村医看过，乡卫生院去过，光县城门诊就用过四五家的药，临县医院也去过，就是好不了。顶事顶事不顶事，顶事顶事不顶事。临县的那位医生，医科大学毕业，他所在的那家私人医院全凭他支撑，很招人，他给我用的药，中西结合，有中药汤剂也有西药片子，有一回喝了他的药很管事，我再去就说，你还按上次的药给我开，效果不错。他说，还按上次的药开就不一定还是那回事。结果就是，你说它还是那药咋就不管事了呢？我们县里也是一样，也有一个私人医生，她有一次给我开的药也挺管事，我再去也说，你还按上次的药给我开。她说行，结果吃来吃去就滑稽儿了。后来我又去，她说，我给你两盒中成药吧。一盒老蔻丸，一盒桂附理中丸。我吃了以后，效果又不错，我就对她说，赵医生，你给我的两盒中成药还真不错，你早给我用这药不得了，效果又好，我又省钱，你还留一手啊？赵医生笑笑说，那就继续吃吧！但吃来吃去，还是解决不了根本。本县医院我也去过，我们县医院有一位中医口碑不错，找到后，人家问了问我的情况，根本就不给我开药，你说奇怪不？还有不看病的医生。有什么办法呢？无奈之下，我在我们县两家医院又分别做了胃镜和ＣＴ，胃镜报告为“非萎缩性胃炎”，人们都说，非萎缩性胃炎上了岁数差不多都有，不是什么大事。ＣＴ报告出来，拿给医生一看，医生说没事。问了问我现在吃着什么药，然后说先按那个吃着就行。还说，你不要想太多了。我愿意想太多吗？我老是腹胀，不想能行吗？
我说了半天说什么呢，四年来，我一直后悔当初没给人家送红包，结果手术落了这么个结果！不送红包，一是手术给你往后推，二是手术不理想！就拿我的术后“渗血”来说吧，我网上查了一下，这种手术的术后出血情况有多种，其中不排除“术者的失误操作”的可能性！你找谁去？打官司那么容易吗？你说人家给你把手术做坏了，人家说手术本身就存在这种风险，咱又签了字的，你有什么办法！
那人道，是，这事很微妙！
而且，我在我们县城还听一位也是个体医生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案例，说，以前他们村一个人做手术，送红包了吗，送了，但送错人了，收红包的人不是做手术的人，做手术的人不是收红包的人，结果把手术给做坏了。还有网上不也有一位情感主播讲过吗，妇产医生因为红包给得少，居然把剖腹产用的纱布缝到了产妇的肚子里。
说到这里，那人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谢谢您……
那人着急地走了，二疙瘩坐在那里，心里思考起刚才那人所说的“微妙”二字，文绉绉的“微妙”一词农村人并不常用，此时的他特别想知道这个词的确切含义，手机真是好玩意儿，好多问题都可以通过它来解决。经查，微妙：（形）复杂深奥，难以捉摸。
一周后，儿子陪二疙瘩去拿复查结果，一进门又碰到了那个男的。二疙瘩问他，你姐的手术成功吗？
他说，不但手术很成功，而且，手术前我给人家送了5000元的红包，你猜那医生怎么说，为了打消你的顾虑，这红包我暂时收下，等手术做完了，我再把它还给你。结果人家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
给你姐做手术的是哪位？
毛世恒。
啊？！听完那人的话，二疙瘩对儿子说，走！
紧说着，二疙瘩的腹部如有神助，一胀不胀了。
儿子问，去那儿？
到公园去！
去公园干嘛？你不拿复查结果了？
别问干嘛，拿结果今天有的是时间。
公园不远，就在本院东边，过马路就是。
儿子不知就里的跟着爸爸往公园走。
公园外大门北侧，三根高标准旗杆锃明瓦亮，齐头并立。大门里，一座工农兵雕像巍然矗立，雕像上一位工人肩搭毛巾左手指向前方，右手紧握直破苍穹的标枪头旗杆。一位齐耳短发的女性农民微笑着，她左手举一本《毛泽东选集》，右手紧握一把镰刀。正中一位人民子弟兵头戴军帽身披头篷，双手紧握钢枪，两眼直视远方。雕像基座两侧是两大盆苏铁，它的羽毛状叶片向四面伸展如孔雀开屏。雕像建成于七十年代初，见证了我们国家半个世纪的时代变迁和社会发展。
二疙瘩在雕像前伫立良久，只见他一个转身，突然放开喉咙，猛地一声：啊～——
他没唱开头，直接从“啊”字唱起：
啊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
公园里的人都聚拢来了，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名合格的农民歌手。于是齐声喝道：好听，好听！从头唱，从头唱！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一曲《爱的奉献》舒缓温暖，高尚大气，他嗓音浑厚，音域宽广，充满了呼唤的力量！
春光无限，公园里花香四溢，所有人热情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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