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了
一
小禄儿的早晨是在傍晚时分发芽、生长的,与院墙边的热草苗相伴相生。伏天里的暑气冲动着被烧红了的天空,终究抵不过潮气的渗入,将暑天一点点地洇透,伴着一缕缕绸样的夕阳变蓝、变深,直至变成一块小禄儿出口气都往下滴水的海绵。从海绵里滴下来的露珠震撼了院墙边上的热草苗,羞走了草叶上的尘埃,滚动在草叶上的露珠也让小禄儿的早晨一点点地茁壮了起来。
一道浅蓝色里盛开着朵朵兰花的窗帘阻隔了灿烂的阳光,就是房后的榆树和槐树、房前的梧桐也把西厢房折磨成一个黑洞……小禄儿是一块蜷缩在洞里发芽的土豆。
小禄儿天天欲望着与茁壮的早晨一起飞翔,可惜他的右脚上缠着一圈圈绷带。坐在西厢房前,小禄儿身边不能离开的是一根拐杖。拐杖是槐木做的,上边也缠着一层层绷带,里边有婉美塞进去的棉花,把拐杖的脑袋卡在腋下是很舒服的,犹如小禄儿第一次看见婉美那张有一颗美人痣的脸,那颗美人痣在婉美的眉宇之间若隐若现,像小禄儿眼中的婉美。
栖身在梧桐树上的鸟儿见不得小禄儿痴傻的模样,冷不防叫一声,清脆得如针尖从心头轻轻划过。婉美从西厢房里走了出来,腰里扎着碎花儿洋布围裙,伸手拿掉落在小禄儿头上的一片绿叶,又把他丢弃在地上的拐杖拿起来戳在房前,距离必须是小禄儿回身能够到的样子才行。
爷爷咳一声院子里更静了,甚至连婉美走在青砖甬道上的脚步也很有分寸,还有声音……小禄儿总是这么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早晨在露珠里生根、发芽,一天天茁壮,可爷爷的声音在晚餐后又将小禄儿的早晨变成一块白布,风一吹就皱了,像纸。小禄儿总是在无声中将那块被爷爷弄皱了的白布一点点抚平,手是从心里长出来的,是他和婉美回到西厢房后。
西厢房曾是小禄儿和婉美的洞房,盛在里边的时间是水,水绿也清,慢慢儿地黄了也浑浊了,水不会接受露珠的滋润也会枯竭。小禄儿希望西厢房里的时间和他的早晨一样在呼吸中生长。
爷爷的时间是一块任意切割的蛋糕。房前的香台旁总是放着一把磨掉漆的红木椅,是爷爷留下的。早晨或院子里静得只剩下草叶摇动露珠的傍晚,爷爷手里总是拿着一本黄得脆了皮的线装书,与红木椅相伴的是陶制鱼缸,鱼缸里有一泓清水,除了几片浮萍,还有被爷爷任意切碎了的时间碎渣儿……鱼儿呢在鱼缸里游动自如,除了被爷爷切碎了的,他手里的鱼食也引诱着它们欢呼雀跃……爷爷呢扬起手,拇指和食指夹住的是从鱼缸里淘来的,动着的白胡须遮住了咧开的嘴唇,连满是褶皱的脸上也填满了鱼儿们自娱自乐的声音。
爷爷身后是带廊檐的房子,雕刻上去的花绽放在爷爷的心里,年年拿出钱请镇子上的老木匠、瓦匠、画匠来维护。老画匠拎来的颜料桶里装着爷爷的调味品,老木匠除了为老画匠做好涂抹前的准备工作,重头大事是房子上的雕花木窗。雕花木窗外方内圆,攒插在圆里的“冰凌炸”是爷爷心脏,房子上有多少“冰凌炸”爷爷就有多少颗心脏;人物山石、雕草花角满足不了木窗的空隙,空余的是时间舞蹈的地方……那可能是老木匠他爷爷或老爷爷的作品,又必有苏杭人的血脉和精气才行。小禄儿在意的是在这座院子里生长着的早晨,却必须在沉重的岑寂里等待,一阵凉风吹来,缠在脚上的绷带就随风而逝了。
小禄儿曾向往过院子里的岑寂,那时候的向往是没有重量的,犹如飘浮着的云。小禄儿仰起头看到的是深不可测的天空,几颗游动着的星星在嘈杂的机器声音里也暗淡得可以,掉下来的缕缕微光转瞬被头顶上的探照灯吞噬……探照灯是星星的帮凶。
镇北除了一片片庄稼地,还有一家家小造纸厂,许多像小禄儿那样年纪的小小子、小闺女们在那里让时间和时间相互厮杀,一边是痛苦一边是快乐,可快乐和痛苦常被瞌睡和解了。时间与时间厮杀的工具是一把铁叉,飞舞着的铁叉将一堆堆废纸扦进疯转着的打浆机里。属于小禄儿的时间也如爷爷的一样,却是一块没有任何光泽还散发着腐臭气息的蛋糕,手里的铁叉就是一把切刀,可切刀不是被小禄儿左右的,黑天还是白日他都必须跟着铁叉飞舞,狼虎一样咆哮着的打浆机为一场场厮杀伴奏,可打浆机时刻都有可能变成张着血盆大口的虎狼……小禄儿就是为了避免被虎狼吞噬才崴了脚。那时候,小禄儿才发现,他是一个不善于伪装的间谍,像一堆堆愚蠢的废纸。
被人抬回家的时候,小禄儿甚至有小时候盼到过年时的兴奋,可日子长了又被曾向往的岑寂压得气喘吁吁。长满青苔的甬道上走动着婉美,婉美的背影先丰满得养眼,又纤细如线,犹如铅笔在纸上的速写……只有婉美回首的时候,小禄儿才会记起婉美眉宇间那颗若隐若现的美人痣,仿佛只有那颗美人痣在长满青苔的甬道上飞舞,像蝴蝶……要是爷爷坐在香台旁也一定会有感想,可婉美在爷爷眼里一定不是一条线或一只飞舞着的蝴蝶,是一个也像婉美一样娇小的女人。爷爷从来没有描述过那个女人,小禄儿也不知道被他喊作妈的女人是不是像婉美一样娇小,凭着不多的记忆和那个女人留下的照片不足以复原一个有呼吸的女人……小禄儿坐在房前,看着婉美的背影,一遍遍回想天天睡在身边的女人,那时候的女人在无边的岑寂里是石头。
小禄儿来到这座院子前,长满青苔的甬道上也走着一个女人。坐在房前的男人脚上没有缠着绷带,身边也没有扦着棉花的拐杖,可他的脸色总是纸一样苍白。从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呼出的气体犹如从旺旺的炉火里喷射出来,飘浮在他周身的空气也滚烫得可以,属于他的时间是一根根细弱的丝线,直到他的身体僵硬了,属于他的时间也死了。
曾走在甬道上的女人也是一只蝴蝶,丢给小禄儿的只是一个影子,形影单只的留在甬道上就是一片在风中摇摆着的树叶,被深绿的青苔陪衬着的却只是一幅爷爷常独自品味的素描……小禄儿被沉重的空气折磨着喘得艰难,常仰着头面对一树树的绿叶愣神,继而又咧开嘴无声地笑笑,可他盼望着的是一股能把脚上的绷带吹走的凉风。
这座院子曾是一座大院的一部分,遭受了时间的瓜分,房子里外的格局却是固定的,比如雕花木窗,镂刻出来的顺畅花纹彰显着不变的纹路,可贴在上边的纸经不起风雨侵蚀。院子里没有女人的时候,爷爷拽着蹒跚学步的小禄儿面对残破的窗纸慨叹,又不得不丢下小禄儿自己动手,修补时间予以它们的伤害……老早的时候,小禄儿就向往能在大院子里看到很多很多的玻璃,尤其是和婉美躺在西厢房里后,可雕花木窗被婉美一次次精心覆盖上了窗纸,还贴上花花绿绿的剪纸,有花有草,雕花木窗也有了呼吸。
爷爷忘记时间的时候,婉美也承受不了一院子的岑寂,纠缠着小禄儿和她说话,小禄儿说玻璃前先说玻璃纸。那时候,小禄儿像一只小狗儿招惹坐在房前的爹。脸色永远苍白的爹没有力气把他抱在怀里,从兜里掏出一片红玻璃纸,放在小禄儿的眼睛上,小禄儿眼前就是一片红……爹却问他听到了吗?
小禄儿把红色玻璃纸拿在手里摇摇头不说话,爹说声音,很美好的声音,可他扬起那块玻璃纸才能听到哗啦啦的声音。爹见小禄儿疑惑了让他用眼听,玻璃纸上有五线谱,跳动在上边的阿拉伯数字能用目光挑动出声音,有鸟鸣有水声,还有烟霞飘渺于山间的声音,可那种声音只能用眼去听……小禄儿似懂非懂,爹伸手拍拍他的头,一阵凉风吹了进来,爹变成了一片枯黄的树叶。
那块玻璃纸被小禄儿珍藏了好久,长大了才知道,爹说的玻璃纸是做胶片用的材料,是早先在胶片厂上班的人带回镇子的,是爹老早前的玩具……声音是用眼睛听出来的——爹坐在房前好像不止一次地说。
眼睛真的能听到声音吗?
