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
我们村中央的老戏楼,一直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虽然台上早已不再唱戏,可台下的戏几百年来一直都在上演,从没有断过。
且不说每天从这里经过的成群牛羊,轰鸣的拖拉机,嬉戏追逐的孩童,单单是围在戏楼下一群人的欢声笑语,就够热闹的了。
众乐之下,唯有一人却是个例外。
他从不挤进人群,更不会坐在人中央。也不和其他人说笑,热闹是别人的热闹,他只是远远站在边上看。
他轻轻地来,无声地走。很少有人注意他,更没人理会他。
几十年来,他在这里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
这个人就是父亲的堂兄,我的堂伯父。
伯父生于1947年,七岁丧母,在家境极度贫困和艰难中一点点长大。大概十岁左右,不知啥原因,他的身体就不再长高,一直到成年。
长大后的他,只有孩童般的身高,人小力薄,挪不动一担草,扛不起一袋粮。在靠力气种田吃饭的农村,他成了一个半残的人。
在贫瘠荒凉的西北山区,身高体壮的小伙子都很难找到媳妇,何况他这样的人,更是早早就放弃了成家立业的想法。
一个人过日子的伯父,包产到户时分到了六亩薄田。收种成了最大的难题,特别是三夏大忙,抢收麦子。别人一大家男女老少齐上阵,一天能割倒一大片地。而伯父弱小的身体被淹没在麦浪里看不见踪影,折腾一天,也倒不下几捆麦子。
成熟的麦穗割不倒,割倒的拉不回打麦场;拉回场里没法碾打;碾打成麦子装不进袋里,一个人拿了簸箕没人撑口袋,撑了口袋又没人拿簸箕。
大雨突来,满场的麦子浸泡在雨水里,一年的收成眼看着被糟蹋掉,而他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在风雨中大声地哭啼。
虎口夺食,各家顾各家,这是人之常情。纵使求婆婆告奶奶叫人来帮忙,那也得等人家先把自家的麦子收拾完,才会抽时间来帮他。再说帮一次二次可以,次数多了自然也困难。
自己的苦只能自己受, 能有什么办法呢!
人总得活着,活着就得张口,张口就得吃饭,吃饭就得干活,干活就得有力气。
可他,最缺的就是力气!
这样的日子不知煎熬了多少年,后来实在不得已,只能把地让给别人去种,每年给几袋麦子,让他勉强糊个口。
没地种闲下来的伯父去戏楼的次数就更多了。
来的最早,走的最晚。到饭点人群解散回家吃饭,有人看他还不走就说一句,你回家吃完饭再来。
伯父嘴上答应脚底下却不动。没有媳妇就没有家,更没有热饭等着他。
他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饿急了就做一锅面,吃上两天。然后再饿上几顿,实在扛不住了才不得不再做下一顿。
光棍汉的日子没有盼头,没有希望,也就没有了生活动力。只能饥一顿饱一顿,活一天算一天,等着闭眼。
他宁肯守在戏楼,也不愿回家去。
他不想一个人待在四面透风的寒窑里,蜷缩在土炕上,裹着一堆早就分不清颜色的破被,饥肠辘辘,瑟瑟发抖。
他不想一个人被黑暗吞噬,看不到光亮,盼不到天明,在漫漫长夜里转辗反侧,备受煎熬。
他不想一个人被孤独笼罩,听不到声音,看不到人影,只有蚊虫作伴,老鼠野猫光顾,寂寞终生。
纵使有一百个不想,一万个不愿,也无济于事。
他只能来戏楼下,在这里还能听个响,看个人。在这里能忘了饥饿、忘了寒冷、忘了孤独、忘了时间、忘了他自己。
但凡村里有红白喜事,他都会及时出现。即使干不动重活,守住一个锅灶烧火也能顶一个人用。忙碌一天,饿了也吃不多,人小饭量少,大半碗饭就吃饱了。看看主家没安排自己去坐席,也不吭声,蹲在灶口对付着吃点,完了接着烧火。
村里谁家盖房砌墙,搭个猪圈,垒个鸡窝,需要一个递砖的,舀水的,铲土的,只要说一声,伯父都会及时过来帮忙打下手。甚至都不用叫,只要看到活,知道主家一个人干不了,他都会一声不吭地过来帮忙。
主家也不客气,更不会不好意思,几十年来,全村人早就习惯有这么个闲人可以随意使唤,而且用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干完活后只需给他一碗热乎饭吃就行。
记得我上初中时,伯父没有住的地方,我家在窑洞前盖了瓦房,空出的一个窑洞就给了他住。
我周末从学校回来,晚上跑去伯父窑洞和他睡一个炕。
伯父话很少,大多数时间都是我说他听。他抽的烟都是自己用纸卷的。我就经常把自己写过的本子给他去卷烟。
那时候我俩很是亲近。
后来村上把一孔闲置的窑洞照顾分给了他。伯父也就搬离了我家。
再后来我们全家离开村子搬去了县城住,长大后我也去了更远的城市工作。就很少见到伯父了。
我隔好几年才回来一趟,每次回到村子,都会去看望他。
听他说村里常住的也就二十多人,平时来戏楼下的也没几个了。
老人一茬一茬地走,年轻人大都移居去了城里。 剩下些老弱病残在支撑着这个村子。
他已经白了头。
我每次来去匆匆,见他也只简单聊几句,问问他身体是不是好,有没有病。完了给他点零花钱就走了。
2013年的夏天,我从外地回县城看望父母。刚到县上第三天。说是伯父在村里出了事,被送到县医院。我和父亲赶到医院时,伯父已经躺在急诊室了。
原来邻居要在门前盖个车棚。伯父在给帮忙打下手时,砌到一半的砖墙倒了,他被压在了下面。
他是在帮别人干活时出了事。
父亲给我说,你几年不回来,这次碰上了,这几天黑白就守在病床前伺候,给你伯尽个孝。
伯父清醒时看见我,还问我啥时间回来的,说他浑身疼。
第三天开始他的生命体征就不稳定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期间抢救了好几次。
最后不得不放弃了治疗。
我随救护车把昏迷的伯父送回了村子。
人们在他的窑洞里用门板支了个床。
他静静地躺在门板上,任人再怎么叫,始终没有睁眼。
想必这个世界也没啥值得看最后一眼的了。
当夜,人就走了。
堂姑流着泪说, 幸亏没有救下,走了好,走了好,走了就不受罪了!
老天不公!有人叹息道。
唢呐呜咽了三天,人入了黄土。
冰锅冷灶,薄田破袄,孤单凄凉的一生就以这种方式落幕了。
很多年后,清明节回村。
戏楼依然矗立,戏楼下已是空无一人。
街道上尘土飞扬,
坟头上荒草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