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碾沉沉走过的日月
头顶上,一弯明晃晃的月,四围是稻垛、树影和田野。远处的河流在发出幽微的流响,渺远而且空蒙。夜,安静的夜,正在徐徐展开,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纵横交织,没有际涯。我和爷爷坐在碾盘上。牛拉着石碾,轰隆隆向前。它就这样走着,突然打了一个响鼻,之后,安静下来。夜好像永远没有边际。黑狗竖起它的耳朵,朝四野叫了一阵,终于,它发现什么异样都没有。它慢慢放下心来,卷曲成一团,就地躺下,开始它的清眠。
这是我的老家碾米的场景。
说实话,在我的记忆中,它是一个移动的风景,一帧有些泛着淡黄的画页,一个蒙些尘土的稀罕物件。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这些,心之原野总是慢慢地,慢慢地浮出一个很慢很烟火味的黄昏。这个黄昏是多彩的,因为借助夜之背景,愈发朦胧,愈发幽静。
它是隐秘心头的一件陈年旧事,一个没有来得及讲出去的故事,一张正在等待开启的有些发暗的画页。
石碾,这是属于我的故土上的石碾,它有别于千千万万个乡村的石碾。
才五六岁,就被祖父、祖母带着,坐在石碾上赶碾。赶碾是一件轻松至极的农活。手拿鞭子,轻轻一样,嘴里发出“忒戚,”,黄牛立即撒开四蹄,飞跑起来。石碾于是轰隆隆,轰隆隆跟着旋转起来,那时候,新鲜的稻谷被均衡地洒在碾槽,石碾沉沉走过,碾槽里的稻谷渐渐稻米分离,新鲜的大米脱颖而出,稻谷的外壳成为糠,被扇柜隔离开来……一个晚上,三两个钟点,通常可以碾熟一担稻谷。
碾米是一件寂寞的工作。坐在碾盘上,容易瞌睡,一瞌睡就容易掉下来。掉下来可不是一件小事,那得伤筋动骨。为了避免瞌睡,老人常常给小孩将故事。当然,他们也唱歌,唱戏,唱黄梅戏。
爷爷是赶碾的老把式。坐在碾盘上,一杆老烟筒明明灭灭,那烟火闪闪烁烁,再凶猛的蚊子也怕他的气味。没有读过很多书,但是,这并不妨碍爷爷成为土著艺术家。坐在碾盘上,他的清江号子民歌就唱起来。唱得最多的是《一条手巾九百九十九根纱》。暮色中,祖父清了清嗓子,放开了他的歌喉:
一条毛巾九百九十九根(喏)纱(罗喔),
麒麟送子牡丹芍药(就)海(喏)连(喏)花(嘞),
驮在城里城外就城下的过(外),
撞到乖大姐巧大姐左瞧右瞧,
硬要买我的麒麟送子,
牡丹芍药(就)海(也)连的花(喏),
我绣条毛巾是走娘(哦)家(哎)。
生在黄梅戏故乡,民间艺术爷爷基本是无师自通。就说这黄梅戏,全县百余出传统小戏,大部分他都说得出故事梗概,叫得上戏名。一边说,竟然一边手舞足蹈起来。黄梅戏在萌芽、形成阶段,吸收了黄梅民间舞蹈和风俗杂艺的营养。戏剧中的龙舞、狮舞、采莲船、高跷、跑竹马、蚌壳精、打连厢、台阁、悬条、推车等爷爷都会一两招。传统剧目中的划船、推车、纺纱、舂碓、推磨等表演程式,基本都是从民间舞蹈中吸收和提炼的。他也能手到擒来,让乡亲们拍手称好。
黄梅县的岳家拳,是南宋岳飞遇难后,由其四子岳震、五子岳霆避难黄梅时流传下来的。黄梅戏传统剧目中,就溶入了岳家拳的招式和套路。还有如划龙船、放风筝、打秋千、抛彩球、抓子、踢毽子以及杂艺顶碗也应用在黄梅戏之中。黄梅戏传统剧目,广泛反映了鄂赣皖边共同的和黄梅县独特的岁时风俗。有的小戏、折子戏、独角戏从正月唱到腊月……
祖父是村庄不请自来的演员。常常当着众人,他就有模有样唱起来:
情姐住在隔湖隔港港隔(罗)边(罗),
情哥住在旁湖旁岔(罗)(我)又旁(罗)头(喂),
我头工、舵工、推舵、挪舵、扯篷、落索、丢锚、下水、搭跳、上坡,
黄豆去壳,
芝麻去壳,
瓜子花生(哦)咽(嘞)细(的)茶(唷),
我不觉来到(是)姐的(唷)家(罗)。
他唱的是清江号子《不觉来到姐的家》。
年近七十,祖父终于再也没有上过碾盘。那座碾盘成了他不可逾越的高山。头晕使他不敢靠近旋转的物件,石碾尤其如此。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碾盘旁的劳作。扫地、赶鸡,抓一把米糠,用力吹一吹,看看稻米是否成熟。这一切,他依然做得专注,做得一丝不苟。
他终于老了。路走不动了,那根跟随了他数十年的老烟杆终于放下了。他的肺部和支气管很不好,咳嗽,气喘,这都是吃烟留下的后患。但是,他不悔。男人还是抽烟的好,他认为男人不抽烟,就像女人不纳鞋底,不缝补浆洗一样不可思议。
85岁那年,祖父终于走了。临走,也没有来得及到石碾旁摸一摸、看一看。
他是被憋死的。抽烟让他的支气管和肺部严重受累。憋气,浓痰咳不出。他常常指着嗓子诉说自己的难受。在一个日落黄昏的时刻,他对祖母摇着手,摇着手,终于,那只手,劳作了一辈子的手放下了。
他躺在村庄对面的黄土坡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劳累了,正在酣睡。或许他的灵魂正游荡在故土,他在俯瞰祖屋,俯瞰石碾、老水井和村庄。
后来,走出了村庄,赴外地读书,再后来顺利地考进电力,进入供电公司工作。
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到老人的坟前烧纸、祭拜。
他和村庄成了我永不忘怀的风景。在梦里,我常常见到他,见到他在石碾上端坐,老牛拉着石碾向前。吱吱扭扭,吱吱扭扭,那是一曲哀伤的歌。这一切仿佛村庄上的河流,带着沉沉的记忆流淌。
石碾,遥远的石碾,沉沉走过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