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送我回家》
《是谁送我回家》
文/吴磊
有一天,夜幕降临时,我从床上醒来,突然发觉自己失忆了。我爬起来,看着床边的痰盂、闪着光的电脑,以及窗外的夜色,有些不知所措!
我所能记起的是,之前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生日酒宴,那天好象来了很多人,不止我看到的几桌,另外的包厢还有人,因为主人不断地端着酒杯穿来穿去地敬酒,她穿着唐装样式的棉袄明黄的色彩象一个标志,可是在宴会开始不久后,包括这个明黄的标志在内的东西一下都从我脑袋里消失了,象电脑突然出现了黑屏,再接着,应该是经过了五六个小时后吧(我电脑下端的数字证明了这点),我从自家的床上醒来,象个白痴。
或许这只是一个难得醉酒的人可怕的感觉。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可思义,因为我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包括什么人将我带回家,是打的还是坐别人的车子,或者步行,路不算太远,而且下着雪,雪地都结了硬邦邦的冰。那人将从我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然后用一边的身子抵着东倒西歪的我,另一只手一把一把地试那串钥匙,打开防盗门还有里面的木门,将我慢慢扶到床边,在我醉熏熏胡言乱语的时候叮嘱我千万不要乱呕吐,说着话,他冲到卫生间拿来痰盂,接着我排山倒海地呕吐出来,现在还能闻到这酸臭的气味。后来,这个人还要翻箱倒柜地找茶叶罐子,电脑桌上的菊花茶是刚泡的,那些泡散开来的叶子颜色是那么新鲜。电脑开了许多的界面,那个人在我昏睡的时候,没有立即就走,还在网上浏览了一会儿,根据界面简直无法判断此人的兴趣,有电影,文学还有游戏,更奇怪的是,我的股票帐号打开着!匪夷所思,难道我在昏睡中将自己的帐号密码告诉了他?当然帐号里没有任何新交易,只是浏览了一下,另外电脑桌边写字台上一本翻开的相册,表明此人还欣赏了我的个人影集,影集边是一杯泡过麦片的碗,大概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吧,后来,实在有什么急事,或者接到什么电话,匆匆地走了,以至没来得及等我醒来,甚至电脑都没来得及关掉……
可是这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段时间,我生活中根本没有这样的人选。
喂,马峰吗?有个事想问一下,就是,就是,我想知道,酒宴后是不是你送我回家的
哥们,喝糊涂了吧?我真没送你回家。你咋回去的?我不知道,你忘了,你叫我查袁红梅的事情,我吃了几口就走了。其实你也别太当回事,女人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不是早烦了吗,实在不行就散了吧,听哥哥的,你脑袋里的弦该松松了,去年就劝你,别犟了,一天到晚,何必呢,看你,都快治出病了,咳咳,不多说了,你嫂子敲门了,到时,又怪我不呢,挂了吧,挂了,噢对了,你该问问陈兰,也许是她送的你……
陈兰?这个名字让我记起一些事情,是那天清晨的事。
清晨,天气有些阴,外面并没有压下多少乌云,只是一种青白的亮峥峥的颜色,好似要下雪的样子。当时,我正在网上看一部叫《暗店街》的法国小说,看得很入迷,大概看到第五章节的时候,我的那只购买于一家节日优惠店的三星手机发出了两声类似猫叫的声音,短信来了。是一位叫陈兰的女人发来的:明日中午务必来龙源大酒店赴宴(陈兰)。
陈兰是我的女朋友,严格的说是女性朋友,是那种袁红梅不会吃醋的女性朋友,当然我说的是以前,那时袁红梅常常翻看我的短信,而这个叫陈兰的女人在每个节假日(包括三八妇女节和六一儿童节)都会发来长达两页的词藻华丽热情洋溢的问候,只是在结尾署名的地方都会出现“安利陈兰”的字样,如是几次,袁红梅就不再查看了,其实这样的短信我自己也不大看,甚至有些烦,因为它常常挤压我的贮存空间,这次当然例外。不过,看看外面的天,估计马上就会有一场大雪,我有些犹豫。我是后来看到那个头像发出“笛笛”声响后才决定去的。那是个QQ头像,是朋友马峰。马峰告诉我,今天一大早有人看到袁红梅与一中年男人从酒店客房出来。我问那人是谁?在哪家酒店?他说不知道,但看起来十分亲密!马峰在“亲密”后面打了个巨大的惊叹号,仿佛隔着漫长的网线也能感受我的情绪。我将烟头掐灭,扔进旁边的菊花茶内,菊花茶叶在水中泡开荡来荡去,象一张张轻浮的女人的脸。其实没什么。我把茶倒进抽水马桶又接了一杯温开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窗外真的要下雪了,我感觉有些冷,裹了下棉衣。这时,QQ又叫了,接着跳出一行字“查清,是龙源大酒店,男的好象是你老婆的同事,叫朱建国”。