婉美问完后坐了起来,用手抓挠头皮,小禄儿突然不说话了。婉美离开小禄儿,去院里弄来水洗头,飘逸的长发里藏着很多虫子,小禄儿的心痒了。灯光在西厢房里总是很娇媚的,落到婉美的身上就是光泽……可小禄儿眼前突然涂了一层漆。
婉美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坐在镜子前,用梳子细致地梳理着头发里的水珠儿,小禄儿在镜子里却看不到婉美。
镜子,那是小禄儿在院子里看到的不多的一块玻璃。玻璃在灯光下也是有光泽的,小禄儿趴在床上用双手托着腮眼前倏然亮了,从玻璃里看到的是一片沙漠,落在上边的是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窝,却看不到人,荒芜也肯定闷热的沙漠令小禄儿很是沮丧。
婉美起身离开了,小禄儿死死盯着那块在灯光下很有光泽的玻璃,玻璃变成了一张白纸……风动树叶的声音却在玻璃外边,一股凉风吹进小禄儿的耳朵,脚上的绷带真的消失了。
那股凉风不过是一群蜷缩在草棵子里的小虫子,待暑气潮水一样退却了才肯钻出来,围着坐在房前的小禄儿转,水一样渗进他的头发、皮肤,再不安地顺着他的额头、鼻梁和脸颊一路下去,按捺不住激动地骚扰那只缠着绷带的右脚。绷带呢缠在小禄儿的脚上待了那么多日子,被汗液浸着、被臭气熏着,变了颜色,僵得像一层牛皮纸哗啦啦作响……绷带感觉到了痒,虫子也焦躁不安,脚被解放了,小禄儿的早晨就是碧绿得如一蓬旺盛的热草苗。
镇子外边的公路是一条有情有义的绳子,拴着小禄儿也拴着小禄儿的牵挂,可小禄儿还是顺着那条绳子跑了出来。公路绑架了小禄儿,高空走钢丝般的惊恐消退后留在小禄儿心里的还是一群小虫子,痒痒的又有一点点若隐若现的痛,犹如婉美眉宇间的美人痣。
汽车的轮子是小禄儿的脚也是尺子,可显示在仪表上的数字他是看不到的。直到小禄儿看见一座到处都是玻璃的城市才长舒了一口气,多日来的郁闷也随着一股股凉风虫子般飞走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小禄儿坐在车窗旁发呆,身边的人和声音、车窗外碧绿的庄稼地和绿树都躲避着他,眼里只有一片沙漠和落在沙漠里深深浅浅的脚窝……也一直疑惑,沙漠里的绿树呢?清水呢?以致于售票的胖姑娘哎了七声催促他买票才醒过神来,可他的眼睛还在车窗玻璃上。绿树和清水出现在小禄儿的眼前时,车也到站了,可他并没兴奋起来,被凉风吹柔了的阳光照射着一栋栋被玻璃包裹着的大厦,反射出回来的是令小禄儿沮丧的光……小禄儿眼前一片昏黄,是不是玻璃的罪过?
小禄儿必须把自己的双脚变成尺子,丈量着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玻璃可到处都是阳光;黑天黑地的时候,灯火又嚣张得可以,再是声音,仿佛自从他走进城市的那一刻起耳边响彻的是驱散不掉的声音,一切都在声音的潮水中消沉又泛滥。小禄儿面对一座座被玻璃包裹着的大厦无可奈何,走到一家家工厂门前,那些同样被玻璃包裹着的大厦却被一座大大的院子包裹着,一旦走进去就是一种重复……小禄儿又重新把自己的双脚变成尺子,可所有的数字都在他眼里模模糊糊地飞,钻进脑子也是一群病恹恹的白痴!
胖胖的老板娘看见踌躇在街头的小禄儿,像看见失踪的儿子一样悲喜交加。小禄儿被一阵阵热浪冲进一栋也不缺玻璃的小楼里,看到了一泓泓装在塑料桶的清水,也看到了窗玻璃上的沙漠和沙漠里的绿荫……老板娘收藏小禄儿那张见了人一色绯红的瘦脸,交给他一辆四成新的福田电动三轮车。小禄儿喜欢,亲切地称天天要与他相伴的电动三轮车福田。
老板娘的店铺不是很大,一栋不高的小楼周围是一栋栋大厦,大厦后边是一条条蚯蚓一样的小胡同,胡同两边是青砖瓦房和一座座小院,每座小院都有一座不高的门楼,也是青砖砌成的……那里储藏着小禄儿暂时还不能触摸的影音。
小禄儿坐在老板娘的店门前看包裹大厦的玻璃,也使劲回味着曾被爹一遍遍描述过的玻璃纸,贴在大厦上的玻璃也有呼吸,出现在上边的五线谱上也跳动着阿拉伯数字,可他用目光挑动出来的是时时都在冲击着一座座大厦的喧嚣。
手机响叫的声音是一条坚固的铁索,将小禄儿和福田捆在一起,福田却像绑架者总是欢呼雀跃。那时候,小禄儿不需要丈量,不需要任何声音,唯一的目标是把福田驮着的水桶放在该放的地方,甚至被他放在兜里的十元、二十元的纸钞都为了要有一个归属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小禄儿是苦恼的,离开镇子后还必须继续一种重复,时间,属于小禄儿的时间里没有玻璃里的色彩,时间与时间厮杀的同时,还有铁索一样捆绑他的手机铃声,也不能在阳光下和灯火中还原他在意的玻璃……小禄儿坐在老板娘的店门前,突然想起婉美,可婉美是藏在玻璃里的一粒沙砾。
小禄儿把水送给别人、把钱交给老板娘后还是老板娘的儿子,可她把小禄儿带进大厦后边的青砖瓦房前交代,房租是他从外边买回来、吃进肚子里的肉包子……小禄儿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走进那座有青堂瓦舍的小院子后隐隐有些失望,不大的院子里有好多房子住着好多人,地面上铺着青砖,院墙边上也窜出一丛丛热草苗,可草苗上的露珠和他的早晨没有关系了。
小禄儿多少次把自己的早晨放在墙边,和一丛丛热草苗混在一起,企图让他的早晨伴着摇动在草叶上的露珠生长。小禄儿是失败者,除了院子里的嘈杂声,带廊檐的房子上也有雕花木窗,没有“冰凌炸”房子好像没有心脏;好像很严重的是,院子里缺少的是爷爷和爷爷坐着的红木椅,再是与红木椅相亲相爱的陶制鱼缸……被老板娘带进西厢房后,小禄儿甚至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误入歧途的苍蝇。
房子的样式与小禄儿家的差不多,青砖地面上刚洒过水,弥散在房子里的潮气洇湿了小禄儿那颗才还干燥的心。一间房子里摆着桌椅和一个电磁炉,再是简单的锅碗,是上一个房客留下的;里间屋里也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洗发液和洗面奶、雅芳香水空瓶子,再是一张木板床……房子里除了弥散的潮气,还留着一股股的残香。小禄儿坐在干硬的木板床上一时想不起该干点什么,忽然发现墙上还留着一块布,蓝底碎花儿的,七成新,想也是被人丢弃的。
小禄儿慢慢站起身,贼一样走过去,颤着手撩开那块布看到一块方方正正的镜子,镜子和玻璃是姐妹,角上镂刻着飞翔着的禽类像百灵又像喜鹊。傍晚时分的大院子瓶子一样盛满了嘈杂,有镜子的房子里却只装着属于小禄儿的欢愉。
玻璃在歌唱。
伴着美好的音乐,镜子上闪出一座座烟霞飘渺的山峰,小禄儿必须安安静静地坐在木板床上才行。关闭房门能拒绝小禄儿自以为不良的声音,房间里除了小禄儿的呼吸声,就是玻璃的歌唱。玻璃上除了连绵着的山峰,还有飘渺在山峰间的烟霞,点缀其间的是他用目光勾勒出来的五线谱,跳跃在五线谱上的阿拉伯数字是他用目光挑拨着的音符,迸发出来的声音就是萦绕在耳边的美好音乐……这还是不够的,蜿蜒在山间的曲径被绿色植被点缀着,除了享受美好的音乐,小禄儿必须把自己变成能丹青的高手——披着烟霞的女孩行走在山中,玻璃歌唱的美音将那个女孩包裹了,犹如她身上的白色裙裾也烟霞一样飘渺着……小禄儿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制造着只属于自己的声音。
玻璃还在歌唱。
小禄儿很小心地动了动身子,伴着木板床发出的嘎吱声令他生发了剧烈的的惶恐,不只是嘎吱声对美好音乐的破坏,从他身下或床上发出的声音四射出去,直逼玻璃上那幅烟霞飘渺的水墨画,尖利的光束滚烫得如火针一样……的确是一幅看似随意泼出来的水墨画有了炽烈的温度,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犹如在冰上行走的感觉令小禄儿十分沮丧,来自院子里的声音一次次提醒他,一旦进入房间必须淫浸在自欺欺人的境地里,可此时的小禄儿喜欢自欺欺人。
二
玻璃碎了。
玻璃碎了吗?
小禄儿从床上坐起来,扬起手使劲揉搓着惺忪的睡眼,借着幽暗的夜光看见墙上那块碎花儿蓝布心里才踏实了……刚才是梦吗?
梦是一条绳子,拴着两个世界。小禄儿是游走在两个世界里的狗,吐出长长的红舌头喷出的是火。玻璃是糖人,是乡村艺人们在庙会或集市上吹出来的……狗,小禄儿摇着尾巴颠颠地跑过去,嘎吱一声音咬下来的糖人碎片儿轻易不肯融化,舌尖虫子一样蠕动着,牙齿也矜持得可以;糖人呢则有些嚣张,故意勾引着让小禄儿的心脏飞出来像玻璃一样碎在地上,又像赴会的情人踌躇在两唇之间……狗自作自受,被两唇夹住的糖人碎片儿倏然落地,伴着啪啦啦的声音悬转几圈才倒伏在了地上,碎了……玻璃又是冰。
小禄儿呱唧着眼又吧唧嘴,仿佛真吃了一个糖人,可他不得不蹦下床,撩开那块碎花儿蓝布,玻璃世界通体透明,又烟霞飘渺,看到披着烟霞的女孩走在山间的曲径上,迷瞪着的眼睛里却装满了说不清的惆怅。
小禄儿还是喜欢坐在床上,面对墙上的玻璃,极力伸张浑身每一个毛孔,尽情地呼吸着幽暗的夜光。夜光先是虫子一样爬满全身,又顺着继续伸张的毛孔钻进去,奇痒的感觉快乐了小禄儿,眼里的世界也美好无比……屋子里呢自然是静的,与那个从玻璃世界里走出来的烟霞女孩一起呼吸,来自院子外边的声音伺机渗透进来,又被小禄儿驱赶出去。墙边的草棵子也生长在小禄儿的心里,像在镇子上的时候一样,等待着从海绵里滴下来的露珠,继续丰腴被小禄儿收藏在心里的早晨。
傍晚的时候,院子里也是喧嚣的,鸟儿归巢一样,是说那些孩子们,监管着孩子的大人回到院子里总有发泄不完的愤懑。她们的发泄对象是蜂窝煤炉子、手里的一把芹菜,充斥在油烟味里的嘈杂将小禄儿眼里的世界也折腾得嘎巴巴作响,仿佛回到了那些属于小禄儿的除夕之夜,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也充满了说不清的惆怅……那时候,小禄儿长大成人了。
夜晚往往又给小禄儿很好的遮蔽,光是带着他走进玻璃世界的诱惑,飘渺着的烟霞和玻璃一起歌唱,却只是小禄儿独自享受的声音。下夜班的男人走进院子制造的声音弥散开来,是小禄儿飞翔时遇到的高压层,两条胳膊如抖动着的机翼被压迫得剧烈又无可奈何……小禄儿又变成了被铁索捆绑着的人,面对的是永远也无法匹敌的对手,甘愿承受声音制造的沉重,一点点下沉的身体预示着他无法逃脱陷入沼泽的绝望……暴力,暴力是这个世界的男人,可这个世界未必是任人宰割的女人!
