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书
我两次搬家,深以书为累。初拟用若干大纸箱来装,以胶带粘贴交合处托运。谁知到后来纸箱竟不够用,索性扯来一条大被单,囫囵囵将书倾倒其间,背负着下楼塞入车里。我不是孔夫子,搬起家来也不知哪儿冒出这么多书。庆幸的是书皆为纸质,若是换作古代的竹简,岂不要累得吐血。
能有些什么书呢?无非是些旧时的课本,追逐潮流买的畅销书,有意觅得的一些古散文,但更多的是在旧书店或地摊上淘来皱巴巴的小说。古人敝帚自珍,我也真得对它们割舍不下。几次是下了狠心要以废纸卖掉的,趴在墙角翻检了一通,恋恋不舍,最终又全上了书架。《世说新语》里讲祖士少好财,“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箸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我的书也不愿意外借,因为常有不拘小节之士借去便杳如黄鹤,不得已在书架一侧粘贴一页纸条,上写“请勿言借”。不料一日张同窗造访,见纸条发一阵冷笑,说:“贴这劳什子何用!”随手扯去,丢进纸篓,而后又搜罗几册书乐滋滋归去。我无可奈何,且将这禁令废止。
古人说“拥书自雄”,我没有“雄起”的感觉,只是一味地苦恼。一来存书的地方已不能成为“书斋”,而可以视为“书灾”了。书橱是里外两层,竖立严实后,又横着插入。一旦架上再无空隙,案头、床侧、墙边又多出一群群散兵流勇。我本来有一把高背的仿明式椅子的,几摞书不失时机地冲上去占据为王。我若想坐它 便要费气力去搬运,劳我筋骨尚不足惜,关键是搬运后不知置于何处。二来书成了自己的便懒得去读。黄生借的是别人的书,心下不免忐忑。我即为主人,免不得志得意满,傲然睥睨,觉得什么时候来读完全是由自己支配。鲁迅先生说时间如同海绵,只要你挤总会有的。我没有挤出时间,却因此为自己找出当下不读书开脱的理由。懒大约是人的通病,最宜在无心志时犯起。一些书是草草翻过,知道需要再精读的却束之高阁;一些书看了不及一半又取出另一本来读,猴子在包谷地里忙活,满地丢的都是棒子,我常笑自己就是那只猴子;还有些书干脆没有启封,若去翻开,定有霜刃初现的感觉呢。要说第三种苦恼,其实是读书从来不得法,而且越读越糊涂,像是钻进没有路径的深山老林子里去,有了进口也寻不着出路。费秉勋教授曾示我他的研究法,大木箱子里堆满一摞摞的卡片,分类以细绳捆扎,每一张卡片上用钢笔字工整地注明某字出自何处,出现在什么样的一段话或诗句里。这是“考据派”的方法,看时惊叹不已。我们现在没有老学人的“笨”劲儿,但也无论无何聪明不起来。聪明的人能触类旁通,左右逢源,《西游记》里猪八戒到花果山请被师父气走的美猴王,他说:“师父想起你来,说我们不济,说你还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常时声叫声应,问一答十。”我知道自己不是孙猴子,不能“举一隅而反三隅”。
拥书并不意味着知书,更不能自以为已经明理。对于经典和好的文章,要能“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能开动脑筋,让主客体互动起来。而要实现这一点,最重要的还是要读书时身心俱静。心气平和时,马上、厕上、枕上都能读书,如今在地铁里、广场边、候机厅皆可手不释卷。窗明几净,室无杂音不一定是读书最好的环境,要读书也不是非得另筑别馆专司此职。常见一些人专设书房,室内书柜成排,藏书成套,我不曾见过他们埋头苦读的样子,更未见他们还顺手做着笔记心得。现代的居室需要装修,他们用书房来做精神世界的伪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话不假。“尽信书不如无书”,将读书和行走分成互不黏连两张皮的,一定是愚夫。知识在于积累,人生的体验使获得的认知不断丰富和升华。很多事情在这个年龄段理解不了,经了一定岁月和世事才会豁然开朗。那是另一层天幕的开张,精神高蹈舞台的新启。当然,没有人安睡着可以悟出道理。
书从兽骨丝帛竹简始,直至刻印于纸上,几千年不曾改变大的面貌,到现在忽然有了面目全非之感。电脑上、手机上动辄可以下载数百本书籍,电子书等轻便易携之物也应运而生。知识似乎真地到了大爆炸的时代,无时无处可以看见,只要想读书,信手可以拈来。可我总固执地认为传统书籍的不可替代性,一卷在手,字迹疏朗有致,字体稳重典雅,且有墨香纸香萦鼻,而留白处又可以做大段的眉批来畅述胸臆。曾国藩说他不提笔不读书,加强记忆暂且不讲,只要你提笔在手,沉潜涵咏,会不由地感觉自己正是解牛的庖丁,临风而立,目无全牛且踌躇满志,这种感觉,夸张点讲,虽万户侯而不易的。
当然读书也不需要像这样正儿八经的严肃。这如同我们要吃饭,四菜一汤的大餐用来补充营养和能量,而快餐吃肯德基、麦当劳甚至小摊上卷一张煎饼亦可。可惜如今我们大多成为快餐一族,整日捧着让人眼花心慌的电子书漫无目的地阅读,什么时候能静下心来,系统地读些书,从而体味文字中的三昧呢?
台湾作家王文兴说得好:慢读等于精读,快读等于未读。以此自省,常儆我效尤。
原创作品,未曾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