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江湖与庙堂
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可对于元和元年的元稹,他凝视的不是深渊,而是前程。
元和元年,即公元806年。这一年,唐顺宗驾崩,怀着中兴大唐之志的唐宪宗李纯继位为帝。这一年,朝廷举行“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考试,登第者十八人,元稹名列第一。
元稹,字微之。史书说他少有才名。贞元九年(公元793年),十五岁的他参加朝廷举办的“礼记、尚书”考试,便以明两经擢第,可谓少年得志。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呀,来的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元稹妥妥地做到了。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元稹参加“中书判拔萃科”考试,又是榜上有名。与他同登及第的还有一个我们极为熟悉的名字,白居易。直至今天,形容绝色倾城的美人,我们依然喜欢用“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听到琵琶声起就会想起“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下雪了,我们还是喜欢给朋友发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还有儿童必背唐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南宋人说:“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如今,我们倒是“凡有唐诗处,皆能见乐天”。
彼时,他们同登科第,诗名并重,共入秘书省,齐任校书郎。二人形影不离,流连于花前月下,“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月夜与花时,少逢杯酒乐”,正所谓“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也无怪乎他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再接再厉,元和元年,他们又是双双登第。几个月后,元稹被授左拾遗,白居易被授盩厔尉。他们心怀济世救民的理想,胸怀指点江山的抱负,无所畏惧地走向属于他们的仕途。只是,未来的岁月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经历去体味“宦海沉浮”与“江湖路远”带给他们的黯然神伤与望断天涯。
刚上任的元稹锋芒毕露,接连给皇帝上了三道奏疏:一论“谏职(谏官之职责)”,再论“迁庙(天子神主入祀太庙)”,三论“教本(给皇子择师)”。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载:“上颇纳其言,时召见之。”初试啼声就引起天子关注,元稹大感振奋,他又上疏大论西北边事,对朝中权幸进行抨击,同时旗帜鲜明地支持时任监察御史的裴度。战队太早,锋芒太露,如同初入职场的初生牛犊,元稹横冲直撞,踩到了职场上那些老狐狸的尾巴而不自知。教训如期而至,同年九月,元稹被贬河南县尉。与他同病相怜的还有白居易,同被出为县尉。面对贬谪,他们似乎更伤感于别离,他给白居易写诗:“昔作芸香侣,三载不暂离。逮兹忽相失,旦夕梦魂思……”白居易则回应他:“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
祸不单行,元稹的母亲去世了,悲痛之余,他按制在家为母亲守孝三年。
元和四年春,而立之年的元稹迎来了事业上的春天。他被提拔重用为监察御史,奉命出使东川。三年的蛰伏和赋闲并没有消磨掉他的锐气和勇气,他一到任就撸起袖子加油干,挖出了一桩陈年旧案。涉案人是已故东川节度使严砺,涉嫌滥用职权,贪污受贿。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严砺既然死了,那就惩罚他的旧属,东川七个州的刺史。
一石激起千层浪,元稹的此举惹恼了朝廷里的当权人物。就如《大唐兴亡三百年》一书中所说:“官场就是一张网,无论此官与彼官表面上相距多远,背后都可能存在着无形却坚固的利益联结。”满脑子都是济世理想的元稹看不到这张网,更看不到这张网背后的一切。很快,他就为此付出了代价,被排挤到东都洛阳坐了冷板凳。仿佛天意弄人,元稹每次遭遇贬谪都会伴随着更大的伤痛。他的妻子,年仅二十七岁的韦丛盛年而逝。悲痛难抑的元稹写下了最广为流传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纵有亡妻之痛,元稹依然不改初衷,他胸腔里跳动的那颗治国平天下的心依然滚烫。不久,他就告发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河南尹房式。房式,乃是太宗一朝宰相房玄龄的后人。宪宗命人核查,最终罚了房式一个月的薪俸,同时征召元稹回朝。两次遭贬,却又两次复起。不畏权贵,刚直敢言的元稹更加相信皇帝对他的信任与赏识,也更加相信自己的选择和理想。元和五年二月,踏着和煦的春风,元稹踏上了回京之路。他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一件事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轨迹,也将彻底改变他。
途径华州敷水驿,元稹到驿站下榻。当时的驿站接待规格是级别高的官员住上房,同级别的先到先住。于是,先到的元稹住进了上房。然而,片刻之后麻烦来了。宦官仇士良、刘士元也到了驿站,嚷着要住上房。驿吏一看是宦官,不敢怠慢,让元稹赶紧挪地方。年轻气盛的元稹本就看不上宦官,自己又是先来的,于是据理力争,却遭到仇士良的漫骂,刘士元更是上前挥动马鞭往他脸上就抽。捂着火辣的脸,元稹有点发懵,他顾不上穿衣服穿鞋,拔腿就跑。刘士元不肯罢休,一边挥着鞭子追赶,一边拿来弓箭,一副不致元稹于死地决不罢休的架势。元稹魂飞魄散,好不容易狼狈逃离了敷水驿。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唐宪宗虽对元稹有好感,但他更宠幸宦官,最终以元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为由,将他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从此开始了他困顿州郡十余年“山水万重书断绝”的贬谪生活。