小禄儿坐在床上呆呆地面对墙壁,面对被碎花儿蓝布遮蔽了的世界,呱唧着惺忪睡眼的同时嘴也不住地吧唧,可他不想跳下床撩开那块碎花儿蓝布。院子里声音依旧嚣张,伴着浓烈的酒气,随之而来是噼里啪啦的声音,不难猜测愤怒的盆盆罐罐自暴自弃的同时,被揪起来摔倒在地上的女人也鬼狼一样哭号,紧接着是更加热烈的喧嚣,直到街上响起了早班公交车喊早的声音。院子里消停了,藏在草棵子里的蛐蛐含着绝望和愤懑的叫声,婉转着妄想捆绑一束晨光的时候,小禄儿必须融进城市,却必须把自己变成一块不碎的玻璃。
小禄儿每次把水桶放在福田身上都能听到呻吟声,很小心地把水桶放好后告诉福田,再有一桶就行了……仿佛福田的肩膀太脆弱了。每次从福田身上卸下一桶水扛在肩上,小禄儿的身体被沉重袭击了,心里却轻松了许多,往酒店、超市或居民楼里走着还不住地回头看一眼。福田头上的灯就是它的眼睛,可一股股凉风吹不软还很暴躁的阳光,总是火一样包围着小禄儿和福田,福田也必须与他一起承受着难剔除的苦痛折磨。
小禄儿扛着一桶水走在楼梯上,对覆满尘土的楼道和楼梯扶手视而不见,对花花斑斑的墙壁也置若罔闻,暂时丢下福田,眼前也没有玻璃,可飘渺的烟霞在楼道里弥散着,与他相伴前行的是那个披着烟霞的女孩。小禄儿又跟女孩说话,却是在心里,那种令他惬意无比的声音不住地撞击着他的心壁,也如虫儿一样搔痒他的心田……也有干净的楼梯,甚至连楼道里的窗户玻璃都洁净得透明……电梯更好!站在电梯里,脚下放着一桶水,小禄儿身体轻松了,可心是沉的,直到密不透风的电梯把他送到天上,站在落地飘窗前,玻璃世界里的烟霞也壮观得把他消解成一团雾,却被快乐的虫子穿梭着。看到甲壳虫一样趴在地上的福田,小禄儿也倏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逃也似地扛着空水桶跑下来,坐在福田身上,抚摸着它的头,仰起自己的头不住地吧唧嘴,仿佛福田受了天大的委屈。
福田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有时候是饿了,有时候身体出了毛病,又是去城东区域,路宽了人烟却稀少。到处是一栋栋小别墅,临着山,山不高,却有茂密的植被,草也不缺失,自然生长着看似没有规矩,却令小禄儿不爽的心倏然好了起来。与福田相伴着一步步走着,小禄儿的视线转移了,心中的痛楚也长了翅膀;别墅区里的草很规则,被修剪得平平整整的,阳光落在上边也不会起任何波澜,一株株绿树铺展开来的叶子网一样将暴躁的阳光过滤了,温存得连福田都兴高采烈了起来。
别墅区里有各种各样的玻璃,平板、磨砂、磨花……小禄儿又想那块碎花儿蓝布和碎花儿蓝布后边的世界。别墅区里的一栋栋小楼上也被玻璃包裹着,深蓝色的玻璃呼吸着阳光,被包裹着的别墅就是一个个规则跳动着的心脏,闪动在玻璃上的光线脉搏一样呵护着一栋栋小楼。小禄儿的眼睛和心都不干燥,连蠕动在玻璃世界里的烟霞都被洇得娇柔百媚……可温存的阳光里潜伏着一股闷热的气流,那是一场大雨的前兆。
候在别墅外边的福田不会永远像别墅区里的阳光那样温顺,有的时候像小禄儿的同伴或兄弟,有时候就是奴隶主,驱赶着小禄儿去它愿意去的地方。小禄儿在福田发脾气的时候恨不能把它抱在怀里,福田像一个受了委屈又愤愤不平的孩子,扭扭捏捏地驻足在街边赖狗一样死盯着他不动。小禄儿必须游泳在汗海里,像一条落水的狗。
小禄儿第一次走进这栋别墅,接待他的就是这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脖子上永远闪动着一圈金黄。女人看见扛着一桶水的小禄儿,推开别墅门仿佛正在等着他,摊开手、耸着肩,急切地用英语询问小禄儿看没看见露西……仿佛她和小禄儿在伦敦郊外的一栋别墅前。
小禄儿没有看见露西,女人摇了摇头又摊开手回身喊露西,像是找一条失踪的宠物狗,他经常碰到这样的女人。小禄儿把水桶放在饮水机上,从还很焦急的女人手里接过钱,再把空水桶拎出来就行了,可他还是回头看了几眼拿着手机焦急地说话的女人,她正在寻找一个从别墅里跑出去的女孩。
雷声是这个世界遭受暴力前的怒吼,雨是这个世界的眼泪,泄洪一样落下来又是穿身的万箭,施暴的恶魔却隐藏在了无底的暗黑里。福田也希望这个世界永远温存,也害怕被万箭穿身的痛苦,才还扭捏的身体在小禄儿不经意拨动它的神经后成了穿越雨雾的烈马……驾驭着福田的小禄儿心情很好了,他知道福田的一根神经总是不安分,摸透了那根神经的脾气,福田就是他的奴隶。
小禄儿驾驭着福田走进城区,看到的是被雨水遮蔽了的玻璃世界,喧嚣的雨声破坏了小禄儿本该愉悦的心情,尤其是那些被雨折磨得只能看见一片混沌的玻璃,也难怪披着烟霞的女孩仓皇地从玻璃世界里逃了出来,顾不得在雨雾中穿梭的汽车,也顾不得披在身上的破碎难合的灯火,没头没脑地跑着连被风撩起来的白裙子都忽视了,两条在雨中摆动的裸腿是两根与风雨搏斗的柳枝……福田仿佛难以承受折磨,暴烈地甩动着身体,突然变成了一条在山间游荡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冲着他们跑过来的女孩就是一只奔跑在雨中迷路的羔羊……小禄儿遏制不住狂野的福田,眼前黑了,与惶恐地奔跑着的女孩一样,是一粒随风飘逝的草籽,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同样被雨雾纠缠着的山涧里……
三
小禄儿遇到一个玻璃女孩。
别墅里的房子很多,小禄儿第一次被请到楼上这套房子后还有些不知所云。房子里的所有光线来自房顶、墙角,再是从一些在他看来不该有灯的地方发出来的,很柔,却找不到一块玻璃,哪怕一小块也行。小禄儿坐在沙发上看一眼浴室,再一眼紧闭着门的卧室,企图找到一块玻璃,屁股只抬了抬又坐在了沙发上,仿佛被什么压着或干脆有人把他薅住又死死地摁住了……小禄儿是一蓬扎在淤泥中的乱草。
那天,小禄儿驾驭着福田本打算圆满地回到那座大杂院,坐在床上面对那块被碎花儿蓝布遮蔽着玻璃世界发一会儿呆也好,可他遇到了一个几乎疯癫了的女孩。小禄儿没有把那个女孩撞到被雨雾纠缠着的山涧里,可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孩是一只不安分的刺猬。福田惹了祸躲避在一边垂头息声,小禄儿妄想让福田继续为他效力,至少把倒在地上的女孩送到医院。福田不动了,像赌气的孩子,又像盘剥成性、狼心狗肺的地主老财!好在女孩的伤很轻,或者根本就不是伤,腿上只轻轻地蹭了一下,责任也不在小禄儿身上,她自己摔倒的,她也承认,那小禄儿和女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那时候,雨还在瓢泼一样下着,街上的车和人都挣扎在雨中像飘浮在洪水里。小禄儿拨动了福田那根常出毛病的神经打算离开了,女孩突然又狂奔了起来,扬起胳膊啊啊大叫着仿佛躲避着什么,却对那些疯子一样的车辆视而不见,大有与世诀别的意思,那还了得!
小禄儿奋不顾身了,可被他抱在怀里的的确是一个玻璃女孩,通体发着透明的光,触及到她的手呀脚呀的都嘎巴巴脆响,连头发丝都发出哗啦啦如风动纸堆的声音……她太脆弱了,甚至连小禄儿的一口气都承受不了,颤颤抖抖的样子令他生发的不只是怜悯,是捡到一件宝物必须很小心地送到人家手里,可她的家在哪里呢?
