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传呼
十几年前,手机还不普及的年代,家里开了个电话亭,满大街腰里别着传呼机的人经常光顾,回电话之余还能顺便买瓶汽水、拿包烟什么的,每月竟收入不菲。一到冬天,便由我在这儿照看。北方的冬天一向很冷,天黑得又早,不到八点,寂静的小街就几乎见不到人影了。
估计不会再有顾客了,我便匆匆地将隔挡玻璃的木板牢牢装上,紧紧地锁好门窗,一切忙完,也就快九点了,看看无聊的电视,我钻进了暖暖的被窝,“啪”的一声关了灯,黑漆漆的屋子里,一个人做起了好梦……
刚睡下,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会儿,一个老太太的声音隔着窗子送了进来:“晓文,睡了么?奶奶打个电话好不?”接着,一个稚嫩的童音也响起来:“晓文哥哥,我是小小,我也打电话哦!”
我一听,是对面街的牛奶奶和她孙子小小,这一老一小,挺晚的折腾个什么劲儿!——一般关了门,我就停止营业,再来人尽量不搭理,这是我一贯的原则,这次也不想开门。无奈邻里住得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听他们又叫了一遍我只好在黑暗中摸索衣服准备让他俩进来。还没穿好,只听窗外老太太嘀咕了一句:“睡着了,小小走吧,明早再说。”我听到这句话,乐不得地停了下来,心想这样甚好!果然,牛奶奶与小小离开了,只留下一句:“晓文哥哥睡觉不用哄,好乖哦……”
两人渐渐地走远了,再听不清又说了什么,我重新掩好被褥,倒头睡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就听着有人“咣——咣——”的敲打着房门,门外响起了“滴滴滴、滴滴滴”的传呼声。
“讨厌!”我心里骂着,“大半夜的,谁这么膈应人?!”
敲门的声音不间断地响着,没多久就将我的好梦彻底搅醒,只听“咣,咣,咣,”的敲门声里,又夹杂着一个男人的询问声:“有……人……没有?我……打个……电、话!”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听着声音舌头都硬了,准是个酒蒙子!我耐着性子听他叫门,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太晚了且不说,万一不安全呢?像这种喝多了后成宿隔夜胡闹的男人多了,从前也有过半夜里要打电话的醉鬼,但这类人我从来就不可怜,更没有一次让进来的先例。
门外的汉子倒是执着,始终不断的叫嚷:“老板……开……开门,我就回……个……电话!”
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终于忍受不住了,便装出才睡醒的样子语气含糊地应对着:“谁——呀?这么……晚了!”
“我——”门外应着,“开……开下门,打……个电话……就走。”
就是有这么一种人!接受询问,都爱回答一句“我”,这家伙也是这个毛病!
“我”——妈蛋,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声音不熟,我便没好气地说:“闹什么闹啊?大半夜的,回家睡去得了,扯什么蛋?!”
“我就……打……个电话”醉汉又“梆、梆、绑”地拍起窗子,声音急促而响亮。没法子了,冤魂难缠!我心里咒着,只好掀开被角,从舒适的被窝里钻出来准备开灯。正在这时,一阵“滴滴滴、滴滴滴”的传呼声又响了,似乎比刚才还急,就听“咣——”的一声闷响,原来是门外的醉汉狠狠地踹了一脚房门。
“王八蛋!”我火了,刚要发作,只听他在外面嚷着:“傻……B!不开……拉倒!老子……”声音逐渐远了,伴着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醉汉踩着雪,终于滚蛋了……
我松了一口气,连忙逃回被窝,懒懒地睡下去……——还没睡熟,忽然静静的夜里再次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越来越近。
“哎呀,遇到瘟神了!”我暗暗骂着,又希望他别来我门前死缠烂打——谢天谢地,那声音在我门前响着响着就渐渐弱了下去,他竟然没有停下来敲门!
“还算有脸!”我偷偷庆幸:看来我刚才的软钉子还真起作用了!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刚塌实的翻了个身,那醉汉好像没找到其它的电话亭,没多久又转回来了,紧接着,就是一阵骤雨般的砸门声……
“准是个畜生!”我索性掩上耳朵。这种醉鬼要是放进来撒欢,今晚也别想消停了!
醉汉的砸门声持续了好一阵,可能是也砸累了,终于停了下来。就听他断断续续的说:“老……板,起……来!,我买……包烟……行不?”见我没动静,又喊着:“买……红塔山!……得了……买盒……中华,让你多……挣……俩钱!”