我去龙源大酒店,外面果真下起漫天大雪,那些雪片象拼命要掩盖什么似的,大片大片地倾覆下来。我走的肯定是长征路,这条老路总是逃脱不了被不断修整的命运,碎土和着雪水,不断激起浆泥,将我那双脚趾处有些漏水的浅黄色运动靴抹成了灰黑。这些就是关于那天赴宴前的确切记忆,我还记得好象来客比较多,所有人都是特别亲热的样子。我当时就想,这个陈兰真是神人!后来什么都没有了,完全没有,象从未发生过。我僵在那儿,恍若被谁施了魔法。
找出陈兰的号码,拔过去,一会儿,就响起一段音乐,是钢琴曲,好象还有小提琴的拌音,可是响了很久,都没人接,我一遍遍拔,那个音乐便不断地重复,后来我似乎都能哼出旋律了,这个叫陈兰的女人还是没有接我的电话。我从卧室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到餐厅,钢琴曲始终粘在我的耳朵里。碗柜上有一只打火机,沾了些灰尘,握在手里,感觉油腻,啪,点着根烟,深吸几口。窗外还是惯常的车流的噪音,有吵架声传来,一会儿尖,一会儿粗,这世界是怎么了,到处都让人心烦,还有这打火机,我使劲捏了下,惊讶地发现,那上面印着一个酒店的名字:龙源大酒店。是啊,龙源大酒店,这是他妈的什么个地方,我老婆在那儿与别的男人约会,我去赴宴,可是却喝醉了酒,然后又被人糊里糊涂地送回了家,现在我象个梦游者,在黑屋子里,想破脑袋也记不清那酒宴上的一丁点儿情节。
接到陈兰的第二个短信是翌日凌晨。我一夜没睡好,大约三点多以后,起来上了趟卫生间,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没多久,猫叫声就把我弄醒了,一看是陈兰,我赶紧反拔过去,可是,响了一遍又一遍,和昨天一样,没人接听。短信上只有五个字:南元路7号。
南元路是东郊的一条小路,几年前,我在那条路上开过租书店,至于7号是什么店,记不清了,不过我知道这个神秘的女人是在暗示我,送我回家的那个人就在那里。也许……?我不再犹豫,一骨碌爬起来,穿衣洗漱,泡了碗麦片,便上路了。到了外面才发觉,天才朦朦亮,地上的雪已结成冰,看不到什么行人,只是偶尔有辆垃圾车或者出租车缓缓开过。真是疯了,冬天我从未这么早起来过,而且外面是冰天雪地。我挑那些被车碾过的地方走,鞋子一会儿便湿透了,身上居然出了汗。
南元路7号已经开门了,居然就在我以前租书店的隔壁,就是那家纯净水公司,店主叫刘彪,是个蛮恨无礼的混混。那些年刚开始盛行喝纯净水,好象是仙水,人人都喝,生意忙不过来,两辆送水的卡车没有歇工的时间,公司门口常常挤满了排队的送水工。刘彪就将卡车停在我的租书店门口,难得停停可以,可是他将那里当成停车场了,将我的门面完全挡死,生意大受影响,为这事与他交涉几回,他耍赖指着那块水泥地说,你说是你家地方,你叫它,看它答应不?我有几次喝了酒在家里发狠,要操刀过去,被老婆死活拦住。那几年我特别郁闷,后来生意都顾不上,一天到晚闷在屋里盘算怎么搞他。现在,这个清冷的早晨,我站在这儿,当年的那股闷气似乎又涌上心头。可是怎么会是这个货色呢?我杀了他还来不及?又看了下手机短信,再看看门牌,千真万确,南元路7号!我有些气还有些怵,站了一会儿,居然没有人,走进院子,里面的光线很暗,只是左边的红砖小矮房里亮着灯,门关着,但有声音,哗啦啦的,凑在小窗口往里看,大吃一惊:有两个人正将那些贴着环保标志的纯净水桶拎到自来水笼头下接水,接满一桶就用封压机封口,打上日期。天哪,原来,那些不断运往这个城市千家万户还有单位写字楼里的纯净水就是这样来的!过去怎么没发现,只知道刘彪的纯净水公司前面敞开,后面一般人不让进,猫匿在这!真是天不负我,在离开的路上,我拔了110。雪地里已经有一些上班的行人和车子,都是一副谨慎的样子,只有我甩开膀子,踩得雪“嘎吱嘎吱”响……
中午,炒了青菜,炖了葱花草鸡蛋,吃了很清淡的一顿。饭后,端着茶壶站在院门外,浑身轻松,没有宿醉的疲累。只是那段被莫名掐掉的记忆,让我不安。