小禄儿的神经一直被玻璃女孩牵扯着,忘记了雨也忘记了雨中的福田,本打算抱着女孩去医院,哪怕是一家很小的诊所也行。小禄儿的思维和行为却分离了,犹如坐在木板床上必须面对两个世界一样,抓不住的是那根把两个世界连在一起的绳子……直到跑出市区,小禄儿看见一弯月亮挂在了天上,灯火也渐渐离他们远了很多后,女孩才清醒了……像梦。
梦是炽烈阳光里的裸糖。
老板娘让小禄儿做出选择,要么去寻找失踪的福田,要么再送他一辆新福田,也必须像房租一样都是他去外边买来、吃进肚子里的肉包子……可小禄儿还没有做出选择,老板娘又觉得不合适了,理由是小禄儿的心总是在外边飘着。
小禄儿不能总是待在那座大杂院里,来到街上却必须回避那些被喧嚣和正午阳光折磨着的玻璃或玻璃世界,再遭遇玻璃女孩的姨妈也是在街上。玻璃女孩的姨妈,就是那个脖子上永远闪着金黄的女人,她身上堆着好多金属或像金属的东西,比如染黄的头发……小禄儿喜欢玻璃。玻璃女孩的姨妈从一辆福克斯里走了下来专门来找小禄儿,理由是他的心是一架能挑拨出美好声音的琴。
玻璃女孩叫佟雪,可姨妈像习惯在话语夹杂英语一样喊她露西。姨妈和露西在芝加哥生活了好多年,前年才回到了中国。露西的父亲在这座城市里经营着一家公司,业务延伸到了港澳和东南亚地区,必须不住地在那些区域行走,可露西的病经过好多专家、医生的诊治并没好的结果,甚至很糟糕。那天,小禄儿遭遇露西是她趁着姨妈不注意从别墅里跑了出去,见到了恐怖的玻璃,也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暴雨,要不是小禄儿的救助,说不定结果会很糟糕……佟雪的姨妈说着话不住地摊开手、耸耸肩,面部表情里有惊诧,也有惶恐和喜悦。
小禄儿又有了新的工作,可服务的对象不是露西是佟雪。
佟雪的姨妈仿佛找到了小禄儿也有了喘息的机会,天天开着福克斯去会朋友、参加各种各样的派对,要么找几个曾在国外生活过的女人打牌或消费。之前,有一段时间,佟雪的姨妈是小禄儿和福田的奴隶主,小禄儿是奴隶也是小哈巴狗,玻璃女孩是一块飘着甜香的蛋糕,可那块蛋糕似乎永远新鲜、完整也甜香,小禄儿才还是小禄儿。
离开别墅前,佟雪的姨妈必须向小禄儿交代一天里必须做的事情,包括接待佟雪的家庭教师、心理医生,再是她们吃喝用的东西,都要小禄儿去购买。佟雪的姨妈专门给小禄儿配备了一辆十成新的福田,是带棚子的,不是她吝啬,佟雪总是在没有玻璃的房子里待着肯定不会轻松,可她用福克斯拉着佟雪出去不能避免的还是玻璃的骚扰。
小禄儿觉得看不到玻璃可以想玻璃,比如坐在灯光下的佟雪就是一个玻璃女孩。小禄儿和玻璃女孩坐在一起聊天或拉着她出去走走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可他必须把新福田的眼睛拿掉才行,也必须把福田的速度控制在蜗牛爬行的程度。好在佟雪要去的地方很多,别墅区东边的山上、山下,行走大概三四十分钟的样子就到了城外,城外有一条河,河里有鱼、河边有茂密的芦苇地……可就在佟雪兴趣很好的时候,小禄儿往往又沉默了,表情是十分发呆的那种。
佟雪凑过来问小禄儿是不是不舒服,小禄儿忙着笑,笑得很喜兴,就像他现在坐在佟雪的房间里一样,看不到玻璃的确一件痛苦的事情,可她不想告诉佟雪,顺着那条沙河、伴着绿蟒一样的芦苇地走下去,就到了他生活了十八年的镇子。镇子上有很少看到玻璃的大院子,还有喜欢听他说玻璃纸的婉美……婉美在小禄儿的眼里还是一个影子,一个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影子,像羽毛。
待在这套没有玻璃的房子里,佟雪的情绪大多时候是很平稳的,心理医生或家庭教师都受到了佟雪的配合,每个人天天都是兴高采烈地离开佟雪。有时候,小禄儿也疑惑,看上去佟雪没有任何异常,除了通体发亮的皮肤玻璃一样,也不那么脆弱,看书累了,她就和小禄儿坐在一起听着音乐或看着电视,说她在芝加哥的生活或同学,说着说着又缄默了,却很期待地看着小禄儿。
小禄儿就说自己,说镇子上的日子,说他在镇子外边的小造纸厂里如何让时间和时间疯狂厮杀、如何跟着铁叉伴着咆哮着的打浆机狂舞……佟雪最愿意听小禄儿说那座有热草苗、蛐蛐和香台、陶制鱼缸的大院子,再是雕花木窗,说着说着小禄儿也缄默了。为了打破彼此制造的尴尬,小禄儿很冒失地问佟雪为什么那么恐惧玻璃?
佟雪很气恼地丢下小禄儿去了卧室……小禄儿恐惧,不是玻璃,是房子里的马爹利和威士忌。
四
有一片树叶在哭泣,低着头面对一具枯黄里还带着一点绿的尸体。
小禄儿把目光转向别墅窗外,那片哭泣的树叶居住在枝头。
秋天……是秋天绑架了满树的叶子。
谁又绑架了秋天?
小禄儿早就习惯闭着眼睛看世界,置身在镇北小造纸厂里,时间与时间停止厮杀,手中的铁叉也疲惫得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的时候;与爷爷、婉美在那座充满雕花味的宅院里,或与婉美躺在西厢房里……闭着眼睛总会给他带来一些美好,就是婉美走在青砖铺就的甬道上,看到如线条一样的背影后,也常是闭上眼睛才能享受的一些滋味……这是小禄儿的秘密,在这个世界上,知道他的秘密的只有福田。
早先的福田失踪了,老板娘也没想找,小禄儿想找也不可能找到,佟雪的姨妈送给他一个新福田。佟雪的姨妈回来后,小禄儿逃也似地离开那栋别墅,与新福田走在一起,又是傍晚时分,别墅区被沉重的岑寂降服了,连花草也心悦诚服地享受着与露珠相处的惬意。小禄儿和新福田说旧福田,说来说去,新福田的脾气很好,模样也新鲜,肢体灵活更稳健。小禄儿说到高兴的时候,由不得伸手拍一下新福田的头,弥散在心头的淡淡哀伤像一小片勾引雨的云,却蛇一样游动在烟霞飘渺的山间。
床是安置梦最好的地方,小禄儿走进梦后必须睁开眼睛,梦还是一条绳子,一旦被拽进去又变成了一条小狗,浸泡在嘎吱声里的是捡不起来的破碎,错误的感觉在他睁开眼睛看着墙上的玻璃后咀嚼的是不尽的苦涩……小禄儿慢慢地练就了一点本事,坐在木板床上,睁开眼走进那个烟霞飘渺的世界,用坐禅般的毅力,获取诵经般的安静,竖起来的耳朵是两张嘴,嚼碎喧嚣的牙齿却是一直兴奋着的神经……小禄儿做到了,可床变得越来越狭窄。
床宽了,婉美来了。婉美是带着一股风来的,小禄儿却看不到风,还是影子,不是一个人的影子。婉美的肚子有了起伏,那该是春天的事情,是小禄儿从镇北的小造纸厂回到家坐在西厢房前发呆的时候。那时候,小禄儿的脚还很健康,体味闭着眼看世界的美妙,除了爷爷面前的陶制鱼缸,还有落在青砖甬道上的背影……背影,纤纤如线的背影。小禄儿发现线一样的背影像他的早晨或院墙边上的热草苗,是也要生根、发芽、生长的,早晨的内容就丰富了,犹如走进那个玻璃世界后闻到一声声鸟鸣,所有的惆怅都长了翅膀。
房子里有了女人就有了阳光,白天黑夜,小禄儿再坐在木板床上眼睛里却只有一个玻璃世界。阳光,从婉美身上射出来的阳光也是火,冲进玻璃世界,飘渺着的烟霞被熔化了,又水一样蔓延在山间。披着烟霞的女孩惧怕洪水一样泛滥的阳光,山林茂密得可以,却不能再存有丝毫的云雾,被阳光透析的世界也变得通体透明了。
小禄儿坐在木板床上使劲地晃晃脑袋,眼里有一个婉美,晃动在眼前的却是两个影子,她们同样需要一个安静的世界。小禄儿再看一眼肚子拢起的婉美,想起了玻璃女孩,却不能说佟雪,也不能说与他天天为伴的新福田。
那时候,新福田就在房前,孤独地承受着黑夜的压迫,有风的夜晚倒也令新福田享受一点轻松,可立秋后的天气里还残留着驱散不掉的热气。小禄儿不想打搅熟睡的婉美,走出屋坐在新福田身边,用心与新福田交谈。
那时候,小禄儿才发现,只有和新福田在一起才能够敞开心扉,可暴力这个世界的男人总是在午夜时分打搅他和新福田的世界,干脆和新福田一起来到街上,街上没了喧嚣,嚣张的灯火比婉美制造的阳光还强烈,所有能为小禄儿提供美好的玻璃世界都是破碎的,像他的梦。
婉美第一次看见贴在墙上的玻璃现出的是惊讶的表情,小禄儿不想多说什么,与婉美躺在床上,像躺在老家西厢房里一样,说玻璃纸,说玻璃纸的声音……婉美听得很认真,一双含着媚气的小眼呱唧着,脸上多了一弯月牙儿,也试着用眼睛听。小禄儿却常常忘乎所以地把目光投在墙上,玻璃世界里也有声音,却只是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用眼睛听到的声音。
婉美似乎知道小禄儿在想什么,爬起来和小禄儿并排地坐着,一双手不住地抚摸着拢起的肚子,试图惊动肚里的声音牵引着小禄儿从玻璃世界里走出来。小禄儿发现自己失态,也看透了婉美的心思,可婉美又躺倒在了他身边,眼睛却对着窗外。雕花木窗上的镂空花纹为放逐夜晚的声音提供了便利,掺杂在里边的虫鸣纤细却很坚韧……小禄儿看着闭上眼睛的婉美,浑身承受着影子的重量。
与新福田在一起时小禄儿才安静也轻松,可他必须面对玻璃女孩。玻璃女孩读书累了还和小禄儿聊天,小禄儿只是听,可她常把小禄儿丢下去卧室。呆呆地坐着的小禄儿不能动,只是想,在一套没有玻璃的房子里想象那个烟霞飘渺的世界,也一次次准备与新福田再次独处时的话语,可玻璃女孩随时都可能制造声音将他的世界打碎,应该说是他们的世界,一个看不到玻璃的世界。玻璃女孩制造的声音总是很闷,像一把锤子砸在气囊上……却也是很危险的。
佟雪的姨妈规定她不在的时候,小禄儿须臾不能离开佟雪。那的确是一个玻璃女孩,为了消除佟雪对玻璃的恐惧,姨妈甚至连香水、洗发液之类的东西都放在瓷器里,可佟雪能把任何有形或无形的东西都想象成玻璃,卧室、浴室里一旦响起暴躁的声音,小禄儿必须警察一样第一时间亲临现场,也有尴尬的时候,比如佟雪在浴室里把自己变成一个真实的玻璃女孩……佟雪的姨妈不住地矫正小禄儿的心理,他必须像医生面对病人一样,再说佟雪也的确是一个病人……婉美呢?
