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桥往事
东风桥,已不再有桥的模样。早些年五一南路改造,原本狭小的桥面变成了宽阔街道。只有路面下那条已被污染的小溪,潺潺依旧,默默流入耒水河。溪岸,就是观音阁,一个还没有被城市化的村庄。村里住着五六十户人家,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十年。
1996年1月,在水泥厂做了两年临时工的我,被招聘为合同工,月工资只有三百多元。为了节省和方便,我就在东风桥附近的锦源大楼,租了间十几平方的简陋居室。从住处到水泥厂上班,必须经过东风桥,再沿观音阁左侧的马路下坡,过铁路隧道,便到厂区。水泥厂烟囱的灰尘,常常让东风桥上空灰蒙蒙一片,有时还下起黄黑的“水泥粉”,落在墙面、地面和身上,一点一点的,宛如“泥花”,让人十分讨厌。铁路隧道上坡处有家煤坪,来往煤车污染更重,纷灰飞扬。居住在这里的人家,只能叫苦不迭,无可奈何。
东风桥很热闹,临街有很多店铺,如日杂铺、烟酒铺、烟花爆竹店、饮食店、摩托车修理店。清晨,天刚刚亮,辛勤的店铺老板就一家一家争相开门,整理商品,清扫灰尘,迎接新的一天顾客的光临。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路口油条摊。卖油条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姓刘,人们分别称呼夫妇俩为“油条老者”、“油条老娘”。因为他们做的油条又长又壮,又是用茶油煎的,金黄金黄,香而脆,很合人胃口。我常在“油条老者”的摊子上吃早餐,一碗稀饭加两根油条,刚好八毛钱。久而久之,我们就熟悉了。老两口都是公平镇人,两年前在观音阁买了栋两层楼的砖瓦房,就离开了老家。“油条老者”年轻时是大帅哥,为了追求貌美如花的“油条老娘”,竟然一天去女方家两次,一次来回就是五六十里山路,一天两次就是一百多里,真是痴情汉子。两人生育一男一女,儿子在外打工,女儿刚刚中专毕业,尚未找到工作,家境自然不算宽裕。次年,我由副班长提拔为班长,就介绍“油条老者”到我车间做临时工,每月有两三百元收入,这一家子十分感激我。
历经坎坷和磨难的我,很珍惜这份工作,经常加班加点。劳累之余,我坚持读书写作,常有作品见诸报刊,引起厂领导谢年富、李孚平的关注。1997年7月,我调到厂部担任文秘兼考核员。1998年,中小型国企改制,水泥厂被郴州一老板承包了,我们这批新工人大部分下岗。面对人生路上新的挫折,我没有消沉,而是毅然在东风桥转租了一家南杂店,走向了经商之路。因为我还要上班,就把刚过七十大寿的父亲接进城,帮我照顾店子生意。从此,我与父亲相依为命二十年,直到2019年病逝。期间,我结婚、在城区买房、进入交警队、公安局工作,生活一天比一天美好起来,真正结束了长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磨难历史。
别看东风桥居民经济不富裕,日子却过得很充实。几十户人家和睦相处,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由于房租便宜,许多民工租住在这里,也有磨剪子抱菜刀的,修补锅底的,补鞋的外地人慕名而来。我家的店子就在东风桥边通往水泥厂的路口,地势高,风大,是乘凉的好地方。平时,过往路人总爱在我的店子门前歇脚。特别是炎热夏夜,人们三三两两带着凳子、椅子来到我店门口的大片空坪上,喝喝啤酒,聊聊天,嗑嗑瓜子,讲讲陈年旧事,热闹得就像儿时在乡村看露天电影。这其中,就有黄毛。
黄毛姓王,快四十岁了,中等个子,瘦瘦的,头发天生发黄,人们都喊他黄毛。他是土生土养的东风桥人,但没有工作,长期靠摆摩托车出租为生。他心地善良,忠厚老实,逢年过节,我家生意忙不过来,他就主动帮忙搬货物。平时,我一个人在店里,出去办点事或者小解什么的,只管要他照看,百分之一百的放心。黄毛酒瘾特大,没事就要来半斤米酒,偏偏酒量又不大,常常醉得东倒西歪,一塌糊涂。老婆气不过,拿起鸡毛扫帚就往他身上打,结果酒未打醒,手先痛了。于是,扫帚一丢,抱头痛哭。黄毛酒醒后,自知理亏,不敢和老婆吵,就灰溜溜跑到我店子门前,摆起摩托车来。有一次,他喝了点酒,刚好两个青年人要租乘他的摩托车,去几里外的三顺村。他居然借着酒劲开了去,一路上摇摇晃晃,吓得两青年赶紧下车。他就醉倒在路边,一睡两三个小时,直到熟人路过,开了他的车搭他回家。
从那以后,我就控制黄毛的酒量,规定一天只卖给他二两酒。他不肯,往往是喝了二两后,过一会又跑来要买二两。我不许,他就嘻笑着脸,向我示好。“就让我喝二两,就二两。”我坚定地说:“不行,不行,你以后少喝点,这样下去会把身体搞垮的。”他一拍胸脯,说:“我黄毛喝了十多年酒,这副骨架子硬朗得很。”父亲见我劝不住,就沉着脸从里屋出来,一把推开黄毛,喝道:“你还是男人吗?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黄毛谁也不怕,唯独就怕我父亲,自然一下震住了,有些不甘情愿地放下酒杯,嘴里却自言自语:“我又不是冇得酒钱,不卖算了。”这才失望离去。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我就想,像黄毛这样的人要不戒酒,迟早会出事。果然,2003年春,黄毛酒精中毒死了,实在让人痛惜。
