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林西
塔拉泰
六奶奶是在八十三岁去世的——那一年,我的儿子出世。
她十四岁离开林西嫁到羊肠河,之后,六十九年之间,再也没有回去过林西。
羊肠河边生生死死,容了无数人,六奶奶一生却只有这条羊肠河。羊肠河抽掉六奶奶,依然是羊肠河。可六奶奶抽掉羊肠河,却几乎是一片空白——十四岁前,很多事早就如梦如烟,她不记得或者也不愿意记得。即使是她的父母兄弟,似乎再也没有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她偏坐在六爷爷拉着的灰驴的背上,走了小半个月,把一生就楔进了羊肠河。
羊肠河水丰水枯、涨涨落落,六奶奶的一生却平静无波——即使有,她也把它们咽下去了。多年以后,四叔和我聊天时,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六奶奶过门后,守寡多年的太奶奶一度对她寄予了很高期望。可是,过了一年,六奶奶还没有生出一儿半女。太奶奶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就明里暗里告诉她男女之事。六奶奶红着脸不吭声。时间一长,太奶奶觉得六奶奶榆木脑袋不开窍,就开始了嘀咕。有时,六奶奶从地里干活回来,太奶奶就在她必经的大柳树下和人唠嗑,有意无意地让六奶奶听到她的“嘀咕”。六奶奶白天忙乎完了,晚上躺在炕上,沉重的负罪感袭上心头,忍不住以泪洗面。她以为自己真是“石姑娘”。这个时候,她才会想起一片油菜花后面的那个林西。她有时想,既然命这么差,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生出自己来?在她还没有完全定型的大脑里,有一个小小的不安生的念头:活着多没意思啊。
可是,到了天亮,她还是早早就去喂猪喂鸡、上山下地……小时候,她过的是半农半牧的生活。羊肠河却是一个纯粹的农区。这是两种迥异的生活情状。她很用力地适应着这种变化。
这是一个大家族。太奶奶掌管着一切。年纪轻轻的六奶奶觉得自己就是一扇门上的转轴,不停地有人推来推去。她奇怪地觉得:白天叫日子,晚上叫末日。而隔开这二者的那条线,则是这条没日没夜流淌的羊肠河。她觉得每天回来在河里洗手洗脸的那一瞬间,日子和末日就开始换班了……
长啊,这日子和末日都好长啊!
十九岁时,六奶奶生下了大姑。在外人看来,这一胎来得极其突然。六奶奶生得瘦小,太奶奶竟然也没看出来。六爷爷虽然第一次当爹,可是,似乎并不缺少这方面的知识,他偷偷地准备了小衣服、虎头鞋和一个小拨浪鼓玩具。太奶奶对大姑的到来表现得很平淡,还略带一点不屑。她自己生过四男六女,活下来三男三女。六爷爷是她最小的儿子。她并不待见一个丫头片子。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几年,六奶奶又连续生了三个女儿,太奶奶终于不再平淡和不屑,而是破口大骂了:她需要一个“带把儿”的,能传宗接代。
六爷爷对六奶奶倒是一万个满意。不管丫头小子,有四张嘴管他叫“爹”,他就高兴。虽然不敢对自己老娘的不满多说什么,但,晚上的时候,他看着四个女儿大大小小排列在炕上,睡得香香的,就偷偷地对六奶奶说:“这样,挺好。”
“养丫头还不是白养?像我这样。”从未回去过的林西又从六奶奶的心头飘过。
六奶奶自己底气不足,她在太奶奶面前始终不敢出一点大气儿。
于是,她把精力都用在干活上了。经过几年的磨炼,很多大男人的活儿,六奶奶竟然也能驾驭得了,比如扶犁仗、捝坯、扬场……在男人手里,这些是大力气活儿。可是,在六奶奶手上,这些活儿一律变成了技术活儿,不必费那么大的力,却照样干得漂漂亮亮。
不过,太奶奶的执念似乎没有松动的样子。
六爷爷这个大孝子就自作主张地从河对岸村子里抱回来一个男儿——那男孩的爸爸在外地做小买卖,被土匪的冷枪打死了。年轻的妈妈改嫁,不想带着孩子走。六爷爷则是希望通过此举,太奶奶对六奶奶好一些。可是,见了抱来的“带把儿的”,太奶奶反倒更加怒火中烧。她认为这是在明确地宣告:这一支正宗嫡传的香火将不会有了!