婉美带来的不只是影子和一股风,还有油烟味。离开镇子后,小禄儿怀念过婉美制造的油烟味。佟雪的姨妈习惯吃沙拉、那不勒斯风比萨、喝牛尾清汤,轻易是不会制造太多的油烟味的,就是制造了也会被方汰抽油烟机驱逐出别墅。婉美就不行了,用很勉强的厨具制造油烟味时,必须打开门窗,可满院子的油烟味又回翻着气浪冲回来。小禄儿浸泡在浓烈的油烟味里吃喝婉美做的饭菜心情很不错了,可他还是惧怕婉美制造的阳光……婉美脸上永远有一弯无声有息的月牙儿,那弯月牙儿是婉美制造阳光的源头。
小禄儿和新福田出去工作了,婉美去菜市场、超市,步行着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蔬菜和肉食,还有从超市里挑选的瓶瓶罐罐,草莓酱、芝麻糊,再是油盐酱醋什么的……那些作料用完了瓶子或罐子也不扔,被婉美擦拭得干干净净地码在一起。小禄儿和新福田回到家常看见婉美精心地擦拭着那些瓶瓶罐罐,宛如一件件珍品,弄出的声音应该是悦耳的,小禄儿本该安静地坐在木板床上很投入地走进属于自己的玻璃世界。
婉美制造的声音虫子一样蜿蜒地爬上玻璃,爬过的痕迹如遭受雷击后爆裂得有些残酷,又不能怪罪婉美。婉美每次都是很小心地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像小禄儿对待一块不起眼的玻璃纸……婉美是乐师,可她制造的是另一种暴力,尤其是夜晚来临小禄儿孤独地坐在床上的时候。
五
墙上的玻璃上还罩着一块碎花儿蓝布,却不是早先那块了。小禄儿发现了却不想说,被婉美换上去的碎花儿蓝布连花纹都没有变,四周却多了异彩纷呈的流苏儿,那是婉美精心编制的五彩羽毛。婉美是不是想让蓝布变成一只鸟儿随时都可以飞出屋子,展现给小禄儿的是一个令他愉悦的玻璃世界?抑或婉美有意转移小禄儿的视线,永远忘记那块玻璃?小禄儿不想说,像他和玻璃女孩在一起,佟雪的很多怪异都是他和新福田交流的内容,交流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何况,婉美每次听到小禄儿疑问时,脸上不能少的永远是那弯应该令他舒心的月牙儿。
婉美肚里的影子越来越藏不住了,小禄儿常被两个影子纠缠得难以入眠,又常被来自大杂院里的暴力或喧嚣搅扰着,干脆爬起来摸着婉美拢起来的肚子,甚至撩开内衣要看看她肚里的影子是不是与他的早晨一样天天在茁壮……婉美第一次听小禄儿说她和肚里的孩子是影子,呱唧着眼又呈现给小禄儿一弯月牙儿后说,我是娘随手撒落在山间杂草里的一粒草籽。
婉美说话的时候,似是不经意地打了一个哈欠,一张小嘴如切开的樱桃,一双眼睛呱唧着投向了那块用碎花儿蓝布遮蔽着的玻璃……小禄儿走在去佟雪家的路上问过新福田,新福田走在平坦的大街上摇了几摇,仿佛受了委屈懒得搭理小禄儿,直到与他到了佟雪家的别墅前还是病恹恹的……小禄儿明白,新福田和他一样遇到了一个心里明白却不想道不出的问题。
小禄儿每次与佟雪一起出门前必须做一件事情,像盗贼一样将新福田的眼睛卸下来藏在衣兜里,待佟雪上了新福田他才迅速地把它的眼睛按上。新福田不能没有眼睛,小禄儿能通过新福田的眼睛看到好多想看到的东西,比如那个披着烟霞走在山间小路上的女孩……那个女孩是佟雪是婉美,抑或是别的什么人,很紊乱的思维又把他变成一蓬扎在淤泥里的乱草。
小禄儿再来到佟雪家,姨妈说佟雪的父亲从国外回来了,他们要带着玻璃女孩去香港,哪里有一个很好的医生……小禄儿没太在意那个说话喜欢耸肩、摊手的女人,也没在意她递过来的佣金……佟雪的姨妈很在意地用英语重复着“佣金”,不过,她一再重申,小禄儿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她照常付给他佣金……小禄儿在镇中读书时偏爱英语,口语不可能好,却能听出大致。佟雪的姨妈每次与小禄儿对话都意犹未尽,将她说出的英语单词翻译出来后,又必须加上一句——这一切都取决于你的敦厚和对雇主的忠诚。
再为新福田按上眼睛,小禄儿的心境倏然变得很好起来。离开那片别墅区,小禄儿又突然失去了与新福田交谈的兴趣,被秋风包裹着的太阳温存了一些,可照射在玻璃大厦上的光线还有些无奈有些焦躁。小禄儿试探让新福田停下来,从兜里掏出墨镜罩在眼上,墨镜是一层自欺欺人的隔膜,去城外吧?
下了四环路,小禄儿必须把贴在眼睛上的那层隔膜去掉,顺着一条虫子爬行的小路走进河边的芦苇地。芦苇地里有弯曲着小径,两边生满坚挺也柔软的芦苇,苇缨儿仿佛故意引逗小禄儿和新福田,摇摆着白发魔女般的脑袋,搔首弄姿地制造着声音……新福田和小禄儿一样心境都很糟,弯曲着的小路两边不时蹦出几只蚂蚱、蛐蛐和藏身在杂草里的蝙蝠。新福田气恼地蹦了一下趴在地上不动了,小禄儿也知道新福田的神经是健康的,不会像旧福田心怀不满了还找出一点理由。小禄儿喜欢新福田的直率与坦诚,装着咋咋呼呼的样子,也是为了哄着新福田兴高彩烈起来,顺着一条要死了小径穿透芦苇地直直戳过来看到了河。小禄儿和新福田享受的不只是弥散着的潮凉之气,还有远离喧嚣、时间静后止的惬意。
静止了吗?
小禄儿问完新福田,新福田沉默,可新福田眼睛里的河不会静止,随着凉凉的秋风,翻卷着细碎浪花的沙河打发着属于自己的时间,时间之于沙河来说只有一个可随时触摸的魅影,是如冰或玻璃一样通体透明的精灵,与水融合在一起,水留下的痕迹永远是美妙的……小禄儿有些嫉妒河了,也习惯借助新福田的眼睛看世界,新福田的直率与坦诚让小禄儿生发的是十二分的信任,甚至希望接下来能看到什么都寄希望于新福田的眼睛。
新福田不会辜负小禄儿,小禄儿还在思考时间的时候,它早把自己的眼睛变成摄录机,展现给小禄儿的触手可摸,犹如站在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树下。
大街上的时间是流动的,却不像沙河里的水。水的时间总是形单影只,小禄儿和新福田天天在大街上看到的时间都是成群结伙的,至少是成双成对的,是朋友也是敌人,像影子一样纠在一起……是吗?
小禄儿坐在河边的草地上,仰望着新福田的眼睛,新福田从来都是用影像回答小禄儿的问题——先是走在大街上的清洁工、送水工,还有那些挥汗在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就是穿得很体面的店铺老板娘们,一刻也不会消停地在手里摆弄着属于她们的时间……还是那些穿着皮尔卡丹、腕子上卡着劳力士的老板们,匆忙地从奔驰里走出来直奔街边的酒店,跟在他身后的有女人也有男人,女人一定是香芳四溢,男人呢都必须罩着墨镜,他们也一定知道墨镜是一层自欺欺人的隔膜,可自欺欺人也是好的,谎言与谎言撞击的结果也是结果……时间呢?他们的时间自然是流动的,也自然是汹涌澎湃,可他们除了让自己的时间与别人的时候时刻厮杀,甚至做梦都会把虚拟的变成真实的影像,除了别人的时间,还要让脑子里的时间与外边的厮杀,像小禄儿在镇北的小造纸厂里一样,活动在他身边的时间永远是张牙舞爪的恶魔……你有时间吗?
新福田的沉默意味着它将继续沿着小禄儿的思维走下去,可它眼睛里出现的还是沙河,河岸两边茂密的芦苇地就是两条绿蟒,河边的杂草是双脚的消声器,狙击枪是虚幻的,射出的是小禄儿欲望的子弹,可他射中的唯一目标是时时纠缠他的时间影子。新福田似乎知道小禄儿的心思,用影像告诉他——不可能的,落在杂草里的脚步声是绵软的,心是狂跳的,被他一直装在心里的那颗子弹会被从芦苇地里飞出来的鸟鸣声变软、变细,直到变成一粒能扦进嘴里瞬间融合的糖。沙河影响着你心境和情趣,走在河边能看到的时间影子永远是像冰或玻璃一样的精灵。
小禄儿明白了,却赌气躺倒在草地上,从河里散发出来的潮凉之气打湿了他的目光,却很快被新福田的热情风干了,却不是硬,是柔,像一条线,死死地把他拴在镇子上的宅院里——爷爷坐在香台旁边,手里捧着一本翻卷着的线装书,另一只手里拿着鱼食,游动在陶制鱼缸里的鱼儿张开嘴吧唧吧唧地搅动着泛着绿光的水……
鱼儿的时间呢?
在水里。
爷爷的时间呢?
在心里。
是吗?
心是无垠的也是宽厚的,时间影子才有了无尽的自由,可以在爷爷的心里,也可以在他的手掌里,或与手里的鱼食融合在一起,或潜伏在爷爷的苍苍白发里,像一个顽童搔一下爷爷的头皮。爷爷痒了,扬起那只拿鱼食的手,却牵挂着还在用嘴搅动水的鱼儿们,可另一只手里的线装书从来都是宝贝,也只能任凭时间影子虫儿一样顽皮……围在爷爷身边的时间影子也是精灵,从离宅院不远的公路上传来的声音会让时间影子变成穿异服的妖……爷爷的眼睛是有功力的,喷射的目光像东海里的定海神针,能定住自己的时间,也能定住变成妖的时间影子。
小禄儿坐了起来,新福田好像累了,也不再理小禄儿。小禄儿站起身看着被一股股凉风搅动着的蓝天白云,低下头看随着时间精灵流淌着的沙河,突然想到了玻璃女孩,还有总是在脸上挂着一弯月牙儿的婉美,她们的时间呢?
