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爱甘棠
棠梨枝繁叶又茂,不要修剪莫砍伐,召伯曾经住树下;
棠梨枝繁叶又茂,不要修剪莫损坏,召伯曾经歇树下;
棠梨枝繁叶又茂,不要修剪莫拔掉,召伯曾经停树下。
这首朗朗上口的小诗,是《诗经·召南·甘棠》的现代白话译文。甘棠即为杜梨,又名棠梨、白棠,其叶圆而尖,花呈水红色,果实扁圆而小,累累硕果挂于枝头,像一个个圆圆的小脑袋,其味酸甜,所以称为甘棠。只因甘棠树枝干高大,古人常常将它栽植于杜前,所以又称为杜木。
《甘棠》是怀念召伯的诗作。召伯,即召公,姓姬名奭,史称燕召公,为周文王的儿子,封于燕,封地为召。该诗是睹物思人的杰作,全诗由睹物到思人,再由思人到爱物,人物交融合一。对甘棠树的一枝一叶可谓关情,既不让砍伐,也不让毁坏,更不允折枝,可谓爱惜有加,爱护有加,喜爱至极。这种爱,源自于对召公德政教化的由衷感激和感谢,发自于肺腑。朱熹在《诗集传》中云:“召伯循行南国,以布文王之政,或舍甘棠之下。其后人思其德,故爱其树而不忍伤也。”
民间传说,召伯在南巡的时候,所到之处不占用民房,只在甘棠树下停车驻马歇息休息,昕讼决狱,搭棚过夜。这种不扰民、不惊民、不烦民、不燥民、不伤民的为民情怀,永远活在人民心中,让人难以忘记忘怀,让人永久怀念。人们虽爱的是甘棠,实则爱的是召伯。
白居易在《别州民》中写道:“甘棠无一树,那得泪潸然?”他感慨感叹道,如果没有甘棠树,怎么能说自己清白清廉?他不由得潸然泪下。他觉得,税多让老百姓贫苦疾苦,加上天干天旱,百姓就愁苦难耐。于是,他在西湖上筑了一道长堤,并蓄水灌田,写了通俗易懂的《钱塘湖石记》刻在了石头上,告诉人们如何蓄水泄水。
在他认为,只要“堤防如法,蓄泄及时”,就不会受旱灾之苦,这就是有名的“白堤”。即“白沙堤”,位于杭州市西湖区孤山路,东起“断桥残雪”,经锦带桥向西,止于“平湖秋月”。在唐朝称为白沙堤、沙堤,在宋朝、明朝时期又称为孤山路、十锦塘。白堤横亘湖上,把西湖划分为外湖和里湖,将孤山和北山紧紧连接在一起。它四季分明,春桃夏柳,秋桂冬雪。
在甘棠花飘飞舞动的时节,白居易欲被贬到南国,于是他到郊外祭奠故友。当他看到故友之墓,早已成了一堆草冢,坟墓被湮没在杂草丛中,想到自己即将要远赴千里之外,眼泪不由自主就涌了出来,写了《寒食野望吟》的诗歌。其中,“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读来尤其凄然凄厉凄凉。
棠梨并非珍贵树种,也不是珍稀植物,在老家的山山岭岭到处都是。它特别喜爱阳光朗照,但也特能耐荫、耐寒、耐干旱。棠梨的树皮呈灰褐色,幼枝呈黑褐色,单叶互生,呈菱状卵形或椭圆状卵形,基部阔楔形,边缘锯齿尖锐,上面深绿色,下面睛绿色。棠梨果实在十月成熟,梨果呈圆球形,伴有白色斑点,就如美人脸上的美人痣。
小时候,乡亲们吃的粮食是很难自给自足的,特别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常常要靠挖野菜、摘野果、刨树根等来充饥,有的甚至还吃过观音土。听老一辈的乡亲们说,一些乡亲们因吃观音土,而腹胀难以消化和排便,却被活活憋死。我虽没有亲眼目睹过乡亲们吃观音土,但也吃过芭蕉蔸、棕树籽、神仙树叶等东西。这些东西虽难以下咽,但能保得一时充饥。在这种情况下,能有一个棠梨吃,便是上天赐予的美食。
在老家第一栋土屋的院子里,就有两棵棠梨树,但乡亲们并不称它为棠梨,因果实较小,却叫它野梨,或野梨子。既为野,就是野生野长的,就像乡里的野孩子,得不到人的关心和关爱。但野梨一旦开花,却像洁白的雪花滞留枝头,一片惨白。不管是远观还是近视,它都如乡间的野女子,总有几分姿色姿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蜜蜂和蝴蝶在树上吵闹呢。
野梨的树干也并非笔直,而是弯弯绕绕,曲曲折折,似乎经历了多少岁月的磨难和洗礼,就连树皮都是皱巴巴的,粗糙糙的,干瘪瘪的,看不出一点青春的靓丽和润泽。倘若没有那一头梨花的覆盖,你定会认为是两棵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树。虽然没有枯藤老树昏鸦的气质,但也如两个老得弯腰背驼的老人,在生命里和风雨里踟躇前行。