有一天晚饭时,太奶奶指着六奶奶的鼻子骂她是“丧门星”。
六奶奶“哇”的一声,嘴里的饭差点吐出来。她强忍着咽下去,然后,把碗放下,走到了门外。六爷爷看她在屋门口站了一会儿,从墙上摘下一把镰刀,就出门去了。
六爷爷急着要去追。
太奶奶说:“让她去,死了再给你娶一方!你又不是绝户命!”
六爷爷脚虽然不敢动,但一直抻着脖子向着羊肠河看。
“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六爷爷心里想。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太奶奶已经在大东屋睡着了,六奶奶背着一大捆割下来的猪草回来了。
四个姑姑泪人一样抱着六奶奶哭成一团。
“哭啥?我不会死的。休了我,我也不会死——命不是我的,是老天爷的,老天爷没来取,我就不能送过去……”
六奶奶搂着几个孩子,哭了很久……
六爷爷坐在炕头儿,叼着烟袋,一直在吧嗒吧嗒地抽烟。
四个姑姑虽然年龄还不大,但都已经敏锐地感受到了太奶奶的感情倾向了。她们选择了坚定地和六奶奶站在一起。有时,就会在房间里恨恨地骂太奶奶是“老东西”。六奶奶则低声地制止了她们:“闭嘴!”
姑姑们觉得她们的母亲太懦弱。
六奶奶对她们说:“孩子,过日子,就是苦熬。”
“苦熬苦熬!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年轻的姑姑们问。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收养了大叔的第二年,“苦熬”的格局就打破了:六奶奶生下了第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被我称为二叔。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年,六奶奶再接再厉,又生了两个儿子。
太奶奶再也不是那个太奶奶了。满天乌云散去 ,每天笑眯眯地不说,还迈开小脚,腆着脸帮六奶奶打理起家务事来,猪鸡鸭,全都管起来。忙乎完了,她还会站在大门口,迎接下工的六奶奶。她在柳树下再说的就是,六奶奶是“福多星”。
开始,六爷爷还担心六奶奶苦尽甘来、“翻身”后会变脸,伤了他的老娘。可是,六奶奶还是如从前一样,平和地操持家务,对太奶奶依然是那种谦卑。变化就是她看起来心气舒畅多了,脸色都红润润起来。这让六爷爷心情大好,他身上的力气好像用不完一样。虽然一大家子吃不太饱饭,可是,他从无愁容,每天雄赳赳地下地干活儿。地是地主的,自家租来种。
他突然有了一个梦想:要为三个——不!是四个儿子挣出一份家业来!
六奶奶听了他的宏伟蓝图,笑笑。她不肯定,但是也没有觉得不行。
孩子们大了,能帮上手了,六奶奶却一直也没有闲过,还是如过去那样起早贪黑。
六爷爷说:“你可以歇歇了。”
六奶奶说:“人一歇,就完了。”
她不歇,孩子们也都很有眼力见儿,个个都手脚麻利。穷苦的日子虽然像白开水一样,倒也透亮。
大姑长到十六岁时,羊肠河上游喀喇沁一户人家来提亲。也是一户正经庄稼人,男人是家里的老大,计划结婚后分出去另立门户。六奶奶和六爷爷小心地告诉了太奶奶,太奶奶甚至都没有听完基本情况,就说:“那不是挺好的嘛!嫁!”
于是,六爷爷和六奶奶就答应了人家。六奶奶没有要彩礼,但要求男方家要有做饭鼓风用的风匣、渍酸菜的缸、水吊子、暖水瓶、脸盆、擀面杖,还要一把王麻子的菜刀,家里要有五斤现成的猪油。男方很痛快地答应了,而且还送了一个新风匣和一个猪头、四个猪蹄子过来做聘礼。
大姑出嫁那天,六奶奶没有像她妈妈那样哭天抢地,她告诉女儿:“喀喇沁只有一百里地,不像我的娘家,四百八十里。一百里地,这辈子还是能回来的。如果过得不顺心了,就回来。”说完,把大姑送到大门口,看大姑坐上婆家借来的那辆披红挂绿的马车上。
那天,天空特别高、特别蓝,小风儿不大,顺着河道刮过来。
马车在几个叔叔的护送下,沿着羊肠河边的黄泥路,一直转过河湾,再也见不到影儿。
六奶奶像踩着棉花一样,回到房间,独坐炕上,哼起了长调:
老哈河水长又长
岸上的老马拖着缰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
出嫁到了遥远的地方……
她可能想起了自己离开林西的情形。一百里地和四百八十里地有什么区别呢?都是要走几天啊。
“好在,她有四个弟弟护着。”
六奶奶这才记起自己还是有一个病怏怏的光棍老哥哥的。六爷爷去迎娶她的时候,是带了两袋子谷子和三块大洋的。这些,是预备着给这个老哥哥娶媳妇、安家的。后来,也不知老哥哥娶到媳妇没有。现在,更是不知他还活着没有。
六奶奶拉过六爷爷的烟匣子,抽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口旱烟。从那时开始,六奶奶就烟不离口。她身上的烟味与大老爷们的不一样,她的烟味儿总是有一股香气——尽管她的烟叶子也是门前桑树下那块空地种出来、在小场院晒的。六奶奶却从不相信别人说的自己的烟味“香”,她说那是别人安慰她:“香?天下的烟都是一样的,就像天下的苦是一样的。”
大姑出嫁后,一如六奶奶出嫁一样,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六奶奶也从没有问起过大姑。那个年月,一百里地,靠马车,得走两天。可是,小户人家哪里有马车啊!走路得走上好几天,路上又是草窝子、又是沟汊子的,还有赖呆(地方方言,指狼),不安全。
“你想我大姐吗?”有时,二姑三姑四姑问她。
她摇摇头:“不想。”
“骗人!”