玻璃女孩的时间是飞舞着的,婉美的是徘徊着的,可她们必须把自己的时间储藏在自己的房子里,一间房子里没有玻璃,一间房子里有玻璃,她们都不希望看到玻璃是吗?
玻璃碎了,小禄儿眼瞅着玻璃世界里烟消霞散,山间的小路也没了踪影,连披着烟霞的女孩也惶然逃了出来……房子里静了,小禄儿踩着满地的碎玻璃低下头,看到的却是怀里的影子……除了婉美和她肚子里的,还有玻璃世界里的女孩,能抓在手里、捧在手掌心里。
时间与时间的厮杀一刻都没有停止,除了小禄儿的时间,还有婉美的,再是从玻璃世界里仓皇逃出来的女孩的,可他们必须面对是一群张牙舞爪的时间影子,恶魔们吞噬着房子里的宁静。婉美脸上的那弯月牙儿消失了,剩下是满脸的乌云和恐惧。还在小禄儿愤懑地积攒力气的时候,婉美……不,怀里的影子们凄惨地喊叫了。小禄儿犹如被扔进潮湿、阴冷、充满险恶的地窖里,憋足了劲愤懑却无奈地嚎叫了一声,可他的声音必须穿越深邃的午夜、承受时间影子们的侵扰,苍蝇一样……小禄儿变成了一条勉强吐丝的病蚕。
玻璃女孩去了香港,常发一些短信过来,她在香港住着的也是看不见玻璃的房子,可她不会快乐,就是住在这座城市里也没快乐过,要不她也不会与小禄儿在街上遭遇。小禄儿回复玻璃女孩的短信很抒情,却真实。玻璃女孩很早就听过小禄儿为她描述的玻璃世界,还有玻璃世界里那个披着烟霞的女孩。也许他们置身在两个相距很远的地方,也许玻璃女孩离开小禄儿后真正向往他描述的玻璃世界,一次次回复小禄儿,是吗是吗是吗……没有标点符号的语句里潜伏着热情,也潜伏着危险。
那时候,婉美躺在小禄儿身边,拢起的肚子诉说的是秋天的丰盈,小禄儿又看见了伴着墙边的热草苗发芽、生长着的早晨。大杂院里的热草苗屈服在墙边,蜷缩着的枯黄茎叶却能触摸到来自坟墓里的脚步声;草的嗅觉在没风的时候才灵敏,来自坟墓里的声音永远没有诱惑,却总是似漆般地纠缠……小禄儿眼里的影子还是乱哄哄的一堆,属于婉美的影子却越来越茁壮了。
小禄儿与玻璃女孩通过短信对话的时候,婉美安静地躺着,眼睛闭着却能听到手机键发出的嗒嗒声。小禄儿听到婉美的呼吸声后,才发现自己用诡秘制造的脏脏,身边也飞着无数只眼睛。那时候,玻璃还没有碎,婉美亲手缝制的流苏儿还飘在碎花儿蓝布边沿上,伴着平静的呼吸在舞,如一面面旌旗……小禄儿不得不结束与玻璃女孩的对话,拿着手机瞟一眼露在婉美脸上的月牙儿,再看遮蔽着玻璃的碎花儿蓝布,再再是还随着婉美平静的呼吸飘舞的流苏儿……婉美在他身边,房子里就永远充满阳光,是从月牙儿里流出来的阳光,不温不火令小禄儿心里长满出一蓬蓬藏着蛐蛐、蝙蝠的乱草。小禄儿坐起来把婉美搭在他肚子上的一只小手拿开,悄悄走出房子,蹲在新福田身边,用心与新福田对话、用眼睛听夜晚的声音。
从小禄儿肚子里流出的是水,潺潺的,新福田心平气和地听着,两只眼睛里有小禄儿坐在木板床上看到的风景,自然有山、有路和山林,再是披着烟霞的女孩……可玻璃碎了。
新福田突然变得很焦躁仿佛预知一场午夜暴力即将爆发,小禄儿看到一片黑暗也看到一片混沌,来自大杂院外边的灯光和醉醺醺的车辆制造的声音,永远预示着小禄儿和新福田享受的安静是暂时的。小禄儿必须用目光制造一层如墨镜般的隔膜,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先是下夜班的男人陆续回到大杂院,紧接着是与灯光PK的油烟味和烟酒味,再是伴着浓烈酒气的吵嚷声,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孩子们张开嘴喷出的是一瓢瓢油,哭泣是女人迎接暴力的盾。
小禄儿还没来得及为新福田做很好的庇护,北边的房子里先跑出一个赤身裸臂的女人,再是一个拎着酒瓶子、赤着脚大骂不止的男人。小禄儿为了不惊扰婉美,出来的时候没有关闭屋门,被追击的女人躲闪不及随时飞过来的瓶子,横冲直撞地跑进了小禄儿的房子。婉美被突如其来的暴力变成了一只抖动在木板床上的小老鼠,幸亏小禄儿暂时放弃了新福田冲进去将婉美抱在怀里,丢下一个用颤抖宣战的女人,可飞舞着的酒瓶子冲了进去,木板床凄惨地嚎叫了起来。此时,女人的哭号又是扔出去让别人杀夫的戟……午夜被吵嚷声和窃窃私语声强暴了。
小禄儿抱着瑟瑟发抖的影子们躲避在外间屋,可他担心的还是永远真实存在于烟霞之中的女孩……一声爆响之后,随之而来的噼里啪啦声先是群蝇一样冲击了小禄儿的耳膜,再是一团团绳子捆绑住了他的身体。婉美一声喊叫之后,小禄儿必须紧紧地抱着婉美坐在地上才行。被追打的女人惊吓地跑了出去,男人还不依不饶地追出来跑到屋外,再一声凄厉地喊叫让小禄儿也变成了玻璃,新福田的喊叫驱逐不掉无比的愤怒和无奈,也难修补被彪悍男人一脚踹在头上的伤痕……新福田瞎了。
新福田看不到阳光也没了小禄儿欲望的风景,可他必须清除玻璃碎片儿,让房子里重新充满安静。那块碎花儿蓝布被彪悍的男人用一只臭脚踢卷到了木板床下,小禄儿小心地拿出来洗净了再晾干,按原来的样子挂在墙上,却没有了玻璃。婉美躺在小禄儿收拾好的木板床上,脸上挂着一弯月牙儿,可布满脸上的惊恐里掺杂着来自肚子里的苦痛。
玻璃女孩再发短信还是午夜时分,疲惫和苦痛折磨得婉美不得不让满脸乌云遮蔽脸上那弯月牙儿。小禄儿离开新福田,坐在婉美身边,可玻璃女孩发来的每一个文字都是用火药喂饱了的虫子,差不多要咬断小禄儿的每一根神经……玻璃世界里的那个女孩也影子一样须臾不离开小禄儿,支配着他所有的错觉,墨镜一样的隔膜反倒成了风景。
那个时候,婉美闭着眼很安静地睡了,可从她肚里跑出来的影子却不安得令小禄儿焦灼万分。小禄儿看到的是除了婉美和她肚里外边的影子,还有游荡在房子里的,就是那个找不到归宿的烟霞女孩,再是与小禄儿的时间厮杀的时间恶魔……小禄儿被囚禁了,可他必须安安静静地坐在婉美身边。
婉美捂着肚子啊啊喊叫也是在一天午夜,所有的影子在那一刻都消失在了屋外夹杂着寒气的秋风里。新福田必须帮助小禄儿把婉美弄出大杂院,它瞎了还有小禄儿的眼睛。午夜大街上没有了喧嚣,耸立在街边的大厦上有没有玻璃都不能让小禄儿在意了,眼里只是瞎福田和捂着肚子呻吟的婉美。
医院就在前边不是很远,可覆满小禄儿额头和脖颈上的汗珠儿是爆炒着的黄豆,热着他的心,也软了急切奔走的双脚。新福田紧紧跟着小禄儿离开大杂院不久也坏了一根神经,浸泡在灯火和汗海里的小禄儿能做的只是马不停蹄地奔走。又一声爆响炸开了午夜,天也在瞬间变亮变红,紧邻医院的一栋居民楼里火光冲天,紧接着是从摇摇欲坠的楼房里仓皇飞出的惊恐,街上瞬间爆满了嘈杂……这个午夜被人强迫着打了一剂吗啡。
那一声爆响之后,婉美又啊地惨叫了一声,小禄儿忙着停下脚步,回身抱紧了婉美,可婉美的下身血流如注,脸色也苍白如纸,浑身扭曲得像蚕……街上的人洪水一样泛滥,警笛声响彻云霄,警察们必须封锁现场。小禄儿不能不顾及还在他怀里滚动的婉美,可警察不允许他们大摇大摆地通过,惶恐不安的人们还在议论煤气泄露不是人为,是恐怖制造……婉美的喊叫声沙哑了,小禄儿不得不丢弃新福田把自己变成一头牛,抱着婉美横冲直撞着又是一只苍蝇,可那栋还在摇晃的楼房周围飞舞着一具具绿莹莹的死尸,颤抖着的世界必须忍受着疼痛敞开胸襟容纳掘墓人的铁锹。
小禄儿驮着婉美飞进医院,婉美被他亲手送进了封闭着的玻璃瓶子。婉美最后一声喊叫在玻璃瓶子里盘旋的时候,小禄儿用眼睛听到了掘墓人的喘息。
六
小禄儿感觉到脸颊上时常痒痒的、凉凉的,还带着一点点轻微疼痛的时候,秋风早变成了一块抹布。也怨不得秋风,那些掩藏在草棵子、树丛中的黄色禁不住秋风的勾引,总是跃跃欲试地窜出来,连时时被阳光和喧嚣包围着玻璃大厦都抵御不住黄色的冲击,何况还有人置身于秋风里不能回避的寒。
婉美和她肚里的影子一起回到了镇子上,是在镇南一片槐树林里。沿着城边那条沙河往回走,没芦苇的地方生长着一片片茂密的槐树林,粗矮不等,却都是枝繁叶茂的。槐树脚下是半沙半土的土质,一个个坟墓戳在槐树下边,长满周边的草是坟墓的阴毛,裸露出来的是脱落的延续……小禄儿长久地站立在一座新坟前,直到仰起头将乌突突的天空变得深邃,才看到一块偌大的玻璃,可一阵阵秋风很快将那块玻璃涂抹成了后现代风格的绘画。
玻璃女孩的一条短信让小禄儿离开那片槐树林,短信里只是简单的几个字——我回来了……读不出潜伏着的情绪,却令小禄儿不安了,再是佟雪的姨妈在手机里的召唤,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可秋风将他的过去涂抹得昏昏暗暗的,像恶搞!
