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死亡
从一种层面上来说,梦确确实实是平行世界的一例实证。起初,吴雯对这种言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以为这只是一种完全无可证明的谬论,任何不可证伪的科学都是虚假的猜疑。然而,在他再次遇到大学时的好友梓泽,见到他憔悴痴迷的状态时,吴雯坚信的基石有了些许裂纹。
梓泽是吴雯大学时数一数二的好友。尽管毕业后各自都断了联系,但这并不影响无意再相遇时,心中涌现出一幕幕感动似的热忱。吴雯知道,梓泽一直以来都和家人的关系不太好,因此再相遇时,梓泽的状态好不了多少是可能的。只不过他的状态如此之差,还是让吴雯的心中变得五味杂陈。毕竟是曾经一时的好友,深黑耷拉的眼袋与钢筋乱扭似的油发还是会让人难受许久。
近来,平行宇宙的热点如添加了曼妥思的可乐似的止不住地膨胀着,作为新闻业界无名小卒的记者,吴雯自然对这些荒谬又惹人好奇的言论颇有了解。因此,当一个好奇者与一个亲历者相遇时,自然会不问自来源源不断的话题。就算梓泽不说,吴雯也能一眼看出,梓泽身上浅显又浓厚的漫溢出的深深的愧疚与责备。他完全被压垮了。
梓泽与家人关系不好,这是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有目共睹的。至于原因,梓泽从未透露过,三言两言的猜疑倒有不少。只是,一头沉的梓泽从未理会过这些风言风语,一直以来,他都将这些话当做人的本性看来,很少与他人争执反驳过。这种“懦弱”的性格更会助长烈火的气势,让它烧光一切。吴雯当时不晓,只是作为一名空有愤恨的旁观者,目睹着并不新鲜的一切。那时,他便理解,正是因为梓泽的软弱,看似不屑置辩实则助长了他人的威势。
“那时你啥不去反抗?你不比他们差多少啊。”
“我......我不想......我不想搞差同学间的关系。”
“那你受了委屈就回家气自己的亲人吗?”
梓泽枯树般枯死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全身受冻似的开始发抖。乱发下深藏的眼睛浑浊不堪,只是半睁着,不敢直视旁人的眼睛,像嵌在眼眶的被岁月打磨过的弹珠。吴雯当即明白,他那心快口直的性格又犯了,并且还是不分场合不符事宜地犯了。冷场略有尴尬,吴雯作为记者,最怕的就是冷场的感觉,为了缓解尴尬,亦或许是为了稍微振奋起眼前这个往日故友的精神,吴雯招手招呼服务员,要了两杯麦斯威尔。
咖啡上浮着地白沫被刻意地调成了让人心情愉悦的形状,看着这个白色圆圈在灰黑色咖啡上打转,吴雯顿感些许愉悦。抿了一小口,咖啡那淳朴浓香感顿时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像一阵清晨树林里的迷雾。梓泽刻意地同样喝了一口,暖流与严寒的身体交汇,让他打了个寒战。吴雯开始向他描述咖啡多么令人放松,令人愉悦,听完后,梓泽只是冷冷地回应了一句:
“放松......愉悦吗?我只是觉得......它挺好喝......”