远处有几个小孩在堆雪人,红红绿绿的小人象毛球一样在雪地里蠕动,有意思。我不想老是陷在这事里,在脑子里盘算一圈,想出几个人来,打了一通电话。一个文友说,他压根不认识陈兰,当然没有去吃饭,还问我最近怎么了,有朋友在路上看到我,灰头土脸,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可要注意,不能走火入魔。还有个做生意的朋友说怎么了,你不是坐在桃源厅吗,看着你好好的,中途想过来敬酒,人已经走了,是不是喝高了?送你?没有没有,那天我喝高了,还是我老婆找扶我回去的,哈哈哈……
所有可能的朋友排除掉后,我决定打电话给马峰,让他帮我看看摩托车在不在酒店门口了?可是怎么打都打不通,这时听到身后有个尖细的声音,象是叫我,转过身,一个毛绒绒的小男孩从堆雪人的地方跑过来,拽我的衣角,递给我一张字条,说是他爸爸叫给我的,我打开纸条,是那种A4纸裁的,字是用打印机打的:
那天,我也在龙源吃钣,你的家事与我无关。我很幸福,朱建国。
另起一行,还有字,是个地址:国庆新村3幢403,也没人名和别的说明,我不解其意。
我来到国庆新村很快找到那个地址,是个有些陈旧的商品房,楼梯墙壁上到处是家教开锁通下水道广告,我立在那儿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敲门。这时门自动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
我与她都同时一惊,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是你?
愣了片刻,她整理了下并不凌乱的头发,热情地将我让进屋里,叫我随便看看,她灌了开水就过来。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面是一张结婚照片,被一株茂盛的茶花挡住,照片左边的男人怎么都看不清。我正想挪开那盆茶花,女人从雾气腾腾里过来,手里端只茶杯。后来我就坐在那个沙发上喝茶,女人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说着房子,何时买的,何时装修的,装修的细节,磁砖在哪儿买的,木地板多少钱一个平方米,还有一年保养多少回,以及房子的使用面积比房产证上多了1.25平方米,当茶泡到第三遍时,她还在说,我感觉这个女人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来。他妈的!才八年,她真的没认出来吗?八年,她可比以前丰盈了许多,她的胸在我的仰视中格外高耸,但八年前那双小兔般的乳房在我的手中象它的主人一样羞涩。我目测了下,估算其中衬了多少海绵。当年我并不是因为她的乳房不够大而抛弃了她。她在砖厂当工人,家里乡下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可是她却似乎有用不完的钱,手脚很大,手镯和颈链都是纯金的,纯金的呀,乡下小妞,我的怀疑,或者说怀疑象蛇一样缠上我,只要不是跟我约会,我就会象幽灵一样尾随她。有一天晚上,在她家的窗户外面差点被发现,我象老鼠“嗖”地钻进院子的公用厕所,她和一个男人在院子的银杏树下说话,说了个把小时,说的什么压根听不见,可是厕所里的气味差点把我熏死。那个男人是她叔叔,但据我调查,只是一个村里的,甚至都不是一个姓,更别谈血缘关系,而她却一直住在他家,虽然不在一个屋里(她在院子的另一侧),我将疑惑说给舅舅听,舅舅骂我屎脑子,我又说给舅母听,舅母将我骂得狗血喷头。他们不相信我是有缘由的,因为他们都在那家砖厂当工人,而她“叔叔”就是砖厂的总经理。舅舅将她介绍给我是因为我老实,可是再老实这里面的关系还是理得清的……
她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我有些不耐烦,乘她去厨房给我加茶时逃走了,出门时差点撞到一个男人,那人喘着气问我,是不是这儿要出售,刚才打了电话,他是来看房的……
我觉得所有人都不靠谱,可是对一个醉酒失忆的人,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陈兰又发来短信,这次是一个名字,而且我很熟悉,但是我有些怀疑,这个叫阿美的女人,不过是个浴室的敲背小姐。我手机里有她的号码,是伪装了的,名字用的一个送液化气的。认识阿美是在一年多前,那时我刚刚发现我老婆袁红梅的异常,其实这之前已经初露端倪,只是老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她经常晚上加班,即便在家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对那事也显得冷淡,我常常在她身后唉声叹气,可她却鼾睡如常。