新福田不再是新福田了,被人冲撞过、迫害过,像一条遭受冲撞的瞎狗。回到城里,小禄儿和新福田拉拉拽拽地到处寻找路边的赤臂医生,赤臂医生见到伤痕累累的新福田不由得长叹,钱终究是诱惑。新福田又有了眼睛,涂抹在身上的油漆是一块块崭新的疤,再是用锤子修复过的凹处……有人建议小禄儿给新福田换一套新衣服,或干脆将新福田丢弃,小禄儿没那么想。福田是旧了,可小禄儿还是喜欢叫它新福田。
大杂院里还是那么杂,小禄儿曾住过的房子里边没有了碎玻璃,却有好多影子羽毛一样飞着,所有的影子时刻纠缠得小禄必须尽快逃离。小禄儿迅速把零碎的东西收归在包里准备离开了,却又站在了墙边。
墙上还挂着那块碎花儿蓝布,房子里没风,镶在蓝布边沿上的流苏儿却在飞舞……房东是一个土生土长在郊区的男人,与小禄儿死去的爹岁数差不多,他突然走进来是双方有约定,房租不是问题,只是男人收了钱很在意地看了那块碎花儿蓝布一眼才走了,扔给小禄儿的是一时捡不起来的愧疚。
小禄儿与新福田相伴着要离开那座大杂院了,遇到了那个总是喜欢制造午夜暴力的彪悍男人。他和老婆一起走出房子后有说有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秋风是抹布,可他们在意满地的灿黄。男人常穿着一套沾着铁锈的工作服进进出出,好像在建筑工地上当钢筋工,一双手犹如一对壮实的人参,却是坚硬的……他们看见小禄儿也只是笑了笑,好像只有女人的笑里含有一丝浅浅的歉意,随后和男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暴力总是潜伏在阳光里。
佟雪的姨妈再见到小禄儿必须交代一些事情,最主要的是她必须为玻璃女孩找一个安静也安全的地方进行康复治疗,可医院是令玻璃女孩恐惧的地方。佟雪的姨妈原打算去挪威,一场很轰动的袭击案让挪威也变得那么恐怖……不过,她必须继续努力,玻璃女孩毕竟还没完成学业……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玻璃女孩再不能悄悄地喝马爹利或威士忌了,醉酒会导致她产生巨大的虚幻,甚至连墙壁都会变成恐怖的玻璃……她就是一块玻璃,也喜欢……佟雪的姨妈摊开手耸了耸肩说。
佟雪的姨妈丢下一串串手机号码走了,有家庭医生的,也有小区保安的,再是一些看起来都很重要号码。小禄儿在意的只是玻璃,可他知道与玻璃女孩在一起绝对不能提及玻璃,就像她与婉美在一起时不能提及玻璃世界里的烟霞女孩。
玻璃女孩的情绪时好时坏,可小禄儿看得出她的病症很严重。玻璃女孩看书的时候,小禄儿攥着手机坐在小厅的沙发上,或站在门外的走廊里,面对洁白的墙壁也能虚幻出一个烟霞飘渺的玻璃世界,可他是理智的,玻璃女孩一声叹息都会把他招进去。玻璃女孩的情绪好时,还像早先那样很平静地与他对话,却总是像自说自话……小禄儿安静地听。
小禄儿接受了佟雪的姨妈的建议,将房子里的马爹利或威士忌放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却绝对不能从房里清除。玻璃女孩随时会生发喝酒的欲望,喝了酒才能大谈玻璃,玻璃的确曾是她的所爱。
玻璃女孩跟着姨妈去芝加哥的时候才三岁多一点,姨妈曾在芝加哥留学,回国后去了佟雪的父亲的公司,她有过一段婚姻,很伤感,最大的伤害是肚里的孩子夭折了。佟雪的姨妈孤身在芝加哥熬过了痛苦期,佟雪成了她的挚爱。佟雪两岁那年,父亲在商场上突然遇到了一场纠纷,被对手用路易斯十四瓶子砸在了脸部,几乎毁了容,可那次遭遇毁掉的是佟雪她妈妈的生命,凶器是一把西餐刀。父亲在女儿面前从来都回避那段残酷的往事,家里也看不见玻璃,就像她很少见到父亲一样。也正是看不见玻璃,玻璃女孩才爱玻璃。在芝加哥的时候也一样,一块小小的玻璃,也就像黛堡嘉莱巧克力那么大,躺在床上死死地把自己捂在被窝里,拿着那块玻璃能看到任何想看到的东西。玻璃女孩小学毕业那年,遇到一伙儿抢劫的黑人,拿着手枪制造了一幅鲜血淋漓的油画,可她兜里始终揣着那块巧克力大小的玻璃……那块玻璃是伴着枪声碎的,芝加哥警方在意的是抢劫犯和被抢劫的超市,以及被匪徒砸碎的橱窗玻璃,也只有她才念念不忘那块微乎其微的玻璃,也的确微乎其微……玻璃女孩必须端着陶瓷缸或杯喝着威士忌才能说玻璃,可小禄儿不能让她无节制地喝下去,除了她手里的陶瓷缸或杯,就是为她倒威士忌或马爹利时都必须躲避着不能让她看见瓶子才行。
玻璃女孩总是喜欢穿简约风格的衣服,颜色也是很淡的那种,好在别墅里有空调的服务温度总是很关照他和玻璃女孩,秋风变成了抹布折磨的只是小禄儿的目光。玻璃女孩喜欢穿那条淡灰色的短裙,两条白鹭一样的大腿笔直得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弯曲,就是和小禄儿坐在沙发上边,腿也总是绷得坚挺,只是那张脸上难祛除病态的苍白和焦虑。
小禄儿希望玻璃女孩喝完威士忌或马爹利后能回到卧室里睡一觉,他呢悄悄去别墅楼下的厨房为玻璃女孩打理一顿很乡土的晚餐或午餐。也的确很乡土,小禄儿与新福田相伴着离开别墅区就到了郊区的菜园子或东山脚下,很轻易地找到马勺菜或阴阳菜,是他很早就在镇子上吃过的野菜,做起来也很简单,把野菜洗净后切碎,拌上面,放在搁了油的锅里摊熟就行。吃的时候,小禄儿鼓吹玻璃女孩蘸用香油和醋浸泡了的蒜泥。玻璃女孩和小禄儿一起吃着谁都忘了玻璃,小禄儿说茶,茶怕是爷爷终生的嗜好,从龙井到普洱,再是茉莉花茶……爷爷也喝过茶叶梗和茶叶末子,那当然是在解放后的某些岁月里。“解放后”这个词有些老旧了,对小禄儿和玻璃女孩来说都有些陌生,却能激发玻璃女孩的兴趣。小禄儿不能总是围绕着“解放后”说事儿,还说茶,好像从他记事儿的时候,爷爷离不开的是茶壶、茶碗,再是一本不知翻过多少遍的线装书,书页儿黄得发脆了,像月饼的脆皮儿;线装书用一块蓝布包裹着,却黑得有些深邃,能看到一口井和生长在井里的树。
似乎是野菜和茶让玻璃女孩忘记了玻璃,小禄儿害怕她憋在房子里久了还会受到虚幻出来的玻璃折磨,让新福田伴着出去走走。玻璃女孩出来前,小禄儿用两个耳朵一样的布兜把新福田的眼睛罩上,棚子是新做的没任何纰漏,待玻璃女孩坐在新福田身上,他才让新福田亮出眼睛。新福田能看到世界也能回避世界,可秋天的确是一块能变幻世界的抹布。
秋风渐渐清凉了起来,擦抹过的芦苇地和芦苇地里的小径干净得如水洗。芦苇地被秋风擦抹得黄黄的也亮亮的,可游动在沙河里鱼儿能让小禄儿和玻璃女孩,当然也包括令新福田兴奋得忘记所有的黄色,所有的眼睛都变成了一杆杆随意汲取颜料的画笔。
玻璃女孩终究耐不住诱惑,离开新福田,享受着秋风予以她的惬意,蹲在沙河旁边,揪起一把水草在手里缠绕着,用目光追逐着在沙河里游荡的鱼儿,却比不得在新福田眼睛里游荡的鱼儿可人……小禄儿仗着胆子喊过玻璃女孩,玻璃女孩看见了新福田的眼睛,也看见了里边的鱼儿,似乎玻璃与她瞬间消除了隔阂,却不是简单的映照,是一个诱惑着他们忘乎所以的玻璃世界……小禄儿和玻璃女孩的心情都很好了,秋风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却了,有些灰暗的太阳占据着天空,连新福田的双眼都变得暗淡无光了,却没有暗淡玻璃女孩的神情。
小禄儿还是有些隐隐的担忧,回到别墅,玻璃女孩的情绪是一如既往地重复。小禄儿不住地用手机拨打那些号码,家庭医生最后一次见到小禄儿无奈地说,超长躲避造成的是无可挽回的自闭,病症才根深蒂固。小禄儿又联络佟雪的姨妈,佟雪的姨妈表现的是极力掩盖焦虑后的从容,可她正为玻璃女孩找一个条件非常好的康复地,也许时间不会太长……至于玻璃女孩的父亲,小禄儿每次拨打他的手机听到的都是同一种声音——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让小禄儿陷入难以自拔的焦虑是一个午夜电话,是邻居打给他的,爷爷的身体不好,可爷爷不想打搅小禄儿,只是让镇上的医生打打针、吃点药,还是邻居瞒着爷爷打给小禄儿的……小禄儿很少担心爷爷的身体,那座宅院没了儿子和儿媳妇后,他能自己做饭、烧水泡茶,还能照顾不大的小禄儿;没了小禄儿和婉美,爷爷的日子如旧,可小禄儿必须回一趟镇子,爷爷毕竟已近耄耋之年。好在佟雪的姨妈回来了,带着一股春风走近了玻璃女孩,亲自做了一顿很中国的饭菜欢送小禄儿,希望她和佟雪去法国之前,小禄儿能参加她们的告别宴……理由呢?
