蚝壳古屋
佛山的冬天,依旧暖如阳春。
兴许是相较于二十年前初到佛山时的迷茫与焦虑不同,这次重回佛山,我的境遇已有了很大改变,因此对这座变化颇大的城市印象也是改观了许多。虽然整座城市好像还在延续着从前那些没完没了的施工建设,但大街小巷里,早已不见横行霸道查暂住证的治安队,光着膀子、趿人字拖到处搵工的失业捞仔也消失无踪,阻路的小贩、飞驰的‘摩的’也隐退难觅,连街道上曾经弥漫的喧嚣,也暗淡了原来的那般汹涌炽烈……
撇去城市蜕变所产生的浮沫后,这座古城依旧繁华清爽,文明的气息相较原来更为浓烈。古老的祠堂庙宇和新颖的摩天高楼交相辉映,车流忙碌而井然,处处绿地公园,闲人散落其间,治安却是安宁平静。路人的脸上都卸去了原来的慌张或急迫,换作一脸的笃定与充实,这也感染了故地重来的我。
真的很幸运,我暂居栖身所在的佛山边缘的小村庄湾华村,居然是浸染了八百年风霜的古老村落。休息日里,我喜欢去湾华村周边徒步漫游,用脚步丈量这座古朴村落的悠久历史,踏寻她散落于高楼中的陈印古迹 ,好奇地追溯这个村落的的前世今生。
村史里介绍,座落在东平河畔的这所小村庄,在岭南地区可是声名远播。她不仅蕴含着绵长的沧桑岁月——开埠于南宋景定元年(即公元1260年),而且还拥有一张辉煌的招牌:闻名天下的粤菜美味中的灵魂秘宝‘柱候酱’,便是湾华先贤在两百年前发明酿造的。更让人惊叹她伟大的地方,是村中一处从明代遗留下独特建筑——蠔壳古屋。
我是顺着村中路牌的指引,兜兜转转半日,才在棋盘似的村落里找到这座独特的建筑古屋的。她隐藏在湾华村的逼仄小巷里 ,也遗忘在富裕后的村民集体记忆中。连外嫁到此多年的村妇,都不知道这里有着那样一栋别致的建筑,更遑论她的独特与珍贵。哪怕是上了年纪的土著老者,却早已沉迷在孙辈的嬉戏和粤剧的抑扬顿挫缠绵中,无暇顾及我的笑脸打听。
而这栋陈旧的蠔壳古宅,却著春风沐秋雨,惯看冷月繁花,任凭一身的华丽随着年轮增加而渐渐褪却,寂寞傲立于历史的斗转星移中,无意与周边后起的堂馆争春、同高楼斗艳。
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很难再发现一处尘封隔绝的世外桃源,各种沉淀在历史角落里的奇闻轶事,大都难以逃脱网络电视的轮番亮相。如是岭南风格的祠堂、庙宇、碉楼、炮台,珠玑古巷,甚至是梅县的古村落,我都在电视里稀松了解过,但我在找寻蠔壳古屋的路上,却依然茫然不知蠔壳屋是何物。我心里作了许多种猜测,幻想着将她的各种姿态和容颜储存在心,预备充足的心理准备,就算真的见到了意外的面目,也不至于因懵懂而受到惊吓吧。
而当我突兀地出现在蠔壳古屋前时,我的心灵还是猛然被其一阵震撼!眼前的古屋虽然占地不阔,又久经风雨洗礼,且长时间无人打理,墙壁上沧桑的岁月痕迹一览无遗,她的面容已是破相重生,悄静地蛰伏在周围高楼的阴影旮旯里。但她结构精致小巧,虽略显残缺仍不失威严厚重,如退出战场的耄耋老兵,在破旧军装包裹下的躯体还饱含着虎虎生气。
我被蠔壳古屋独特的造形、深厚的底蕴所深深折服!她与一般岭南古建筑形似而神异,璧上累累蠔壳更是如字如画,别具一格。映入眼帘的巨大青石地基上,密密麻麻垒积着差不多一尺见长的蠔壳,形成高大的墙壁一直延伸到屋檐下。蠔壳呈鳞状倾斜垒砌,半露半隐,整齐而紧密。蚝壳内墙白沙细磨、装饰平滑,外墙则蚝壳外露,美观大方。房沿四角高翘,门楣雕刻精美。整栋宅院古朴典雅,气势恢宏,在六百年前的岭南,绝对算得上豪宅。
感念这座蠔壳古屋给我的惊喜,我翻开历史,想追寻她的源头,才得知早在唐宋时期,岭南一带就开始用蠔壳筑墙。唐代刘恂《岭表异录》说:“卢亭者……余党奔入海岛野居, 惟食丈毛蛎, 垒壳为墙壁。”古书记载,此等建筑为何会受到岭南居民的钟爱,不吝耗时费力去精雕细琢呢?这是因为它完全顺应了当时岭南的天时地利,彰显出岭南人的智慧与勤劳。
岭南远古是海洋浅滩,泥沙中古蠔壳众多,取之方便;岭南湿热多雨,几百年前土窑烧砖容易受潮,但蠔壳墙不惧雨侵,蠔壳不会积水,不用担心墙体脱落,能防潮;岭南夏长酷热,蠔壳性凉,壳内细孔如丝能透气,暴雨后又可降温蠔壳,使得室内清凉舒爽;蠔壳性碱,不会生虫;蠔壳墙墙体宽大,坚固耐用,稳定性好,能防风;蠔壳墙拆除时需要整片进行拆除,费时费力,蠔壳墙外表坚硬粗糙,不好翻爬,能防盗……几百年来,这里流传着“千年砖,万年蠔”一说。
