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子

黑 子

昨晚又梦见了黑子。天有些寒冷，白皑皑的积雪铺天盖地覆盖着我曾经的村庄与田野，黑子毛绒绒的脑袋朦胧在雾白色的气流里，左顾右盼的样子：在这里，在这里……仿佛又回到那些逝去的日子，我躲在麦秸垛后边，调皮地探头张望，它调转身来，一路欢跑着，雪地上立时留下一溜儿歪歪斜斜的梅花……

想起那一年，春天吧，槐花开得正盛，那些散落的花瓣随风飘落，阵阵清香袭来，令人意乱神迷。我经过槐树林，还没进村，黑子好像早就嗅到了我一身的槐花气息，欢撒地摇着尾巴径直朝我冲来。我想在这样的欢喻里给它哪怕是一丁点的奖赏，可我空空的口袋什么都没有。我领它去父亲的茅屋，推开虚掩的房门，父亲正与几个人说话。爹，我饿了！我说。父亲没有在意我说的话，继续着他的演说：蛇起初是有足的……我说：爹，黑子也饿了……爹停下来：找你娘去！

娘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她受不了父亲被天主教头灌输的满脑子的圣经，和他们不分白天黑日聚在一起的祷告。娘赌气离开父亲，去外面谋自己的生活去了，而父亲仿佛并无悔意，依然意志坚定地信他的基督。他们在各自信奉的世界里，寻求着各自想要的生活。你也去吧！找一个好人家，至少不饿肚子！我冲着瘦骨嶙峋的黑子，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黑子摇头晃脑地在我身边踱着步子，那么善解人意的它，这次却破天荒听不懂我说的话。

我无精打采地引着黑子毫无目地地在村口晃悠。经过村口堰角，我嗅到了一股诱人的清香气息。一仰头，那棵高大的榆树上，正结着厚厚的榆钱，嫩嫩的，青绿中稍带着鹅黄。我一阵窃喜，刚才经过槐树林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采些槐花呢？这下好了，午餐有着落了！我脱下鞋子，噌噌噌爬上那棵老榆树，伸手摘下一枚榆钱，放进口中，嚼了嚼，还好，味道纯正。再捋下一把，装进口袋里，再捋，直到将每个口装都填满。我喜滋滋低下头去，看见黑子正摇头摆尾地在蹲在树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它如我一样满脸洋溢着喜悦。

我常常沉浸在那片愉悦的回忆里。有时在行走的宽阔的大街，或某个村口小巷，黑子总是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出现在我的幻觉里。我目光所及的地方，或会被一条不经意窜出的无家可归的狗儿牵引出那个暖意融融的春天，或哪个热衷养狗的人身上粘带的细软的狗毛，都会令我想起我家黑子也曾经有过褪毛的经历。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起曾经与黑子相依相伴的老屋。我的口琴将那年的春季吹奏得很长很长，而榆钱与槐花一直在那个季节里飘个不停。我用小手抚摸着黑子光滑的皮毛，冲着村口母亲可能归来的方向张望。那个曾经驻守着温馨记忆的村庄，时而近，时而又那么遥远。

我记忆的时空，如一枚飘飘摇摇的风筝，我正如那片静默在时空的风筝，在家与村口的上空，寻找着可以落下来的地方。而黑子的存在，犹如一根无形的风筝的引线，我循着它的身影，将一颗惶惑不安的心实实地栓在它愉悦的欢叫里。我盼着老屋的炊烟快快升起，更渴望听到母亲唤我与黑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黑子一定饿了吧！我坐在镇中学明朗的窗前，任读书声在耳边翻涌，而我心里却如压着巨石一般沉重。我记得那次的蒸榆钱是我与黑子吃得最快乐的一顿饭，我将洗干净的榆钱拌面放进蒸笼里，架火。不久榆钱的香味就飘出来了，诱人的食欲。我将刚出锅的榆钱盛一碗留给自己，其余的全给了黑子。黑子看来真的是饿了，它甜甜的吃相和特有的矜持，成为我记忆的一尊雕塑，让我在之后的日子里无数次回顾，并发一声怜爱的叹息。

与黑子一起捱过多少相依相伴的日子？我已数不清楚。它的牙齿一棵棵地脱落，锈在一起的黯色的狗毛更新了一茬又一茬。虫声唧唧的夜晚，已经学会了失眠的我隔着窗子朝外张望，有许多次，我看见黑子正站在院子的捶布石上，昂首挺胸。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天空，将黑子的身影拉得很长。我不知道黑子在想什么，但我感觉得到，它一定也如我一样的忧郁，不然我怎么总是将月光下的它，想像成一只意志坚定而独守在夜幕下的孤狼呢？

那年飘大雪的时候，再没看到过黑子。我满村子里去寻找，将熟悉的角角落落都找了个遍，都没有。我以为黑子一定是走失了，那就耐心等候吧。我从春暖花开的日子，一直等到大雪纷飞的严冬，但终究也没看到我家黑子的影子。

黑子到底去了哪里了呢？无数个梦里，我大声叫喊着：黑子，黑子！我的呼唤将静谧的夜晚一条条撕碎，于是黑夜便睁大着眼睛，将疑惑从四面八方向我包围。我问：你们看到我的黑子了吗？黑夜有些惶惶：我们就是黑子，你瞧，我们周身长满黑黑的皮毛……我愤怒地扭过头去：黑子就是我的影子，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我多么贫穷，黑子都是不离不弃的，你们呢？

黑夜羞赧地低下了头。黑夜说那年值更的时候，曾经看见黑子，蜷在邻家村口稻场边的草洞子里，就像一只冬眠的青蛙，呼呼地做它的美梦呢！
。 [ 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0-6-24 14:4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