姨妈为玻璃女孩在离巴黎不远的一个小镇子找到一家康复中心,健身、医疗和环境都非常好,布里松教授是知名的心理学家和精神病专家,关键是那个地方的确不像医院,露西一定会变成一个精神饱满的健康女孩!
秋风很任性,把这个世界折腾的乱七八糟后,没忘记在小禄儿脸上擦抹了一把,连新福田的眼睛都变得浑浊无光了。小禄儿与新福田离开那片别墅区后,担心的不是爷爷的身体,是玻璃女孩的眼睛。
时间是扦进风里的种子,再一场雨过后,风就变成了鞭子。种子在风中倔强地生根、发芽自然生长,掠夺了晨晚的露和在愈来愈硬的风里穿梭的阳光,小禄儿的早晨枯萎了。
小禄儿身边时时包裹着一群群张牙舞爪的苍蝇,最令他煎熬的是在打浆机前与铁叉狂舞的时候,所有的时间影子都是恶魔。有一个影子是属于小禄儿的,从心里窜出来骁勇善战,可双方鏖战到极限又都偃旗息鼓、高挂免战牌收兵回营前,像小禄儿小时候的童子纠纷,双方鼻青脸肿、精疲力竭了,却毫不示弱地冲对方哼一声,说,待我回家吃饱了再战!
镇北的小造纸厂里永远欢迎像小禄儿这样年纪的小小子、小闺女,有镇子上的,也有从镇子外边来的,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小禄儿再去小造纸厂总是与新福田相伴相依,就是他抱着铁叉狂舞的时候,新福田的眼睛也能摄录他的行为种种,包括与时间影子们的鏖战。回到那座有雕花味的大院子,小禄儿穿着一套深蓝色的工作装,帽子也是深蓝色的,和褂子左胸口上一样印着某某造纸厂的字样,白色的,胸襟、裤管上常沾着纸浆点,干燥了像痂一样掉了,却总是留下一圈圈的痕,有时候脸上也有,像胸襟上的字。新福田看到小禄儿的样子,拼命地用眼睛吸收慢慢变黄的阳光,阳光仿佛是治疗眼疾的良药……除了阳光,新福田收进眼睛里的恰是小禄儿不愿意看到的,眼睛为什么是玻璃?
玻璃碎了。
新福田先驮着小禄儿回到镇子上,又驮着他和爷爷去了城里,医生的诊断与爷爷自以为是的理由很吻合的,可爷爷终究是一根熬过风雪勉强歪在田间里的空秸秆儿。小禄儿准备和爷爷离开医院时,才遇到了佟雪的姨妈。那时候是一天的早晨,佟雪的姨妈从急救室里出来看到小禄儿一时有些愣怔,却很快调整了情绪,暂时不失优雅的举止让小禄儿的心略略平静了,可一个严重的结果在小禄儿守在爷爷的病床旁时就存在了,那时候是午夜时分吧?
佟雪的姨妈看似镇静,两只苍白也骨瘦的手却紧紧地薅住巴宝莉大衣领子,仿佛很冷的样子,与小禄儿的对话始终结结巴巴的,犹如一个刚被人从冰窟窿里拽出来的落水者,连最隐秘的毛发都颤抖着述说自己的遭遇……也不只是她的,是玻璃女孩的,也是小禄儿的遭遇。
小禄儿要带着新福田回到镇子看爷爷,与玻璃女孩道别的时候一再强调只是暂时。小禄儿低着头不是责怪自己自作多情,玻璃女孩却很诚恳地笑了。小禄儿的担心只是隐隐的了,他坚信玻璃女孩只要不走出那套房子就是健康的,何况,他和新福田离开的时候看见好多人出出进进的,还有一个也令小禄儿高兴的消息,玻璃女孩的父亲正在新加坡,很快要回来,和姨妈一起把玻璃女孩送到离巴黎很近的那个小镇子。
不……不……佟雪的姨妈突然解放了巴宝莉大衣领子,说,露西告诉了你吗?那件事情发生在露西八九岁的时候,我和她去纽约会几个朋友,顺便带她找一个很好的医生……她对玻璃的恐惧发生在很早的时候,我的保护恰恰起了坏作用知道吗?
小禄儿见佟雪的姨妈泪流满面的样子,从兜里掏出一团卫生纸,又觉得寒酸没递过去。佟雪的姨妈习惯性地从兜里要掏出卫生巾,却没有顾及落在鼻尖上的一滴泪珠。
那次事故是非常恐怖的,连我都好长时间必须定期去看心理医生……飞机……啊……飞机撞击大厦的时候,我和露西刚从一家超市出来,距离也就几百米的样子,喊叫声被轰然倒塌的声音和尘嚣淹没了,我除了紧紧地庇护着我的孩子,就是必须在短时间内逃生……你知道……你应该知道的,我和她在芝加哥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来不敢让她看到一小块玻璃,她从没照过镜子,从没……可她可以想象……最终……何况,倒塌的是用那么多玻璃包裹着的大厦。
小禄儿和佟雪的姨妈一直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看她的双腿有些颤抖了,忙把她扶到走廊边的椅子上坐下。佟雪的姨妈情绪稍微稳定了,小禄儿还不想问那个曾预想的结果,可面对他的女人仿佛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倾诉自己的不幸一样,必须享受如醉酒般的一吐为快。
玻璃……玻璃……碎了,我知道她眼中的玻璃肯定会碎的,她会在任何时候把眼前的平面虚幻成玻璃,看到是恐怖和血腥,是持枪拦劫的黑人,是飞机撞击大厦后的残骸……可昨天晚上,我累了也疏忽了,奔走了那么多日子,似乎如愿以偿了,可我必须时刻守候着她,不许她在情绪高涨的时候多喝一滴马爹利或威士忌,可她还是喝了……我倒在沙发上听到一声凄惨的喊叫后,才发现……太残酷了……难道你不觉得残酷吗?
她看到了什么?
小禄儿问完了又心生悔意,佟雪的姨妈摊开手的动作有些无奈,耸着肩似乎很轻松,却很做作,看得出她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自然是血腥……充满血腥的杀戮……可不幸的是,展现在玻璃世界里的画面竟是无法颠覆的真实……我把她送到医院后也接到了来自新加坡的电话,她的父亲在新加坡一家酒店里遇害……阴谋……人的世界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阴谋?!
急救室的门打开了,玻璃女孩闭着眼躺在手术床上,被一件白色风衣包裹着的还是那条淡灰色的短裙,两条白鹭一样的大腿坚挺地展示着肌肉的健康,只是脸色是一如既往的苍白,闭着眼睛看到的肯定是碎了满世界的玻璃……好在玻璃女孩平静的呼吸还在继续,用瓷片割腕的结果换取的是一段时间不短的昏迷而已,可她去了离巴黎很近的那个小镇子后,还会记起新福田那双眼睛吗?
小禄儿打算与爷爷回到镇子前,还有一件事件没做心里总像硌一块石头,可他和新福田一起把买来的一块镜子送到那座大杂院门前。院门是紧锁着的,院门两边的墙上写着几个用圆圈圈起来的“拆”字……爷爷像看护还不大的小禄儿一样守护那块玻璃,那块带流苏儿的碎花儿蓝布也不过是一层自欺欺人的隔膜,被新福田驮着走在回镇子的路上,小禄儿想到爷爷将镜子紧紧贴在胸前的样子,心里压着的还是一块石头。
那块镜子在他们离开公路前安然无恙,进了镇子情况就不好了。镇子还是老镇子,镇政府搬了出去,超市、饭店和发廊什么的都在公路边上经营,与那些小造纸厂、养殖公司连在一起才是一个很阳光的世界。镇子里的房子都是新的,街道越宽路反倒越窄了,堆积在两边的粪土和柴草碍眼,坑坑洼洼的小水泥路直接迫害的是新福田。快到家门前的时候,爷爷和镜子一起喊叫了起来,好在镜子碎了,爷爷安然无恙。
好长一段时间,小禄儿都把怨气撒在新福田身上,可他看到也是伤寒累累的新福田又不得不原谅它,何况新福田的眼睛总是讨好地展示给他一个曾经是烟霞飘渺的世界,还有那个披着烟霞走在山间小路上的女孩。有时候,那个女孩会变成玻璃女孩,可他想象不出玻璃女孩生活的那个小镇是怎样的异国情调,变成婉美就有些残酷了。
小禄儿把那块带着流苏儿的碎花儿蓝布挂在西厢房里后再没进去过,晚上不上班的时候就和爷爷一起睡,醒来后去小造纸厂继续让时间与时间厮杀、狂舞;遇到白班,回到家还像早先一样坐在西厢房的房檐下,承受着越来越鞭子的秋风的折磨,眼瞅着院墙边上的热草苗一点点枯萎,很嫉妒地看着扦进风里的种子掠夺本该属于热草苗的晚露和夕阳;遇到夜班,回到家睡足后还坐西厢房的房檐下,爷爷坐在香台旁,手里抱着那本线装书,另一只手里拿着鱼食,总是不经意地丢进陶制鱼缸里,勾引着张开嘴吧唧水的鱼儿们……声音,声音在那个时候是一粒粒扔进时间那泓清水里的石子。
小禄儿忙着抬起头看着身边的新福田,新福田的眼睛里晃动着一个人行走的身影,却是急匆匆的,飘着香、伴着格格的笑声很快消失了……爷爷的头始终低垂着,新福田用眼睛摄录的是一个个真实的影像。
那是一个比婉美略微小一点的小闺女,也是一粒随手撒在山间的草籽,生根、发芽后,慢慢地长出了翅膀从山里飞了出来。小禄儿在打浆机旁继续让时间与时间厮杀,她在车间里收拾地上的废纸,再和一群小闺女用板车拉出来堆在小禄儿身边。下了班,小闺女总是缠着小禄儿和新福田来到这座雕花味很浓的宅院,可她留下的脚步声和笑声很快就会消失,留给小禄儿和新福田的只是一个人的影子,像羽毛。
院墙边上的热草苗结了草籽随着鞭子般的风彻底地倒伏在了地上,连落下来的草籽也飞了,为明年生长出来的热草苗寻找新的墓地。丢给小禄儿的只是一地的碎玻璃,不只是在新福田的眼睛里,还有宅院外边那个越来越热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