“想有啥用!”六奶奶说。“如果她熬不住,也许自己就会跑回来了。”
“以后我不嫁人!”四姑说。
“怎么可能呢!”六奶奶说:“嫁人也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不嫁,就是不听老天爷的安排,会遭报应的。”
“怎么报应?”
“不知道。”六奶奶说:“都得嫁的——人的命,就跟一棵草一样,由不得自己的。”
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有时候,姑姑们干着活儿时就突然沉默起来,谁也不说话了。
六爷爷则常利用地里农活儿的空闲,带着大叔和二叔到海日苏草原深处去帮牧民打草,或者到乌墩套海盐池去挖盐,用一身的力气换一些吃的喝的回来。六奶奶则带着二姑、三姑、四姑和三叔、四叔一年四季在家里春种秋收。日子清苦,但这个家却井然有序。
太奶奶辞世后,六奶奶就成了家族里最有地位的人。六奶奶和太奶奶不一样的是,她和所有人一样下地干活。唯一特殊的地方是男人们抽烟的时候,她也放下锄头,点起一根烟。
羊肠河就在不远处哗啦哗啦地流着,摇动着碎银样的光波。
可喜的是,在六奶奶的打理下,买下了一饷地。那种巨大的喜悦无以言表——这是1946年前后的事。没有想到的是,置办土地好像才一两年的样子,羊肠河就开始了土改。
划成分时,因为这一饷地,被工作队划成了地主。六奶奶无师自通地觉得,成分这事儿,就像是羊肠河里的锅底坑,深浅不好判断。于是,她就跑到工作队,和人家反复说明自己没有雇过长工,刚刚到手的一饷地是逃走的老地主托付的等等。工作队中大部分人是队伍上的,有几个是当地的。当地的就和队伍上的人说:“他们家是本分人家,没有剥削过别人。”工作队又到村子里走访了一圈后,就给定了中农。等到多年之后,看到划为地主和富农成分的那些家族的际遇和光景,六奶奶心里还是会刮过一阵阵大风,想起来都是后怕。
羊肠河水向来清浅。就是涨水,最多也就是一人深的样子,一两天后就会恢复到没脚脖子的常态。老辈人说,百年来如此。可是,解放前一年的那个夏天,在连续三天三夜的豪雨之后,河水暴涨,浊黄色的水,荡着阴险莫测的波纹,平了河道,河面骤然变宽,少说也有三十丈了。水里面飘着上游冲下来的牲口、家具和树木之类的“意外浮财”。很多人争先恐后去打捞,六爷爷也要去。
六奶奶看着河里的物件,说:“捞什么捞啊!那是一个一个的家啊!”
但,六爷爷还是去了:“我捞雨柴总行吧?”
“雨柴”,也可能是“余柴”。就是发大水时,把山上的树枝甚至是树冲下来。羊肠河的人会捞起这些,晒干,做柴火,取暖或者做饭,特别经烧而且火力猛,够劲儿。能有“雨柴”的大水并不多。
这次,浑浊的河面上飘了很多“雨柴”。
六爷爷盯上了一棵大树杈子。瞅瞅快靠近了,他一把拉住了它。水流很急。他一用力,脚下的土岸坍了,浊黄的大水瞬间就把他卷走了……
尸首是几天后在十几里外的河滩上找到的,浮肿得如同一个大气球,和那些淹死在河里的猪无异,还散发着恶臭。
“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啊!”
