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田水贵如油
半坡寨的稻田都在山上。山上泉眼少且小,缺水灌溉,大多数稻田挺得过秋天,却挺不过冬天——都要干裂。要等到雨季来到,才能把那些干田炼成水田。
立春后的某一夜,电光闪闪,雷鸣轰隆,报道雨水将至。不一会儿,屋顶沙沙响,雨珠落进瓦槽,哗哗流到屋檐下。
当家的男女从睡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安眠,干脆起床,牵出耕牛,挂好马灯。男人驮着犁和耙,女人扛着薅锄和钉耙,火急火燎地往山上赶,想要趁着这场春雨炼出一丘水田。
男人犁一遍耙一遍,反反复复好几遍。土变泥,泥成浆,混水慢慢地淹没了土坷垃。女人埋着头,用薅锄削去田边的旧土,再用钉耙钩着新泥,围着田边壅上一圈。田水总算保得下、坐得住。
雨水充沛的时候,一丘水田半夜又一天的工夫就炼成了。但更多的时候,农人听到雷声就摸黑赶牛,等到田边,雨却说停就停了。
“雷公先唱歌,有雨也不多。”农人也早有盘算:炼不成一丘,炼半丘;炼不了屋场那么宽,炼一张晒席大小。于是,在田间筑起一道道埂,把一丘田分割成三五块、七八块或十来块,炼好一块算一块。没炼好的,只能祈盼着下一场春雨早日降临。
等雨的时候,半坡寨的人也没闲着。他们坚信,一株草有一颗露水养,春水只会迟到,不会缺席。它来了,好好把握;它没来,先做足迎接它的准备。女人用铁锨铲去田坎边的干土,男人紧随其后,用一根大木锤“咚咚”地敲打着,把田坎打得紧紧实实、光光滑滑,不留一丝缝隙,不落一点死角。然后,又从山上挖几条沟,疏几道渠,引向田里。
下一场春雨在人们日思夜盼中或姗姗而来,或突如其来。准备工作没有白费,春雨无论什么时来,都只能乖乖地顺着沟沟渠渠流到田里。之前还没炼好的稻田可以一点点扩张,逐渐合并。当三五块、七八块或十来块连成一整丘时,就算大功告成。
半坡寨大多数稻田都是雷公田,农人每年都要为炼田的事劳心费神,做梦都想拥有一丘有泉眼的稻田,不奢求水量有多大,只要细水长流就够了。
崖边有一坝梯田。水田有六丘,从下往上数的第五丘田的田角有一个泉眼。以泉眼为界,下面五丘很少干裂,上面那丘却十年八干,要炼田只能从下面抽水。
据传,这坝梯田过去是大富人家的。那时没有抽水机,主家想出一个办法:先在第五丘田挖个水窝,然后找来一个舀笸,两端系着绳子。炼田的时候,请两个人拉着绳子一笸一笸地从下面舀水往上灌。有一次,他从不同村雇请两个舀水工。东村那个约定一天给五块工钱,西村的那个却只给两块工钱。想不到,两个短工暗地里互相打探,知晓同工不同酬的事。
“五块,嗨哟!”
“两块,嘿嘿!”