有一回,她回来得很晚,又说是加班,我等她洗了澡睡下后,躲在浴室检查了她的内裤,对着灯,似乎发现一丝熟悉的斑点还有气味,我脑子“轰”地发了热,冲到卧室,打开她的手机,可是并没有异常的号码,我“迪迪迪”地摁手机,她却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睡得很实,好象还打着呼噜。我脱了衣裤,从后面伸出手扳她的身子,她醒了,一把将我推开。这是什么态度,我强行扳她的肩膀,她发了狠,一下坐起来,披头散发,没有一点温柔样地冲我大吼,她问我想干什么,我问她想干什么,她说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你反正一天到晚没事做,别人明天还得上班。我说,你上班,上班,不要上到别人床上去就好了。话还没说完,一下被她踹下了床。
那天晚上,我去浴室寻找我的温柔。阿美真是个温柔的女人,她并不象别的小姐,应付差事一般,你将她拥在怀里,能感觉到女性的温柔,她不编故事,也不发嗲,她甚至不多说话,可是她的嘴,她的手,她的身体比说一万句话都管用,她让不幸的男人花一点小钱在她那里得到幸福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的经历,后来,我变成了常客,因为我是一个待在家里靠写字为生的男人,写不出来,就无所事事,就要找点事情,去浴室,在温暖的包厢,拥着一个温柔似水的女人,摩索着她,互相说一些久违的话,有时灵感会喷涌而出,那时,我就会做一首诗送给阿美,阿美会象一个文学爱好者一样,仰起脑袋,用一种崇拜目光看着我,象当年的袁红梅一样。那一刻,我又重拾自信。什么东西最重要,信心,信心一来,男人更象男人,有一天,就是在这样的一刻,我很男人地对阿美说,阿美,我会对你负责的。阿梅在我的怀里发抖,这是以前没有的情况。第二天我去浴室,阿美已经离开了,我问老板,老板说走了。去哪儿了?不知道。老板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这个世界我搞不懂了,女人我搞不懂了。还有什么可以让人安心的事情,连一个浴室里的小姐也这么复杂,你要对她好点,她还害怕了,跟你玩失踪。
我还能去哪里呢?我记得那以后,自己开始闷在家里,不怎么随便外出。可就是坐在家里,也有人招惹你。有一天,一个叫陈兰的直销员敲开我家的门。直销员真是厉害的角色,象演说家,又象牧师,能撬开一些封闭的心灵,装上他带来的东西。可是这次我有些不相信她了,她又连续发过来很多地址还有姓名,我都认识,有以前产生过龌龊的同事,有为一点小事闹得不欢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还有因为忌妒背后给你下绊子的朋友,背着你与别的男人约会让你逮个正着的女朋友,还有让你压抑了很多年你恨不能宰了他但还总得笑脸迎的上司,有老要沾你一点小便宜的笑面虎似的邻居,加油站和你吵过架的加油工,因为没有送礼就将你的孩子从前面调到最后一排的老师还有让你压抑了很多年的上司……这些人,怎么会是送我回家的人呢?这个陈兰,我曾经最信任的“心灵牧师”,看看我家堆满了墙角的洗涤剂化妆品盒子就知道,我是怎样的信赖她!
不行,我不能再轻信别人!我的头有些昏沉沉,我得躺下,想想,怎么办?
我躺在床上,象做了一场梦,很长的梦,醒来时,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刺眼的光线笼罩了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我看到一片白的墙,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正俯身看我,他们都穿着白大褂,男的是朱建国,女的是我老婆袁红梅。
袁红梅说,朱医生,他醒了。
朱医生说,终于醒了。他戴上口罩,咕噜一句什么出去了。
怎么了?我用手挡住头顶的光线。
袁红梅埋头将床头柜上的茶叶、麦片,还有一些单据、药瓶和一只打火机装进一个方便袋,又越过我将枕头边的手机拿走,她的长发掠过我的鼻翼,让我嗅到一股来苏水的气味,随后灯啪地被关掉,一弧蓝光闪了下,她的声音象从那熄灭的光里滑出,让我无法捕捉。
袁红梅说,好了,走吧,我们回家吧。
刊于期刊《辽河》(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