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姥娘家去
“走姥娘家去”是老家的方言,就是“到姥姥家去”的意思,“姥姥”在鲁西南农村一般都叫“姥娘”。小时候只有学校放长假或过年过节才能去趟姥娘家,平时有空闲是要跟大人下地干农活的。有时候哭着闹着要去姥娘家,不仅仅是想姥娘了,也不仅仅是贪玩,那时的生活条件都不太好,孩子们的那点心思大人是知道的!
我们村在东平湖南边的洼地,姥娘家隔湖在北面十多里外的山坡上,天气好的时候,都能远远地看到大山,看似很近的路程,却总又很遥远!在我们上初中之前,家里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赶集走亲戚基本上都是步行或拉着地排车,对一群孩子来说,步行去姥娘家要小半天的时间。
去姥娘家,要经过村北大片的庄稼地和草地,大概有三四里地的田间小路,其间有一大片的坟地在路边,坟头长满了又高又密的蒿草,风一吹哗哗啦啦地响,感觉很恐怖的样子,每次走过时总是紧张的要命;从小路转上坝子,也就是村里的防洪堤,两旁是村里各家各户的地块,总有人在地里忙活着,有时候一路过去,会不停地打着招呼。顺着坝子走过二里地,就出了村里的地界,小时候走出那片地面,总有要出远门的仪式感……
一路走过去,撒丫子跑过一片浓密的树林,再走四五里地,远远地就能看路边的一块高地上一个小小的村庄,叫做“老庄”,也就几户人家,也许以前这里曾经是大片的村庄,后来由于洪水的缘故,都搬迁到东面较高的山坡上去了吧,总之,过了这个村庄,就能看到姥娘家村里的地了!
姥娘家的村子叫“前梁”,在东平湖东畔、望山(山名)西侧的山坡上。其实,这一侧山坡上从北到南,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好多的村庄,房子一个挨着一个,纵横交错三四里地,有时候很难分得清每个村子的界线。
这一带的房子和我们村的土坯房屋不同,简直就是一座石头的世界,也算是靠着大山就地取材吧!一条大路从南向北串起了这一大片的村庄,路东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小巷,弯弯曲曲地爬向东边的山坡。小巷也就两米多宽,两边都是清一色的石头房子,每次都要仔细辨认,才能认清去姥娘家的那个巷口,顺着巷子一路上坡,两旁全是石头到顶的石屋,地面是石头铺的,虽然还是有些大小不一、坑洼不平,但很多地方已经被磨平了发亮了,很有一种沧桑和久远的厚重感!
两边的石头院墙有高有矮,高的院墙往往有一个木头的大门,两旁是高高的石垛子和木头门框,上面有一个顶子,其实是有一点点大院的味道;矮的院墙常常一眼就能看到院内的房子、树木、猪圈、鸡窝、柴垛等,一个简单的木头栅栏的大门内,又常常传出不绝于耳的狗叫鸡鸣,就是典型的山村小院。
在这个石头的世界里,常常有树的枝条伸出院外,或繁枝绿叶,或花香飘逸,或偶见大片的仙人掌,攀搭在石墙之上,或几只鸟儿从树间飞出,在石墙上扑闹,整个小巷其实通透着一种天然和质朴在里面,让人静谧而安详!
“是老巩家的外甥来了吧。”巷子里人不多,但走过去总能碰见几个,认识的,就大舅、大妗子地叫着,不认识的,就低低头一路跑过去!
也有咣咣当当地背着井绳、挑着水桶打水的。进巷口一百米的路北,就有一处水井,有半米高的井台,井口二米见方,是用整块的方石镶嵌的,站在井口边看下去,凉飕飕阴森森的!不像在我们洼地可以安个压水井就能打上水来,这是在山坡,往下十几米都是石头,打一眼井很不容易,所以这几个巷子就这一口水井。那时候常常见人们站在井台上打水,井绳一般都是麻绳或苘绳,一端系上水桶或系上钩子挂住水桶,徐徐放入井内,要很灵活地上下左右摇晃绳子让水桶倒在水面,水才能进入水桶,提水的时候要站稳脚根,身体后倾,然后一把一把地使劲往上提,水井很深,有时候中间要歇上几次。打水的活我没有干过,其实就是站在井沿上,也会让人感到双腿发颤!