特别是在大冬天,当满树的树叶落尽,当满树的果实掉完,两棵梨树光秃秃的,就如两个脱光了的老龄模特,一览无余地展示在画画的画家面前。一看见这两棵光秃秃的老树,眼前就会浮现一副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图画。就如歌星冷漠唱的歌曲《这条街》,如今已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你已不是当初的少年。如果有一位少年少时背井离乡,云游四海,老时再回家一瞥,定会是这么一种奇妙的感觉。将来,当我老了回到故乡去,也会感同身受。
一看见这两棵棠梨,就会不自然地联想到身边的两位老人,那就是我的嗲嗲和嘎嘎。嗲嗲就是我的奶奶,嘎嘎就是我的外婆。两个老人都是矮个儿,孱弱的身子,却没有两棵野梨树那么高大。虽然她们较矮,但生活的担子仍将她们压得更矮更驼了。特别是外婆,走路都是低着头,曲着腰,像一把半圆的弯弓,像一把半月的弯刀。
尽管外婆低头曲腰,但她的精神并不差,不仅嗓音洪亮,而且动作迅捷,并不像有的老人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而是和大伙儿一起,每天仍在地里刨食,在灶间打转,在山间砍柴。她仍能将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外公去世得特别早,她独自一人将我的舅舅和姨娘两个孩子养大成人,分别供他们读了高中,还为他们成了家。
外婆对孩子们,不管是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对孙子孙女,都如棠梨那般甜蜜,那般挚爱。外婆省吃俭用,总是将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们,悉心呵护着孩子们。记得有年秋季,粮食还未成熟收获,但粮柜粮仓的粮食已所剩无几,吃饭的问题成为全家人的难题,几乎到了揭不开锅、有上顿无下顿的田地。
外婆敲敲米桶是空的,掂掂粮箱是空的,磕磕豆柜是空的,碰碰谷仓是空的。这可咋整咋办?外婆长长叹了一口气。外婆瞅瞅院子里的野梨树,梨果还未成熟变甜,早让孩子们饿了东摘一个西摘一个洗劫一空了,只剩下枯黄的树叶和粗糙的树枝树干,在风中摇曳。
外婆瞅一眼,愁一会儿,然后开心地笑了。外婆找到一个花背篓,拿着一把镰刀就上山了。外婆知道山里一定还有一些野梨子,虽然乡亲们都在山里摘野梨子充饥,但总还能寻得一些。外婆躬着腰,驼着背,艰难地在山里穿梭着、踯躅着。
外婆看见刺笼里有一株野梨树,树上果实累累,泛着褐色的光茫。外婆一阵欣喜,由于刺条刺枝太多太密,可怎么也钻不进去。好在外婆带了一把镰刀,她便一刀一刀砍出一条道来,但她的手臂和腿上,都被刺条划拉得全是血痕和扑棱。
外婆全然不顾,看着梨树上圆溜溜的果实,犹如看到了粒粒大米,她砍好一根长长的木棍,将树上的果子一个一个慢慢敲了下来。等她捡进背篓一看,差不多已经满了,够孩子们吃一天两天了。
外婆高一脚低一脚,吃力地将棠梨背回家,时令虽然是凉飕飕的秋天,但外婆却累得满头大汗,就连花白头发都让树枝抓得蓬乱不堪。孩子们见外婆摘回来这么多棠梨,都跃跃欲试想狼吞虎咽几个。但孩子们都很懂事,只要外婆不松口不开口,他们是不会轻易动手动嘴的。
外婆见孩子们垂涎欲滴,一副迫不及待、猴急猴急的样子,她知道孩子们饿极了。她忙打来一盆清水,将棠梨捡出十多个放进盆里洗净,将好的棠梨一一分给孩子们吃。但她自己,却吃着歪的瘪的坏的有虫眼的。她看见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高兴极了,开心了地笑了。
棠梨也是一剂良药。入秋转凉后,在孩子们感冒咳嗽难以见好时,母亲就会摘一个棠梨,加冰糖或红糖,汆水煮沸,让孩子们当茶水饮下,连续喝上两三天,症状就会慢慢痊愈。或者孩子们肚子腹泻不止时,母亲摘下一个新鲜梨果,用炭火烘至微焦,让孩子趁热去皮吃下,吃上两天也会渐渐转好。
“似有故人轻叩,再将棠梨煎雪,能否消得,你一路而来的半生风雪。”哼唱着歌曲《棠梨煎雪》,我仿佛看见外婆和母亲生前在棠梨树下为孩子们忙碌的身影。秋天里,我独爱那满山的棠梨,特别是老家的院子里那两株棠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