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
就要在播放新闻联播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屋里陷入了一片漆黑,如同人闭上眼睛一样。电视机没有了响声,耳朵也一下子清静了很多。视觉神经和听觉神经一起汇集到了心灵深处,共同享受这种静谧与安宁!
这时,老婆在茶几上点燃了一支蜡烛。如黄豆一般大点的火苗,一忽一闪、忽明忽暗地燃烧着,屋里随即亮了起来。一家人围着烛光坐在了一起。
看着上下跳动的烛光,我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与感动!烛光,除了闪烁在祖先的坟茔和神仙的案头上外,已经很少出现在“人间”了。记忆中的烛光下面,母亲戴着老花镜在穿针引线,兄妹们在烛光里埋头苦读……进而回想到我从烛光里走到月光下,从家里走到南北十字街的饭市上,去和同学“拍三角”“顶拐”,去听瞎先生说书。对了,那个不会说书的老何现在还在人间吗?
是老何还是老贺还是老赫?我说不清,我权且叫他老何吧!老何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知道。老何是个盲人,临漳人。我一直认为大概就在陵阳或者东岗一带。长大后才知道,临漳是河北省的一个县,和林县交界,口音和林县几乎一样。
当年的老何大约三四十岁,中等个子,胖胖的身体硕大的脑袋,黑黝黝的大脸庞上,那两颗兔牙格外的醒目。一年四季基本不变的劳动昵裤子上,补丁磊着补丁,蓝色的中山装已经变成了黑色,双袖筒上像甯了一层“被子”,泛着油光。脚上趿拉着没有后跟的黄胶鞋。用八个字可以高度概括这位“瞎先生”——相貌丑陋,邋里邋遢。
老何是位笨“艺人”!不会唱大鼓不会拉弦,不会说书更不会给人算卦。他时常拄着一根竹竿做的盲人拐杖,肩上背着个“钱褡”。“钱褡”里面没有三弦、鼓之类的乐器,瘪瘪的,里面就有一副打更用的“棒子”。老何赖以生存的“才艺”是模仿天气预报。饭市上,有人喊——老何来两句!他就用别有韵味的林县话,低沉而略带磁性的男中音给大家展示自己的才艺:“林县人民约莫站,林县人民约莫站,现在预报天气。今嘞黑来到明嘞,不挡有扑凌小雨儿……”往往还没有报完,大家就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这时老婆子小媳妇们就会给老何端上一碗热乎乎的稀饭,里面煮着两个“黄疙瘩”。老何饭量大,通常要两三碗才能填饱肚子。栗家沟村南北十字街的饭市上,他这位明星人物是不会挨饿的。王大娘家的饭不多了,栗二婶家会主动续上,甚至会吃上“黄疙瘩”抹“昏儿”。(不是儿化音,两个字分开读,熟透了的柿子)有些好心人,还会给老何挑上一个“老鸹啄儿”(被鸟吃了一半的柿子,由于水分蒸发了,口感更劲道)甜得他时常合不拢嘴。
现在想起老何的天气预报能够高频率地在饭市上演出,大家又能不厌其烦地欣赏从而发出欢乐的笑声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的才艺有什么可乐的?现在恐怕挠挠你的胳肢窝,你都笑不出声来!但在当时,老何近似于拙劣的才艺,给大家在繁重的劳动中,在艰难的岁月里带来了廉价的欢乐。
乡亲们都喜欢这个“瞎先生”。如果几天看不到他,热心人会到处打听去。小孩儿们则爱逗老何,有的会用小土坷垃砸一下老何的屁股,或者用小树枝戳一下他那宽厚的脊背。老何一般情况下不会生气。若是有顽童成心和他过不去,老何最多跺一下脚,作生气状来一句“这是谁家的捣蛋?喊你爹来打你的屁股!”但他的脸上永远是微笑着露着那两颗兔牙。他那根拐棍懂事了的孩子都不敢动,都知道那是盲人的眼睛。倘若有那个调皮的孩子敢拿着老何的盲杖“龙拳舞杖”,一定会得到家长的一巴掌。
当然也有人取笑侮辱老何,甚至有人推搡他!每当看到有人欺负老何,我们几个小伙伴就会瞪起愤怒的眼睛,攥紧还不太硬朗的拳头!长大了,我才对那些人的行为加以“理解”了。用梁实秋的话说:“你何时见过一条疯狗撕咬过衣冠楚楚的人?”
……
时光流逝,社会在发生着巨变,电通了。家家户户有了电视机后,栗家沟村南北十字街的饭市就逐渐地消失了。当然,老何也不知什么时间,不知有了多久没有出现在村的街头,取代老何赢得大家笑声的是电视机里面的赵本山。
……
二十年后的一天,红旗渠畔突然传来焦急的喊声——“有人落水啦!”大家争先恐后地把落水者抚上渠岸来。还好,渠里面的水位刚好不足以把人冲走,也不至于把人摔伤。看着被救上来的那颗大大的脑袋圆圆的脸,尽管头发已经花白,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多年不见的老何!