六奶奶哭得昏死了几回——谁都想不明白,也就无法回答六奶奶的这句“天问”。不吃不喝地过了三天三夜后,六奶奶从昏昏沉沉中醒转过来。她抓起镰刀,又去干活了,“呼呼呼”,好像用了更大的力气。回到家里,操持起家务来,比过去更细致了。孩子们抢着帮她做也抢不过来,她一定要自己做。白天累了,可是,到了半夜,她还会突然醒来,对着外面深蓝的天空发呆。有时候,她误以为那是一个旋转着正在向人间奔来的深渊。
后来,她就形成了一个习惯,常常在晚饭后坐在羊肠河边,一个人,一支烟,一壶酒,对着哗哗啦啦的羊肠河水,自言自语。
姑姑和叔叔们担心她想不开,开始还总是跟着她。
她看得出孩子们的心思,就说:“放心吧!我再不服气,也只能服命!”
我们并不是十分清楚羊肠河源头在哪里,但是,这条河却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它是我们人生的座标。我相信六奶奶也是这样想的。河岸两边的玉米地、河床上的卵石、岸边的黄泥路、从黄泥路上经过的人……都成为我们记忆中最重要的座标。
六奶奶一般会坐到后半夜,直到几个叔叔觉得她像抽一口烟那样解了乏之后,就从家里赶过来,把她背回去。
这种静坐,仿佛也是一场极耗体力的事儿。六奶奶身体发软,像一只倒完了粮食的空口袋,在叔叔的后背上飘着。
姑娘们相继嫁人后,提上议事日程的就是儿子们陆续娶媳妇。
大叔是抱养的——这个事实,不管怎么封锁消息,大叔自己还是知道的。
有人就上门来说:“娶媳妇从亲生的开始吧。”
六奶奶却把来说这话的人客气地打发走了。她力主娶媳妇必须从老大那里开始:“按着顺序,一个一个地来……”几个小的叔叔对六奶奶的安排没有异议。这个大哥,话不多,憨厚得如同河湾的一棵小老树,小兄弟们很认这个大哥。不久,他们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叔和本村的王姓姑娘百年好合,搬到村西头,另盖新房。搬家入伙的前一天,六奶奶把二叔三叔和四叔叫到跟前:“老大另过了。咱们家也没啥家业可分。我想给他出点房钱,你们几个也别计较。你们结婚时,也是一样的规矩。”三个叔叔相互看了看,点头同意六奶奶的安排。
第二天,六奶奶来到大叔的新房子,拿出一沓钱,交到王姑娘的手上:“从今天起,你和老大要顶门立户了,你们好生过日子。房钱,娘和他的三个兄弟出一半!”
大叔“扑通”一声给六奶奶跪下了:“娘!”
后来,大叔和王姑娘生了一男二女,日子过得和上一辈人一样,如尘土一般,朴实无华。
好家风,深得乡里人的认可。后面三个儿子在家里拿不出丰厚彩礼的情况下,陆续娶上了媳妇。
六爷爷当初想挣的家业,就是把院子里盖满厢房,每个叔叔三间,大家都住在院子里。可是,这想法无法行得通。那时,院子东西已经各盖了三间厢房。但几个叔叔结婚,因为可以申请新的宅基地,只是临时过渡了一年半载,就和大叔一样,先后另盖新房,搬出了老院子。
看着越来越空的老院子,六奶奶轻轻地说:“树大分杈,孩子大分家,开枝散叶是喜事。”说完了,掀起衣襟,擦擦眼。
我四叔结婚那天,六奶奶破天荒地喝了三杯烧酒。
从大姑嫁人到四叔娶媳妇,这差不多是二十年的时光了,五十多岁的六奶奶,已经是一个地道的老太太了。黑白参半的头发挽到脑后,系了一个疙瘩阄子。老四结婚,相当于她人生最后一份作业也交出去了。也正是从那天起,六奶奶一直到离开人世,烟和酒再也没有离开过她。那好像是她此后余年里重要的伙伴,无声,却饱含世间一切抚慰。
我能够说一些人话的时候,六奶奶特别喜欢和我聊天。我在她的絮叨里知道了一个我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见过、没有听过,也不会遇到过的世界,是微尘,却无限大;无限大,却依然是微尘。
我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通知书来到,杏子刚熟。我临上学的那天早晨,六奶奶监督,让四叔从自家院子里的杏树上摘了一大兜子黄杏给我。
“多吃黄杏,主(保佑)你走好运!”
六奶奶把一兜子杏按进我的怀里:“走吧,安安生生的,别出什么岔子!”
