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记
在合肥滨湖的一家小馆子里,第一次吃到槐花炒鸡蛋。天雨日暮,客途的怅惘愈发蓬勃,仿佛人间一切的愁苦一下子都有了着落,而这与朋辈是无关的,所以,沉着回敬,举杯共饮。我喜欢街边的小馆子,因为随意而自由,不用拘着酒桌的礼仪,岸然道貎,就像喝茶,多么惊艳的香茗,终究喝不惯,换来换去,还是大口的花茶,所谓牛嚼牡丹焚琴煮鹤者,大概如是。也所谓抵老脱不了市俗之气,忽而想起小时候端着一碗面汤,学着大人蹲在院子大门口畅意朵颐的故事,可惜呵,那么多的美好,还是回不去了。
莫说是槐花炒鸡蛋,在孩提时代,连香椿炒鸡蛋都不受欢迎。在这一点上,儿子完美地继承了乃父的基因——不熟悉的菜肴,先要稳一稳,看着别家上口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搛上些些试试。小时候,饮食的“禁忌”颇多,一度让母亲又生气又无奈,譬如有一次因为不吃葱花,大哭大闹一场,母亲只好又另起炉灶。在四十年前的老院子里,西北角那儿有几株臭椿,到了春暖花开,叶子弱弱地钻出来,那个味道已经是生人勿近,况且,臭椿香椿,除了味道,几乎一个模样,母亲再不做那种受累不讨好的事情。槐花的“待遇”就高多了,不过也仅限于折两枝与小伙伴们在耳朵上戴一戴,或有时把小白花放在嘴里含一含,淡淡的清甜,如梦如幻。
而物质生活极大不丰富,没有人会一味惯你的少爷脾气,更多时候似填鸭,饭做得了,不吃就饿着,毕竟父母困于生计,何来闲情逸致来关心小孩子的晴晴雨雨。因而,虽然没有吃过槐花炒鸡蛋香椿炒鸡蛋,但榆钱饼子吃过,苜蓿饼子也吃过,还有炒面、红薯面饸烙也吃过,但这些都是季节性的东西,并不是想吃就能吃到。平生最烦感那种过度美化苦难的调调,即便而今苦尽甘来,有几家天天吃杂粮吃野菜?凡事讲究个过犹不及,嘴长在人身上,说好就好到不可理喻,说坏亦然,难不成白面大米做稀罕物的年代,竟成了香饽饽。养生确实无比重要,却要根据个人健康状况以及口味意愿综合考量,“专家”们出来一说,便一哄而上,这才是盲人骑瞎马的节奏。
每次与朋友聚餐,除非是人家点了“全抹”,我自家从不点这种玩意儿,一大盘子大葱黄瓜辣椒曲曲菜,看着便眼晕。其菜本无辜,而是在于小时候都吃够吃腻了,在家里可以放到饭桌上,到了饭店还点,死贵死贵的,不过是给店家纳智商税而已。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应当重新回到槐花炒鸡蛋的小馆子中去,那时呵,天雨日暮,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一时把个气氛烘托到了巅峰,酒自然也到酣处。两瓶酒,三个人,边饮边聊,再回首时,满店已空。
酒局络绎,不代表这个人便嗜酒。四十大几载,光阴荏苒,除了下岗后在工厂做力工的两个月,历来在家滴酒不沾,这个习惯一直保持。一人不饮酒,不想酒,因此上,家里的白酒与啤酒放来放去,免不了烧菜的运命。可到了酒局上,喝多也可,喝少也可,基本能坚持正常回家,洗个澡,洗洗衣服,然后沾枕即睡,偶尔夜里起来喝杯水,翌日,会有些许口干口苦,余无它状。之前有过三年忌酒,因为间接胆红素达到四十多,超过正常数值的几乎两倍,医生让做了B超与CT,并未查出什么问题,还是让忌酒,遂就忌掉。因为这事儿,没少被朋友们夹枪夹棒地“攻讦”,每每高朋满座,如坐针毡。后来指标降下来了,又大起了胆子,且给了自己一个复饮的理由:人嘛,太刻板了,大(不是太)不值。
合肥归来,收拾心情,等到天雨复晴,再至镇江。镇江,古京口也,提及京口,最负盛名的当然是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一路上吟来吟去,且又百度了几个关键名词:京口,今镇江;瓜洲,今扬州市邗江区瓜州镇;钟山,今南京紫金山。用家乡话来形容这忘性,就是所学都和着粘粥(玉米粥)喝回肚子去了,中学时滚瓜烂熟的诗篇,现在居然还得问度娘。古今往来,有关“京口”的名篇佳作,不胜枚举,可窃以为,能跟王荆公临川先生那首一较高低分庭抗礼的,就数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了,“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当然是“尚能饭否”,复是暮色沉沉,复是街边的小酒馆,朋友介绍了镇江的美食若干,其中便有大名鼎鼎的河豚鱼。河豚以两点名闻天下,一是其毒,一是其美味。杯觥交错之间,几番咀嚼回味,河豚之美味,似乎有些言过其实,但也是人生体验之一吧,况还有朋友的热情在,有满室的人间烟火在。
夜阑独立,透过旅馆重重的帘幕可以遥见,在无限的光与暗的纠缠之中,有“天下第一江山”,有寄奴曾住的寻常巷陌,胸中激越,难以言表。
于是才有了昨晚的五律一首:
镇江归晚
匹马徙京口,问年犹壮夫。
河豚盘两上,燕客酒多沽。
宿醉余朝日,春风付晚图。
归淮停处看,山势旧崎岖。
聊以为记。聊以为记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