梓泽再次端起瓷实的咖啡杯,饮酒似的仰头一饮而尽,顿了顿,开始了他的讲述。
一般来说,人们几乎不会记得做过的梦。枯燥的工作与纷扰的生活占据了人的所有空闲,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为了生活而生活,哪里还有闲暇去回想微不足道又不值一金的梦呢。只是,三年前的那场梦,至今占据着梓泽的思想,一步也不肯退让。
那是在一栋独立楼旁的公园里。春浪的侵袭使柳树杏树山楂树继续生长。下午,不可直视的太阳将公园的木亭影子拉得很长。梓泽与他的母亲依然在争吵。燃烧着烈火的热风烧得梓泽汗流浃背,他只是想要订购一杯清凉解渴的饮料,母亲不肯,争执的热焰便慢慢盖过了燃烧的热风。梓泽咄咄逼人,母亲也不甘示弱,幸亏红木亭周遭有着几十米厚的树木阻挡,不然争执的热烈声绝对可以传向四面八方。按理说,梓泽的要求并无过分之处,炎热天气,任何人都会向往冰凉沁爽的饮品。而母亲与他的争执一直没有完全消失,母亲的控制欲又十分得强烈,所以出于身为长辈的优越感,自然想要管教这个不务正业的儿子。
“我那时......”梓泽孩子似的卑微地抬抬头,看了一眼吴雯,就又立马低下了脑袋,留给吴雯一头油腻弯曲的黑发,“假期想留校学习......写作,母亲......非要我去烧烤店打几个月的工。”吴雯听罢,张嘴似的像有什么疑问,看梓泽又开始投入地讲解,也就住了嘴。
梓泽与母亲彻底闹掰了。母亲怒目,看着面前面目血红、龇牙爆筋的孽子,转手给了他一巴掌,在他不及巴掌大的脸上留下了四条平行的红指印。梓泽浑身都在哆嗦,呆站了半分钟,低下头不动弹了。冷饮的事情不欢而散,本计划的在公园散步也丢尽了这门心思,母子二人一言不发,骑上一旁看惯一切的电动车开始往家走。
公路上,二人都被这怨气扰乱了心思。梓泽低头,看着刷刷后撤的路面,真想鼓起勇气,一闭眼跳下去了结此生。路面上用以分隔车道的白条像利箭般飞射着,电车骑得飞快。
“我在想......死亡的价值,究竟是看结果,还是要看原因......死亡两人是因为意外,和死亡一人是因为另一人......继而让生者加以忍受因其而死的自责与愧疚.....哪种价值或影响......更轻微些?”梓泽宽松衣褂下的身体抖得厉害,像得了流感在发抖。
梦境里,气愤过度的母亲自然也心魂紊乱,心思不在,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一路畅行无阻,没有等过一次信号灯。在驶过商业街左侧的十字路口时,任凭旁边的汽车再怎么鸣笛,二人也没有一人听见。一辆白色货运车迎面冲来,几十吨的货运冲击力使得梓泽一下子惊醒,全身的汗液浸透了被褥,沉重的被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惊醒瞬间,那货运车骄傲的车牌号电流般刺进了梓泽的脑海:8D7B6。
梓泽阴郁地描绘使得吴雯完全忘掉了梓泽的状态,真切地跌落到他描述的梦境中,直到梓泽最终被惊醒,结束了他绘声绘色的言论时,吴雯才像个溺水之人重又呼吸到了空气一般,重获了现实的解脱。恢复过来后,吴雯依然有些许不解,为何一场悲剧性的梦会使得面前的人这般憔悴。他以为好友的讲述已经结束,刚想插上几句话,来劝导勉励一下他消极的情绪时,梓泽阴沉又似乎略带抽泣音的话语又幽幽地显现在充满咖啡香气的空气中。
事情怎么可能只是这样,就算梓泽再敏感,也不至于被一场悲剧的梦给胁迫成这样。梓泽依然低着头,没有正眼瞧瞧身前的吴雯,继续有条不紊地说。在吴雯听来,梓泽的话音更像是一种咒语的低吟,像生物的尸体腐烂在厚土里。
三年前,梦境之前,事情真的发生过。
真的是在那爿公园,公园的红木亭旁边。几天后的梦复制般重现了现实的情景。木亭北侧是一座巨大的私人宅邸,沐浴在春风暖阳里的树木郁郁葱葱,柳树纸条祈福条般耷落在地面上。如果在公园外电线般扭曲的卵石小路上驻足,仔细听,甚至能听得到煦风带出的隐约的争吵声。