四叔只比我大三岁。所以,我们其实更像是兄弟。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外地工作。再回家的时候,四叔孩子都已经有两个了。那时,六奶奶已经迈过了八十岁门槛,但坚持自己住、自己做饭。四叔却觉得老娘应该和他们住在一起:“她应该享两天福了。”
四叔执意拉我去他那里喝酒。他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四叔有木工的手艺,不打家具,却找羊肠河边的小老树疙瘩,砍了,锯了,打磨成奇形怪状的东西,卖到城里,价钱很高。
“他们管那玩意儿叫工艺品——我自己心里当成是假古董啊!”
我看了他的几件“作品”,材料是原生态的质朴,制作工艺也是原生态的质朴,挺有意思的。
“羊肠河养人啊!”四叔说。
喝了三杯酒后,四叔托付给我一件事儿:去劝六奶奶和他、四婶住在一起。那时,大叔已经辞世了,二叔身体不好,三叔性格相对粗鲁暴躁,日子过得粗粗拉拉、紧紧巴巴。最完美的解决方案就是和他们住在一起。四婶也坚定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要不,羊肠河的人会戳我们脊梁骨的!”
我就在一个黄昏去看六奶奶,带了条中华烟和两瓶羊肠河大曲。
六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大孙子,孝顺!”
六奶奶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小房间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我给她点上了一支烟,她抽了一口,竖起了大拇指:“香!”然后,她说:“我从小就没有看错我这个大孙子,看,多有出息啊!”
我注意到,她的炕梢墙角,有一个小牌位,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画地写着:“南海大士之位”。
她看我注意到了,笑笑,说:“孩子,你们年轻人不信这个——不管信不信,我都告诉你,随喜随喜啊!我这土都埋脖子了,说不定哪天,羊肠河就把我带走了。”她说:“世界变化真快啊。我喜欢看你们的生活,但,你们的生活我不想进去了,你们好好的啊。别为我分神!”
六奶奶的窗口还是直接对着羊肠河,视野开阔。
从羊肠河上吹过来的风,凉丝丝的,带着甜味儿似的——我是喜欢这个季节的羊肠河的,两岸都是蓊蓊郁郁的庄稼,主要是玉米和向日葵。阳光下,生生不息。现在,羊肠河的水流越来越小了,浅到没有一个水洼能藏得住光腚的男孩子们玩水了。
六奶奶扳着手指头告诉我,哪些老亲戚去世了,还有哪些分散在什么地方——说的都是我们老李家的。她说:“呼啦一下子,就都没了。”
那个假期,我奉母亲大人之命,到处去看望老亲戚们,包括我的姨舅们——那是母亲这头的亲戚。这时候,我才突然想起,六奶奶从来没有提过她林西的娘家。我的父亲后来告诉我,六奶奶在林西的本家早就都没有了。
“不过,他们是到那头团聚去了!”六奶奶笑着说。“早走的人,没福。不如我,看到了这么一大帮孙男弟女。”她的眼里笑出了泪花,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他们是托我替他们看着这帮猴子崽子的。”
“我呀,这福分大了去了啊。四世同堂了。”她点了一根烟,“你呢?有没有对象啊?啥时候也抱一个重孙子给我。昂——我快了,得去找他们报到去了。”
从六奶奶的小屋出来后,我就去找了四叔:“你们勤过去看看呗!”
后来,我对自己的这个建议非常后悔。
四叔他们每天天黑后会过去看看六奶奶,陪着她抽一会儿烟就回去,第二天早晨则是走过来看一眼,然后各自忙。可是,秋天的一个早晨,他们走进老院子,发现早早就会敞开的房门关着。四叔心说:不好!
“娘!”
喊了一声,推开门进去,看到六奶奶没有一点气息了,脸上,一派安详。
六奶奶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
人们说老人“仁义”,走的时候没有麻烦后辈一点儿。
我却无法原谅自己草率的建议。
我的儿子还没有满月,没有办法带他回去。我就一个人回去参加葬礼。路上,我看到田野里金黄和荒凉交相辉映,丰收在望和万木萧疏共长天一色,真是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境。
葬礼是在羊肠河边的小庙子举行的。
已经驼背的二叔在他的儿子的搀扶下,站在西南角的上风口,举着幡棒,颤声高喊:娘、娘、娘……
在孝子贤孙们的哭声中,泪眼透过满天飘舞着的白色经幡,我的眼前出现的却是别样的景象:
一个十四岁的女子,偏坐在灰驴背上,一步一步地,别了林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