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晨
我在似醒非醒里躺着。窗栏之外,这个早晨异常的纷杂,许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鸟就在离我最近的一层树里叫着,公交车在窗外不远的街衢上行着,幼儿园的旁边有一站,公交车时常会发出踩着刹车进站的摩擦声,接下来的哐当哐当的声响是车子起身要走了。有的车,起身时像一个年迈的老人,腿脚有些不利落,要慢慢地起;有的车,像一个毛毛草草的小伙,一头扑进水里,又一头从水里腾出来,飞奔到下一片水里……车和车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开它们的司机性情。像风不停息地刮着的,还有各种在道上飞奔的车,它们是这城市永不停息的另一条河。
老人在公园里练太极,他们也像鸟儿一样定时定点地起床,然后挪到楼下。他们使用老式音响播放音乐,一个偏瘫的老人总是在相同的背景音乐里缓缓地说着相同的话,他的声音,轻柔和缓,像一个长相和性格都有点女性化的男人的一种说话。
幼儿园的院落里,开着白色、粉色的蔷薇,那花朵小小的,瓣叶儿单薄可人爱怜。房顶的平台是绿色的,楼的转梯是红色的,玩具车五颜六色。那些小孩子的叽叽喳喳,在稍后。他们像河岸边突然冒出来的一群刚出生的小鸭子,毛绒绒的一大片,扎着堆地东说西说。他们的说,立时就盖过了老人的太极,也盖过树枝之上的鸟儿们的欢唱。这声音和声音之间,并非是一个盖过一个,它们更像是水的波纹,此消彼长,一波套着另一波。偶或有警报声突兀地响起来,那是消防的警报声,像一艘冲锋艇,冲破所有的声响,扎入我们不知的某一处……
我们的不知很多很多,街道对面,近在眼前的那些窗洞,也在夜里睡觉,清晨醒来吗?我们不知。
而所有的声息,都抵不过天的阴沉。天是突然阴下脸的,不出声,却有敌过世间一切的威严,它使所有的声音都收敛至最小。沉冷的风像天张口喷出的一口气,所有的树枝都摇动,树叶翻飞,树叶有朝天的一面,也有朝地的一面,风来势凶猛时,朝地的那一面被翻转着朝了天,像久不见阳光的一张妇人苍白的脸仰头抵不住也死抵着。
暴雨像一只猛虎,它在生过风之后旋风一般地现身,横扫了这个早晨呈现的一切生气景象。
我知道小孩子和老人们都躲在一个又一个暗黑的窗洞后面。每一面无表情的窗洞后面都是有生气的。但,我永远不知道鸟儿们都去了哪儿。它们并没有像花朵那样,自己站在自己的朵里。
我在自己家中的五层楼窗前看这场暴雨,雨夹杂在风里,它们彼此横七竖八地交叉纠缠在一起,苦苦凄凄,犹如从并不高的高空坠下的殉情男女,以迅疾而又暴虐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全部情事。
它们落地,一地的花碎。
雨说去就去了。雨一去天就晴白了,鸟儿,就像是雨后重生的鸟儿,站在新的树上开始新鲜地欢唱。那一树的叶子,一片叶子也是两片,苍白脸色的“女人”安静地呆在新鲜葱绿叶片的后面,就好像光鲜的那一面是她喜欢的男人,它们一直就这样背靠背地荣辱与共,不弃不离。
这个清晨,这个雨后的清晨,我竟莫名被一片叶子感动,让我在注目之中,满含了热泪。
其实我在雨一地花碎的那个瞬间,想起了早年在山中牵我手的她,在雨中的山道上她给我轻声地唱《在雨中》,雨不停地下,我们不停地走,我想,这就是爱吧!当爱像雨一样的过去了,我才明白,爱,不是雨不停地下,爱,不是我们的脚步不停地走,它就像鸟儿在雨后的见,在雨来时的不见。我们心知它在一个地方,可是我们无法把握它,也无法跟上它。它来了,自是来了,走了,就是走了。
身体的花朵开在身体的内部,懂得珍爱自己,花就不会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