梦把一切都给复制了,然后又把复制好的成品倏地一摔而散。蚂蚁昆虫都佝偻在草阴底下,烈日利剑般刺得人汗流浃背,勾勒出一条条伤口般的汗痕。梓泽气愤地丢失了理智,一心只想夺过母亲没收的手机,订来一杯沁人心脾的冷饮。梓泽母亲倔强地死死抓着,也忘记了理智般,丝毫不肯松手退步。梓泽禁不住地哆嗦,涨红了脸又逼红了眼睛,尽管止不住地泪流满面也依然高声吼着,彰显着泪流的残存的气势。母亲斜着眼瞪着失去理智的儿子,一圈圈围着的树木都能感受到她燃烧得烈火通天的愤怒。整个世界红彤彤的,一枝一叶上都刻满了僵持与紧张。
不知为何,梓泽脑海突然浮现了最后三次这个念头,再要最后三次,如果再要不过来,他就一定要跑开,义无反顾地一跑而散。三次简单的“快给我”很快就如蚊子般飞走了,梓泽抖得就像地震来临前的玻璃杯,心里想的转身就跑却如风刮过般消逝了。念头就在脑边,就像想念的话就在嘴边一般,只需要扭头迈出去一步或漏出几个熟悉的字符,结果就能一拥而上。这就在脚边的一步梓泽却迈不出去了,焦灼的等待与墨守硫磺般一寸寸刻蚀着他,他从未如此地需要一点动静,一点足以支持他行动出去的改变。
心灵感应似的,母亲最后瞥了梓泽一眼,转身就骑上了电动车,招呼他准备回家。说来奇怪,听到母亲的召令,梓泽中邪了般毫无逻辑地扭头就跑,一边往外跑,嘴里还一边嚷嚷着要去跳楼。时至今日,这一冒失莽撞的举动依然令他后悔不已。
梓泽终于抬了抬头,瞪着吴雯,像是想要将他撕碎般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恶狠狠地说:“你知道吗?!都是我!为什么我那时非要跑开?留她单独一个在那!”因为过于用力,梓泽碗口粗细的脖子侧暴露出了条条青筋。嗡隆隆的吼声瞬间挤满了狭小的吧店,吧店零星的几个人无不震惊地扭头,看杂耍般看着这个发出噪声的年轻人,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笑意。
“这就是人的本性......人性......”梓泽稍稍调整了下,哑着嗓子嘶嘶地说。
吴雯难堪地看着这个昔日的好友,尴尬地低下了头,盯着些许油腻粘黏的木纹方桌,视野渐渐被眼泪一寸寸地占据,一圈圈地模糊。
那天,梓泽很快就跑到家了,很轻松地就够到了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备用钥匙。他仿佛失了神般静静地踱回卧室,呆呆地在床上坐下,神态像是难以置信自己竟杀了人。他憋闷已久的怒气瞬间消逝,空留下一副被抽干了灵魂的皮囊。他在等待审判的最终来临,像是一个毛头小子稀里糊涂就上了刑场,等待的时间像空间一样庞大漫长。
一个刻钟爬过去了......
一个小时爬过去了......
一个饭点爬过去了......
梓泽依然呆呆地瘫坐在床上,姿态与刚来到时别无二致,脑中翻江倒海,同时幻想着一千一万种被审判的可能性。中午拉上的遮阳的窗帘早就失去了它的作用,屋里像屋外一样黑。若不是那个电话打来,梓泽绝对会这样呆一辈子。
“然而......接了那个电话......更是会使我......后悔一辈子!”
电话那方尖刻的声音直到现今,也还在不停地腐蚀着他。噩耗随着嗞嗞的电流声幽幽地传来,撒网般劈头盖脸地砸到梓泽的头上。那肇事者正是一辆正在运输货物的白色货车,车牌号:8D7B6。
所以,几天后,好友的噩梦,正是几天前母亲不测遭遇的重演。告别好友,离开的路上,吴雯这样想着。事实已经既定,无法逆转,然而,好友落音时最后一句话久久地挤在吴雯的意识中:
“如果事实真是梦里那样,或许会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