舀一笸吆喝一声,舀两笸吆喝两声。吆喝“五块”时,显得很吃力;吆喝“两块”时,毫不费劲。吆喝半天,所舀之水还不够炼田。东家听到吆喝,远远观察,只见一笸舀满,另一笸却没舀到多少水。东家当然有自知之明,伸长脖子对他们说:“都五块,都五块。”两个短工你看我我看你,会心一笑。
我家的稻田分散在不同的山上,田边都没有泉眼,遇上缺水的年成必干无疑。有一年,刚插完秧就开始大旱,全寨稻田全部干裂。那一年,我家的稻田几乎“无收”,一家人不得不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
第二年春天,全寨稻田陆陆续续炼好了,我家最大的那丘稻田却因缺水炼不成。阿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乞求“上游”的正云舅公、志平表叔匀一些炼田的水。他们说:“大家沾亲带故的,我们可不能只顾自己吃饱了,而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家饿着。”
那时没有水管,讨得的田水必须经过德兴舅公家的稻田。他对阿爸说“你家有一头好耕牛,你帮我耙一遍,我就让你过水。”
阿爸套着“巴贵”先给他犁一遍,又给他耙一遍后,找根竹条插进田里,标明原有水位,再把讨得的水灌进灌满。
第二天吃过早饭,阿爸高高兴兴地牵着“巴贵”去炼田。谁知,田水刚刚流到我家,天空突然云开雾散,阳光直照大地。
“天晴了,不能放水。”阿爸刚喝住“巴贵”,准备上田坎时,德兴舅公已抢先一步堵住水口。
“我晓得,泥水还没沉淀,混水流走了就不坐水,我正准备上来堵水口呢。”虽然炼田心切,但看着云彩走向,阿爸不忍心放德兴舅公家的田水。
炼田的事只能搁置。后来几天果然都是大晴天。阿爸说,幸亏没有放德兴舅公家的田水。他还说,天公啊,快下雨吧,要是把正云舅公和志平表叔家的那几丘田晒干了,我们那就对不住人家了。
田地里的活儿我几乎都干过。和阿爸炼田时,我深深地体会到半坡寨的田水是多么金贵,知道炼田的艰辛,总担心家里的稻田炼不成,一家人挨饿。我把这份惧怕用在读书上,一遍又一遍地“耕耘”,让一道道公式、一个个词语在我的心田里“坐水”。
堂弟和我不一样。他从小喜欢和泥水打交道。农历五六月,一场行雨路过,山洪顺着羊肠小道的沟槽“咕噜咕噜”地从后山流进半坡寨。牛群上山,沿路留下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小涔大洼。
堂弟背着伯父和伯娘偷偷走出家门,在我们家西边的斜坡上给牛涔“捏埂”“筑坎”,常常沉迷其中,早上忘上学,傍晚忘回家,湿透的松紧裤滑落下来也没有觉察到,小屁股裸露在外也不管不顾。
行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斜坡上的洼洼牛涔变成丘丘“水田”,一丘接着一丘,自下而上形成一坝“梯田”。雨霁天晴,阳光普照,如盆如碗的“水田”闪闪发光,如鳞如镜。那都是堂弟的杰作。
初中毕业后,堂弟没有和这些牛涔说声再见就跟着堂哥背着行囊,踏上了打工的旅途。
四年前春节,他打工回来。伯父和伯娘年事已高,丧失劳动能力,但家里的几亩田地可不能荒芜。堂弟看着二老期盼的眼神,决定留下来一边耕耘几亩薄田,一边照顾年迈而又多病的双亲。
堂弟有副热心肠。寨里的青壮年都外出务工,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小孩,谁家有大急小忙,他都会伸出援助之手。他用打工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炼田的时候,他东家帮一天西家帮两天,不收分文工钱。阿爸体弱多病,已经推不动拖拉机了,堂弟不声不响地帮着耕耘。我家几丘稻田始终没有荒芜。
留守半坡寨几年,堂弟坐吃山空,寨里年轻人就属他过得最拮据了。我看在眼里,心里为他难过,但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帮他解决眼前的困难。
去年大旱,半坡寨所有泉眼都枯尽干绝,所有的稻田都干裂殆尽。阿爸常常站在屋前的坪场上,入神地看着天上的云朵或星辰,时不时地摇着头说:“云朝东,一阵风;云朝北,雨没得。”“天上星星稀又稀,地上渴死老母鸡。”
今年春节,我们一起守年夜,平时寡言少语的堂弟喝了点包谷烧后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说,等炼好稻田他也要外出打工。
然而,立春过去了,雨水也过去了,惊蛰已过半,马上要到春分了,半坡寨却还没有下过一场湿透泥土的春雨。二姑准备花三千块钱发包她家的炼田活。消息已传出,没人愿接活。
堂弟坐在田边凝神远望,薄薄的黑云从远方慢慢吞吞地飘来,一次次经过半坡寨的上空,却不留一刻地就匆匆溜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今年有钱也许可以买油买盐,但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一丘田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外出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