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冬夜,暮色深沉,小城万家灯火,街头人车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坐在窗前,我的思绪飞到三十二年前的冬天。
那时候,我流落在广东佛冈县的大山,穿件破旧的衬衣,配合师父锯着大树。每天,起早摸黑,不停地锯着、锯着。手上的血泡,拱起,又破了;又拱起,又破了。这里远离城市,方圆二三十里人烟稀少。每天陪伴我的,是机械重复的锯声,是老谷偶尔发出的几声吼声。一棵棵大树在他的吼声中倒下,震动着寂寞的山谷。直到累得再也拉不动了,他会停下来,拿肩膀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然后丢给我擦。
师父坐在倒地的杉树上,吧嗒吧嗒地抽烟。浓浓的烟雾,化为几个漂亮的圈,在他头顶缠绕,一直消失在沉沉的雾色里。我坐在他对面的草地,大口大口喘气。树林里传来野物奔跑的声音。大山有很多野生动物,獐,蛇,獾,野鸭,野兔,野猪,田鸡,斑鸠,黄鼠狼,曾经还有恶狼与华南虎。我喜欢山雀,也爱捉蚂蚱、追兔子,却从未逮住一样野物。春去、夏逝、秋来,枫叶红了,落了,寒冬将临。粤北的冬天再冷,也比我们湖南温暖,稀少下雪。父亲在文革期间被打倒,曾躲避到这里做木工、搞建筑多年。每年年底回家,向生产队交副业钱换取工分。想不到我会步父亲的后尘,为了谋生来到这里学木工。我在学校成绩优异,考取中专毫无悬念,只叹命运无常,读初三之际患重病住院,错过中考。不久,母亲病逝,我和读高小的妹妹只有辍学,在家作田作土。
一年后,我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跟随老谷前往粤北山区学木工。当地村支书雇请我们打制家具。村支书年近七旬,当了四十年的村干部。他小儿子年底结婚,请我们做家具。木工是苦力活,锯树木、抬树木、锯板子、刨木料,考验的是耐力。瘦弱的我,咬紧牙关,卖力干活。苦了,累了,师父就跟我讲故事,讲他小时候的趣事,也讲他多年来做木工的艰辛。听着,听着,我仰望天空,一遍遍地想:“难道这辈子就留在这深山老林,就这样过去吗?”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走出这座大山。
日落西山,山野寂然。我俩坐在门前的阶矶上休息。师父谷本秀坐在工具箱上,惬意地抽烟。他有一副壮实的身材,浓眉大眼,脸庞方正,古铜色的皮肤,胳膊上的三角肌发达,粗猛形象与秀气名字极不相配。他应该改名谷本猛、谷本威。我想到这里,盯着他鼓鼓的胸部,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师父瞪我一眼,问道:“你笑啥子?”
我触到他犀利的目光,慌忙转移话题,故意说:“我在笑,这里的月亮跟我们家乡的月亮,不是一样大。”
师父脸色一沉,训斥道:“胡说,全世界只有一甲月光,肯定一样大。”
我笑嘻嘻地,追问:“您做木工多久了?”
“嗬,探我老底啊。”师父笑了,继而幽幽地说:“时间真快,我做木匠二十八年了。当年做学徒,年龄比你还小,刚读完小学呢。”
我又问:“师父,您那时想读书吗?”
师父怔了怔,望着夜空说:“唉,师父哪有不想啊,家里穷,冇钱读,只有认命。现在时代变了,改革开放,农民的日子越来越好。我看你蛮喜欢看书,你干嘛学木工,可以回去重新读书呀。”
师父这口气,想赶我走。我急起来,赶紧说:“我家里穷,冇得钱给我读书。只有出来跟您学木工。”
师父发现我肩膀抬树木红肿起来,便从箱子拿出一瓶伤药帮我涂。师父边涂边说:“我学木工时比你还小,身子单薄,斧子都拿不稳,打房木柱架眼左手让斧子砸了好多回,皮破血流都得咬牙坚持。我担心你呷不了苦。”
我拍拍胸部表示:“师父,我能吃苦,吃得了苦,会听您的话,成为好木匠。”
师父不再说话,只是叹息,长长地叹息,像一根爬满木屋的青藤。
师父带着我,日复一日地艰辛劳动,生活清苦又单调。手掌的老茧,早已对痛感麻木。春、夏、秋三个季节,山中气候宜人,鸟语花香,热闹得很。最寂寞难耐的是隆冬,山风呼啸,草木凋零,小径空无一人。即使不下雪,地面打霜结冰,冻得刺骨。目光尽处,苍茫之上还是苍茫。由于活儿多,我们头年冬天,没有回家过年,除夕都在干活。日子锋利如锯,刺疼我的思念。夜深人静之际,我牵挂着故乡,想念家中年迈的老父。