姥娘家在巷子的最东头,院子的东面就是山坡地了。记忆里的老屋就是一排不大的堂屋,东侧的厨屋也很小,所以显得院子很深很大。进院大门西墙边是一个高大的麦垛,足足有三米高,上面用泥巴封顶,防止被雨淋透,麦秸是用来生火做饭的,每次都在麦垛下边掏,时间久了,麦垛的一边就被掏成了一个洞。院子的中间,有一棵古槐,高大、粗壮,枝繁叶茂,就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守护着这个院落!
小时候去姥娘家,父母不放心,总要在后面跟着。走进石巷,大人们一路打着招呼,我们兄妹却不管这些,在前面飞快地跑着,人还没进大门,“姥娘——姥娘——”的声音已经先进了院子,姥娘从屋里出来,总是一脸惊奇的样子:“咦,孩子们来了……”
进屋等一会,等大人们见了面,我们就可以和表弟一块儿出去玩了。西邻姥娘家也有表哥和表弟,一约就是一大伙孩子,常常翻墙到东面的山坡地里去,山坡是一层层的梯田,一层层的石堰,种的最多的就是地瓜,漫山地都是,其实总想到东面的山顶看看有什么,但到现在也一直没有登上过那个山头!在很长的一时间里,地瓜对我们这些在水边生活的孩子也是一种诱惑,姥娘家有地瓜,每回总会熬上一锅地瓜糊糊或煮上一锅地瓜,甜面可口,总是没有吃够的时候,直到现在!
更多的时候,是跟着大人去赶集。那时候北边有“二十里铺”大集,南边有“黄花园”大集,都是这一带很有名的集市,每到赶集日,商贩云集,十里八乡的人们常常把个集市挤得水泄不通,非常热闹,每次到姥娘家,十有八九是要带我们去赶集的,农村大集在我小小的记忆里,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城市,要什么都有,那个时候看到路边的二层小楼都会兴奋得像看到了城市的高楼大厦,虽然在上高中之前,我连县城也没有去过!
正月初二,按照老家的走亲戚的习俗,又是走姥娘家的日子,由于疫情的原因,我只能在这里写下这篇文章了。小时跟着大人走,大人们老了,我们大了,也轮到我们自己走了!如果进屋看到堂屋中间挂着家堂轴子和牌位,桌子上摆着供品,是要先行礼磕头的,这是出门时大人交待的。姥爷和姥娘已经去世多年,我知道,那些曾经熟悉和给我们偎依的老人,在磕头中,正渐渐走进模糊的记忆里!
以前,总是羡慕地看着大人们喝酒,我们大了,我们也喝酒,我们陪着老人喝,我们兄弟喝,只是,在这特殊的日子里,面对高堂之上的那些老人,心中始终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滋味……
时光就这样静静地流逝着,蓦然回首,已是四十年的光阴!前段时间回东平,听说大舅和表弟一家要搬到社区去住了,老村和老家的房子马上就要拆除了。时代要发展,社会要进步,生活水平要提高,有时候破旧立新是免不了的,但我心中却总有一种隐隐的刺痛!人这一生中,有些事情注定要成过去,虽然总有万般的不舍,在深深的意识里,因为老家的存在,才有一种踏实和归属感,虽然岁月无情,物是人非!总想回到那里,也许那里总还残存着那些老人们温馨的气息吧,也许那里总还残存着童年伙伴们熟悉的身影吧,那曾经的石街石井,那些曾经的石院子石房子,那些曾经的人曾经的事,都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挂和愁绪……
(2021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