我隔壁摩托车修理店老板姓段,长得矮墩墩的,肌肉结实,因为说话做事喜欢装宝,大家都叫他宝乃。他是哲桥镇人,曾在广东学摩托车修理技术,找了个打工妹子做老婆,婚后两口子就回了乡,在东风桥开摩托车修理店。他的修车技术不错,收费合理,生意很好。宝乃好赌,只要有空闲,就在店子门口摆起牌桌,和顾客们扎金花。赢了,买烟卖酒请客,输了,也喜欢耍赖。偏偏他老婆最讨厌赌博,两口子常常吵架。有一次,宝乃心情不好,打牌一下午,到了晚上,两口子吵架后打架,打得她老婆嚎叫不止,年幼的女儿在一边哭。我看不惯,跑去劝架,他就是不肯开门,任凭你喊破喉咙。有段时间,我们喜欢晨跑,跑到白沙煤电集团或者发明家广场,黄昏一起到耒河游泳。我经常劝他,讲赌博的危害。后来,他果然戒了赌,还在锦源大楼买了新房。
老灶市街人,一定会记得,东风桥地段有栋破旧的房屋,五层高,与郑世和医寓相邻,它的名字叫锦源大楼。曾经,我就在这栋楼房,住了好多年。这栋六层楼高的房屋,是灶市居委会抵债给市农业银行的。在这里租房的人复杂,有退休职工,有做小生意的人,也有民工,住我隔壁的陶奶奶,就是耒水运输公司的退休职工。陶奶奶有七十岁了。她的丈夫是抗美援朝功臣,很早就病逝,留下三个未成年子女。我刚住进时,整栋楼无自来水,三十多户人家,吃水,靠肩挑,照明用电都是从一楼姓伍的个体户那接的,电费比市民用电高出很多。陶奶奶怕花电费,家里只安装了一个十五瓦的灯泡,还是晚上吃饭的时候用下。我上的是白班,每天下午六点下班后,尽管一身尘灰和疲惫,但首先要做的就是到大楼后面水井挑担水。我见陶奶奶上了年纪,行走不便,子女不在身边,顺便也帮她挑一担水。这一挑就是一年多,直到第二年我发动大家集资安装了水户头,把自来水接进了大楼才结束挑水的历史。老人家很感激,逢人就夸我是好人。
很快,整栋楼的人都和我熟悉了。我本来就是一个热心人,主动当起了义务水电管理员,谁家电线路断了,谁家水管漏水了,只要叫我一声,我就会赶过去维修。这里虽然环境艰苦,设施简陋,但充满了人情温暖,几十户人家,就像一个村庄的,互相走动和照应。由于我对大家好,大家对我都很关心。有时,我下班回家,发现火炉煤球熄了,无论找谁家换煤球,从没遇到拒绝的。穷困中的我平时很节约,早餐是一碗稀饭加一个包子,中餐、晚餐经常是白菜豆腐之类,舍不得买肉吃。陶奶奶很是心疼,说我人这样瘦小,又成天干苦力活,这样下去不行的。她常常送些好菜给我吃。我很感动,把她当奶奶一样,清闲时就找老人家聊天,或者帮她写写家书。陶奶奶的晚年是孤独的,我的热心给老人家一点温暖,这温暖直到多年后她弥留之际,都对我念念不忘,嘱咐子女找我。
灶市街曾经很繁华,誉为“小香港”。繁华的背后,意味着社会治安的复杂。东风桥就是个鱼龙混杂之地。有段时期,治安很不好,经常有盗窃分子光顾。我有部载重单车,就是放在锦源大楼楼梯间丢失的。一个夏夜,我熟睡中,梁上君子爬进阳台,用铁丝把我的衣裤勾出了窗外,裤子里一百二十多元钱一扫而尽。2000年春节期间,东风桥一带有十几家店铺遭遇盗窃,我店被盗现金六千元、白沙烟几十条,总价值上万元。后来,我租用二楼一间大房子结婚,婚后三个月,梁上君子再次光顾,把电视机偷走了。还有两位吸毒青年,没事就在东风桥晃荡,赊烟赊酒,敲诈过往行人,搞得人心惶惶。我联合二十几户受害人家,把情况向市政法委、公安局反映,引起公安机关的重视。灶市水陆派出所加强了对东风桥一带巡逻,并把两名吸毒青年送到了衡阳戒毒所,这里的治安才好转。
2003年春,东风桥发生过一件轰动全国的新闻,而且被搬上荧屏,那就是秀秀万里寻亲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江华瑶族自治县一对唐姓夫妇,租住在东风桥。有一天,夫妇俩的独生女儿失踪了,他们哭着寻找一年未果,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十八年后,远在山东青岛的一个叫秀秀的打工女孩,自称幼年被人拐卖到福建莆田市,依稀记得老家在湖南耒阳,好想找到亲生父母。耒阳市公安局及时介入,辗转万里,多方调查取证,终于在东风桥拨开谜团,帮助秀秀找到了亲生父母。当时上百家媒体记者争相到耒阳、到东风桥采访,东风桥这个名字频频出现在报刊,《人民日报》、《法制日报》、《人民公安报》都是连续报道。那时我刚从交警大队调入市公安局,有幸参与其间。我和别人合作,把“秀秀万里寻亲”的故事写成几万字的报告文学,刊登在《警察天地》杂志。后来,这篇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打拐》,成为央视2005年黄金时段大戏。
我在东风桥生活整整十年。十年的时光,见证了我几件人生大事,我的命运就在那里发生了一次次转变。更重要的是,那段生活丰富了我的人生经历,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东风桥,无疑是我人生的重要加油站,必将永远铭记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