木匠每天和各种木材打交道。木材是有灵性的,散发各种香味。枞树、油茶树、松柏,杉木、樟树、香椿,都带有天然的香味,也有各自的纹理。每种木材由于本性不同,用途也就不同。有的适合做框架,有的适合做底板、面板。我和师父把树木锯成一块块板材。接下来,就进入家具制作阶段。弹墨线,榫头、卯眼、放样、取料、刨料、划线、打眼,每道工序需要耐心和细心,更离不开足够的力量。“手脚快,眼法好。”这是对木匠的基本要求。用刨比用锯还难,师父不厌其烦,反复操作示范。他讲解道,刨有粗刨、细刨、长刨、短刨之分,还有刨刃的安装、刨的使用要点,讲得细致。弄懂了要领,我以为自己能运用自如了,哪知拿起刨子在木板上推了一会,就气喘吁吁,双手手软绵绵的,手掌和虎口部位磨出了水泡。
师父技术高明,把我刨的粗糙板材修补平整,顺顺溜溜地。打造家具时,我给师父打下手,学习如何弹墨斗、拉墨线,如何使用曲尺、钢卷尺、板尺、三角尺、折尺,如何钻眼、严缝、拉榫、凿卯、合套。师父说,这都是做木匠的基本功。师父教得仔细,我学得认真。教到关键动作,师父不耐烦地反复讲解。我听了几遍,觉得云里雾里。师父见状,摇头晃脑地叹息:“唉,你读书厉害,学木工太笨,缺乏悟性,只怕会是我收的徒弟中接受能力最慢的。我以前那些徒弟,快的不到两年出了师,最慢也就是三年。我看哪,你五年都出不了师。”我羞愧不已,神情沮丧。我白天做工,晚上在十五瓦的白炽灯下写日记,也写豆腐块诗文。冬去春来,师父带我去二十里外的另一户人家做家具。这户人家有台收音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日定时播放路遥《平凡的世界》。小说主人公孙少平、孙少安在逆境中奋斗的故事,深深感动了我,催人奋进。
听着《平凡的世界》,又一个隆冬不知不觉来临。算起来,离开家乡一年零十个月了。我满心期待,收拾行囊,准备跟随师父回乡过年。然而,腊八节那天上午,师父告诉我,他不回去了,要去广州一个家具厂打工。他塞给我八百多元钱,说是今年的工钱。我感激地接了钱,师父话锋一转,声音低沉着说:“你不能再跟着我了,今后形势发展,做木工冇得出息的。你回家吧,想办法重新读书。”
我哀求师父:“你带我去广州打工吧,我爸爸六十多岁了,哪有钱供我读书?我要学会木工这门手艺,以后赚钱养家。求求师父了!”
师父决绝地说:“不行,趁现在还没下雪,你回家过年去。记住,要想走出农村,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说完,师父塞给我一张乐昌到耒阳的火车票。
我含泪离开了大山,离开了师父,踏上回乡的路。在乐昌上火车时,暮色苍茫,乌云密布,北风刺骨。气温下降到零下两三度,我蜷缩在拥挤的车厢,归心似箭。车过大瑶山隧道后,进入湖南境内,听见很多人在说:“下雪了,下雪了,好大的鹅毛雪。”我起身看窗外,果然,天空昏暗,漫山遍野都是雪花飞舞。我没带棉衣,只穿了两件单衣,火车上人多,温度高,倒能挺过去,下车后怎么办呢?我想起堂姐夫在郴州火车站附近的省碳素厂工作,于是提前从郴州下火车,打着冷战跑到碳素厂,找到了堂姐夫。他听我诉说事情经过,心疼不已,拿了件棉衣给我披上,留我吃了中餐,又送我去汽车站,乘坐郴州到永兴县香梅乡的汽车回家。
从香梅到朱家湾,山路弯弯,要走十余里,回家时天黑了。村庄白雪皑皑。父亲正在吃晚饭,见我满身雪花进屋,惊得差点碗筷掉落。他疑惑地问,你信上说春节不回家,怎么就回来了呢?我把回家的经过告诉了他。他沉默良久,喃喃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至于你想去中学复读,我想看看吧。家里情况你晓得的,还欠了好多钱。”
那场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父亲总是早出晚归,一身雪花,在外面忙碌。这么冷的日子,他在做什么呢。直到第四天,我才知道父亲帮我筹措学费,冒着风雪,翻山越岭,走了七八家亲戚家借钱,只是不尽人意。父亲思前想后,决定等过了年,烤米酒卖,为我积攒学费。那一刻,我感动得差点失声痛哭。后来,种种原因,我未能如愿以偿重返校园。此后几年,我进城做民工,榨米粉,搞建筑,烧锅炉,摆书摊,在水泥厂做搬运工。白天卖苦力,晚上自学,通过参加成人教育拿到中专、大专文凭,还在报刊发表上百篇诗文与短篇小说。最终,我靠自学成才、贵人相助,进入公安机关工作,捧上“铁饭碗”,改变自己的命运。
如今,又到寒冬腊月。随着全球气候变暖,南方的冬天很难看到鹅毛大雪了。我坐在舒适的办公室,情不自禁想起三十年前的往事,那年大雪纷飞的冬天,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