书中介绍蠔壳墙的修造过程,也是颇为复杂繁琐的,不亚于同时期的戚大将军修长城。建造前首先要广聚蠔壳,平方之间,费蠔上千!再者选材要精细,蠔壳要大小整齐,外形规则,再用铁丝或藤条串成一体,原木或长竹为骨,把劲墙体,两端石柱为夹,内外两排同时砌筑,再将烧制的蠔壳灰用黄泥、红糖、熟糯米浆、米醋、谷物等拌上,层层夯实,逐渐叠高,达五六丈不仆。
蚝壳古屋原来是有过辉煌的,她墙体上的片片蚝壳,正如她曾经有过的高傲勋章。如此繁杂巨作而成的蠔壳大宅,不觉让一般普通人家望而生畏,哪怕是殷实之家也要踌躇再三,就算是豪门巨贾,也只能鼎力修作祠堂家庙以供先神,也因此造就岭南蠔壳古屋稀少的原因。
清初康熙准备收复台湾,为了防范台湾郑氏势力与内地抗清军联系,政府实行海禁内迁政策,强制性将沿海居民内迁,也使得不少蠔壳屋被遗弃荒废,破败坍塌。
再者,历史前行的进程中,烧窑技术的成熟与普及 ,使得岭南居民更加青睐方便经济的青砖。清末以后,青砖屋成主流,蠔壳屋逐渐隐褪江湖,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只在少数地区还孤样留存,成为绝唱。
我走进这座无人看守的肃穆古屋,如同走进一本野外偶得的泛黄史书。驻足在院内,我仰望着失去色彩的雕梁画栋和老气横秋的屋檐天盖,吮吸着被古屋封存了几百年的别样空气,心里止不住浩然惊叹:她是怎么成功躲避几百年来的兵荒战乱、雷火匪灾,洁身独存到现在的?那些门窗上还分明残留着明朝的月光、小院里遗落着清代的风雨痕迹,灶台上似乎还在腾起袅袅烟火……
磅礴的蠔壳高墙,恰似先贤书写的精美诗词,向世人介绍着古屋的辉煌过去,讲述着她兴盛衰弱的故事。这不禁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和共鸣,电影桥段般的画面在脑海里快速闪现,我仿佛听到远古的海浪波滔,河滩上清洗蠔壳时的嬉闹,悠扬的打夯号子,房梁上掌墨师傅笃定的指挥,屋主精明的眼神中饱含着满足的微笑……
遥想当年,一群赤膊壮汉在岭南的炎炎烈日下,借助简单的工具,肩挑车载,把一滩从淤泥里挖出、清洗干净后的蠔壳运回宅前,徒手一片片串联编排,一层层叠加夯实。垂线吊桩,左顾右盼,精雕细琢,严谨计算,不容出半点差池,尽善尽美地成就这栋遗传后人的珍贵礼物。
湾华人的先祖,早先从他乡或沿着小道跋涉、或沿着水道漂流至此,筚路辗转,披荆斩棘,我难想象出那一路迁徙是怎样的艰辛与磨难。在东平河畔落脚生根,开荒垦殖,先急温饱而后实仓廪,再由茅庐换作华堂,几百年的战天斗地中,造就的是岭南人后来坚韧与睿智。湾华的先贤经历了这些重重苦难后化茧成蝶,以后遇到的所有艰难困苦,就顺理变得云淡风轻了。可湾华先人们在远古如愚公般的创始,是一种怎样漫长奋斗和抗争?是付出了多么巨大的智慧与勤劳?一种怎样以此为傲的坚毅执守!?
一栋灵气的建筑,绝对是有生命特征的,也是有少年、成年、老年的时间分段的。建造这栋灵性古屋的工匠,通过墙上的片片蠔壳,向后人释译了那个朝代的文明密码,更是值得尊崇和怜惜。蠔壳古屋已风华不在,正坠暮年。而让这些蠔壳化腐朽为神奇的工匠们,早已隐没在历史的长河里。眼前的她,如纪念碑般记录那些逝去的无名大师们的功绩,展现着属于他们的荣光,保留着远古老旧时光的珍贵记忆。
这栋蠔壳古屋,神态安详而深邃。或许她早已见惯了野蛮的拆迁和灰尘滚滚的重建,也在可怜那些没有灵魂的赝品是多么的无辜,嗤笑那些争名夺利者的短浅和愚蠢。因为那些艳丽的仿品根本体会不到历史的厚重、家园的温情,无法安放有心人浓烈的故园情怀和对先人的崇拜与缅怀。
时代在日新月异的飞速发展,这栋凝聚着灿烂文化、厚重寄托、承载丰富历史记忆的遗存古宅,却遗憾地没能享受到她应有的善待。湾华村里的朋友告诉我,古屋屋主的后人已不知何年远去海外定居异邦了,现在几乎是音讯全无。以前的湾华村,在还没富裕的那些年月,根本无意识派人来维护管理,到现在古宅院体开始倾斜后,都只是一把斑斓铁锁象征性地缠挂栅栏了事,任凭风雨对她无情腐蚀。
我在院里嗟叹她的孤寂没落之余,也只能徒劳地自欺欺人安慰自己,或许是长久的无人关注,她才苟活到今日。否则,早已被朝代洪流改造得面目全非,哪还有完璧示人的现在?
古宅不应该一直遗弃下去,这是一种无知的暴虐。她就是可触摸的历史,可以瞻仰到的丰碑,如不及时抢救她,替她疗伤,帮她康复,她终将消亡于不久之日。后人应谦卑恭敬地呵护代表历史的古屋,如同呵护我们祖先牌位般那样虔诚,使她早日风华再现,青春永驻。因为古屋不仅属于悠久的过去,属于盎然的现在,还将属于更加鼎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