老何双腿发抖,手紧紧地攥着肩上的钱褡子。钱褡子比以前鼓多了,似乎还很重。渠水从他的钱褡子和衣服上,不停地倾泻到地面上。
“老何你怎么踅摸到合涧了?”我一边问一边把老何搀扶到路边。
“这里不是偏僻一点吗?洗衣粉、针、线还能卖动点儿?”
“哦?你学会做生意了!你还记不记得栗家沟村南北十字街那帮小孩了?”
老何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十字街我还记得。孩子们都大了吧?我不太记得了。”
这时,我把老何钱褡子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前后两嘟噜,足有二十多袋洗衣粉,每袋一斤重,要有二三十斤重。他这样一个六七十岁的盲老头,整天背着二三十斤重的东西沿街叫卖,一袋能挣多少钱啊?想到这里,我的鼻子一阵酸楚。
老何一袋一袋地数着,脸上露出了笑容。“谢天谢地,没有被水冲走,够数了。你再帮我看看后面那个袋子里有个针线袋还有没有了?”
我把针线袋递给了他。老人颤抖的双手像“揪虱子”一样一根一根捏着数。
“老何,你摔着没有,身上疼不疼?”
老何看到商品都没有丢失,高兴地说道:
“没事,哪都没事!我走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掉渠里了?”老何说着,脸上不自然地笑了笑,好像是用笑容来掩盖落水后的尴尬。上嘴唇在那两颗门牙上抖动着。
“老何,以后你往路中间走。这要是水大还不把你冲走啊?”
老何嗯嗯地附和了两声,脸上的笑容也不自然地褪去。
“你怎么做起生意了?现在哪里都有商店,你能卖出去吗?”我问他。
“唉!”他叹了口气。“庞村的用林和柳林的文生,人家都会算卦,不用行乡都在家数钱呢!咱啥也不会,天气预报也没人听了,不稍动弹一下,连饭也吃不上了!”
“老何,我在这渠边有个选矿厂,不方便了你就住我这里。洗衣粉我都买了,反正每月工人都要三十包。”
老何一听又一次露出了笑容。“真的?真是遇见好人了呀。叫我说什么好呢?对了,你是栗家沟村十字街那块儿的?”
“我是南十字那块儿的,瞎蛋儿是我三叔。你不是经常和我三叔打通铺嘛!”
“哦!怪不得呢。大侄子,只要你买我的洗衣粉就够了,我就不住你这里了,百家饭我也吃习惯了。”
“听说你三叔死了?”他问道。
“是的,去年去世的。”
老何沉默了几秒,叹了一声“哎!他岁数还不算大啊!”
一阵子过后,老何显得自然和放松了。他从上衣的深处掏出了一个小手绢包打开,是一卷面额大小不一的钱。他摸着钱自言自语道:
“真好,没有湿了。”
他把面额最大的十元钱抻展开,一只手捏着钱的一角,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夹住钱,从一角慢慢地捋过,然后又拿到耳朵边忽扇了几下,问我道:
“大侄子,帮我看看这一张是不是真的?”
这些曾经熟悉的动作,包括我帮着三叔数“洋茄子、黄药点儿”,帮着辨认真假钱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真的!”
“这一张呢?我怎么觉得不对劲?”他又拿出一张十元钱。
我一看就是假的!这世界还真有这缺德的人做出这样缺德的事啊!骗残疾老人的钱那是在作孽呀!要知道老何卖多少袋洗衣粉,多少颗针才能挣到十元钱啊!他所挣的每一分钱所付出的艰辛要比正常人高出何止是十倍,何止是百倍啊!
当然,也许会出现这种情况,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误收了那张假币,又误给了老何。也可能是像老何一样的盲人,在和老何的经济交往当中付给老何。我希望是这两种情况,尽管这两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很低。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知道是谁说的,我不但不能够认同,而且非常之厌恶!对于弱者,我们要有基本的同情恻隐怜悯之心,不能够冷漠,冷漠就是冷酷,冷酷就是无情!
可是,仅有同情心是不够的,我似乎还应该做点什么。
“真的,钱都是真的老叔!(我把老何当成了我三叔)你帮我个忙老叔,我正想换个钱呢,身上的零钱太多了,鼓鼓囊囊的。可以吗?”
老何连声说道“中、中、中!”
老何拄着盲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走了。他将去何处?晚上住哪里?他去哪里提货?一天能挣多少钱?小区的保安会让老何进去吗?紧闭着的冰凉的大铁门,会为老何一口饭而打开吗?
生活啊!你的琴弦已经紧绷欲断,孤苦伶仃、衣衫单薄的老何将怎样度过那春夏秋冬?
…………
我讲的故事快要结束时,来电了。突然的光明晃得人直流泪。这时新闻联播刚好结束,接下来是天气预报。此时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和老何的天气预报在我的脑海里交织到了一起,令我沉默不语。
儿子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认真听我讲故事。“后来呢?老何后来呢?”他追问道。
我说:“没有后来了,我再也没有见过老何,可能已经没有他了吧!”
老婆这时站起来,准备吹灭了茶几上的蜡烛。她的眼眶里滴下两滴泪珠刚好落在了蜡烛上,蜡烛发出“呲、呲”的声响,像是一声声的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