我任凭他要买这买那的胡言乱语,心里默默计算,再折腾十分钟,我就挂“110”报警!好在,他叫嚷了一阵终于停了,只听“哇——”的一声,接连一阵咳嗽声传进来,大概是这家伙在呕吐——我想起酒疯子们酒后狂吐的醉态,心里一阵又一阵恶心……最后又是重重的一声“咣——”,看来这杂种又踹门了。我强自忍受着,压抑怒火,只盼望他闹够了快走!
过了好久,终于没声音了,我稍稍安心下来,压紧了枕头,沉沉睡了下去……朦胧的睡梦中,墙上的大钟“当、当……”的响了十二下,而后一片寂静——老天!都午夜了……
睡梦里,似乎那醉鬼的事还没有完结,一会儿梦到有人闯进来强行的打电话,一会儿梦到“滴滴滴、滴滴滴”的传呼声不停地响,一会儿竟梦见这里改成了传呼台,美貌的传呼小姐对我温言细语……
第二天,我似醒非醒的朦胧中,就听门口吵吵嚷嚷的,似乎围了许多人;仔细听听,没错,不是幻觉!吵嚷声越来越清楚,竟多是熟悉的邻居们的动静。
我正在奇怪,突然门被急切的扣响着,“咚咚”的扣门声里,一个老太太的声音焦急的喊着:“晓文,晓文,快开门呐,你门口出事了!”
我猛地一激灵,听清是牛奶奶在叫门。“出事了?”我心中一下子涌现出不祥的预感,再顾不得疲倦懒惰,赶忙穿上衣服开门。
门一开,我着实吓了一跳,只见门口黑黢黢的拥了一群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头攒动……我蒙了,“这,大伙这怎么了这是……”
牛奶奶拉着我往旁边一指,问:“这人谁啊?不是我们这儿的啊,你看看。”我顺势一看,顿时惊得一身冷汗——只见窗子下墙根儿那儿靠着一个魁梧的大汉,硬挺挺的蜷在那里,胡子眉毛上挂满了霜花,已然……冻死了!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目光离开的一瞬,我忽然瞥到他身旁的一滩早已冻成冰砣的秽物……
“啊……”我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脑子中一片空白,心里面忽然异常堵得慌,一时间好似明白了许多事,但又理不清头绪……我茫然的望着牛奶奶摇着头,身边的人们说着什么,我却一句也没有听到……
……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警察,也不知怎么将他们让进了屋子,后来记得警察说死者不是本地人,身份一时还没查清,身上没有任何证件,验证是喝醉了酒倒下冻死的。
我支吾着说昨夜很不舒服睡得早什么也不知道今天一早才知道的现在心里还很别扭这事儿谁碰上也没法舒坦;牛奶奶也说是啊我昨晚和小孙子来打电话都没叫开门这孩子睡得真死呸呸不说那个字了晓文别往心里去奶奶没别的意思;我又说奶奶别说了我要是知道您老那么晚来还能睡塌实了真是的让您白跑了一趟我太过意不去了;牛奶奶说奶奶明白晓文这孩子就是懂事……
警察说,没事了,我们就是了解一下情况,你门口摊上这事也够倒霉的,不管怎么说你得跟我回去备个案。
……从派出所出来时候,我跟警察继续解释:“那人肯定不是熟客,要是以前来我这打过电话,哪怕一次我都能想起来。”警察笑了笑说:“打什么电话啊,这‘路倒儿’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也根本没带传呼什么的……”
“啊?”我脸上闪过一片迷茫,耳边仿佛回响起昨夜里那响亮的“滴滴滴”的传呼声,仿佛回荡着那粗俗的声音——“买……红塔山!……得了……买盒……中华,让你多……挣……俩钱!”
“怎么,别多想了!”警察拍拍我的肩膀,“以后晚上早点收摊,这地方乱。”
回去后,我立即关了亭子,整整一天,我把自己,闷在家里,耳边不停地想起“滴滴滴、滴滴滴”的传呼声与“咣、咣、咣”的砸门声;眼前不时浮现那醉汉魁梧的身材与苍白的须眉;心中不断念着警察那句“这‘路倒儿’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以及昨夜清清楚楚的叫门声“开……开下门,打……个电话……就走。”……
不久,我将电话亭低价兑了出去,我知道,在这个屋子里,我再也睡不塌实了……
多年以后,早已搬家的我偶尔路过这里,那个人早就不再是街头巷尾的话题了,我下意识地望了望那熟悉的方位,小亭子早已改为了超市,人来人往,生意是那样的火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