谪居江陵“残灯无焰影幢幢”的那些夜晚,元稹一直在苦苦思索:我错在哪里了?读圣贤书,不就是要做一个正人君子吗?十年寒窗,不就是要济世安民吗?进士及第,不就是要清廉为政吗?难道一定要同流合污才能立身于世上,和光同尘才能立足于朝堂吗?一番痛彻骨髓的灵魂之问与善恶挣扎,聪明的元稹很快就意识到,想要在官场生存下去,想要仕途平稳,必须要学会新的游戏规则,核心就两个字:人脉。从某种意义上说,敷水驿那一晚,刘士元那一鞭子,已经把那个清高自许,嫉恶如仇的元稹打死了。
幡然醒悟,脱胎换骨的元稹开始编织自己的关系网,他决定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不久,他就抱上了宦官崔潭峻的大腿。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穆宗李恒登基,作为李恒的东宫旧人,崔潭峻鸡犬升天,而紧抱着他大腿的元稹自然也是扶摇直上。接连被擢升为礼部的知制诰、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距离相位只有一步之遥。靠着宦官上位,难免被人侧目,他刚到中书省上班没几天,就被人摆了一道。一天中午休息,元稹和同僚一起吃西瓜,结果有只苍蝇不识时务的嗡嗡恼人,中书舍人武儒衡毫不客气地说:“哪来的讨厌东西,居然往这儿凑。”众人闻言,纷纷变色,元稹更是恨不得有条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可难堪归难堪,元稹却坚定不移的向着宰相之位迈进。他又搭上另一个大宦官,时任枢密使的魏弘简。但挡在相位面前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他曾经旗帜鲜明支持的人,裴度。彼时,正值河北藩镇叛乱,唐穆宗紧急起用裴度为帅,以裴度在朝廷无人可及的威望和影响,如果能顺利平叛,再度登临相位应是毫无悬念。
怎么办?元稹开始千方百计阻挠裴度在河北建功立业。于是,史书上有了下面的一幕:裴度和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元稹在后方拼命使绊子,拖后腿。“凡用兵、举动皆自禁中授以方略,朝令夕改。裴度所奏画军事,元稹多与魏弘简沮坏之。”裴度愤然上书:“若朝中奸臣尽去,则河朔逆贼不讨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存,则逆贼纵平无益。”裴度口口声声说的奸臣,就是元稹。
曾几何时,那个屠龙的少年变成了恶龙。
最终,裴度讨贼失败了。公元822年,元稹以工部侍郎拜相。辗转多年,几经浮沉,他终于否极泰来,位极人臣,实现了自己的终极梦想。唐穆宗顶不住舆论汹汹,不得已同时任命了裴度为相。至此,二人也算旗鼓相当,打了个平手。
俗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宰相的大臣也不是合格的大臣。紧盯相位的李逢吉一番筹谋,利用元稹的急功近利一石双鸟,把拜相仅仅几个月的裴度和元稹齐齐拉下了相位。
“哭鸟昼飞人少见,怅魂夜啸虎行多。”元稹被贬同州刺史,满眼惶恐萧瑟。他愤懑难平,上书皇帝表忠心,可怜巴巴地说:“臣若余生未死,他时万一归还,不敢更望得见天颜,但得再闻京城钟鼓之音,臣虽黄土覆面,无恨九泉!”他的卖惨并没有唤起穆宗的恻隐之心,他的上书石沉大海,终无回音。公元831年,元稹卒于任上,时年五十三岁。终其余生,他再也没能回到京城,没能再闻长安的钟鼓之音。
元稹去世,白居易痛不欲生。作为大唐一朝最佳CP,他们同年及第,意气相投,骑马看尽长安花;他们挥斥方遒,激扬文字,同倡“新乐府运动”;他们年少成名,才华盖世,共创唐诗“元白体”。给好友的祭文,白居易写的深情款款:“呜呼微之!始以诗交,终以诗诀,弦笔两绝,其今日乎?呜呼微之!三界之间,谁不生死,四海之内,谁无交朋?然以我尔之身,为终天之别,既往者已矣,未死者如何?……公虽不归,我应继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总结起来,就是现代版的“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呢?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元稹去世的悲伤一直延续了白居易的余生,九年后,因怀念元稹,白居易又写出了著名的诗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好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真的能和“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句相媲美了。
与元稹相比,白居易倒是坚守初心,始终如一,他虽也屡遭贬谪,却一以贯之地保持了一个针砭时弊、正义直言的正面形象。一向惜墨如金的司马光给了他足够多的笔墨,所以我们时常可见他上书言事的身影,与我们背诵“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时浮现出的那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形象完美契合。当然,元稹也不是唯一出人意料的诗人,让人大呼意外的还有柳宗元和刘禹锡。
时间拉回到公元805年。
这一年,唐德宗驾崩,唐顺宗继位,改年号永贞。永贞,与此年号有关的历史名词叫“永贞改革”,主角就是以王叔文、王伾为首的二王、八司马。《资治通鉴》载:“翰林待诏王叔文善棋,王伾善书,俱出入东宫,娱侍太子。”翰林待诏,其实就是弄臣,以技娱人。当年李白奉诏入宫,也曾是翰林待诏中的一员。当然,能被贺知章称为“谪仙人”,李白自是有着一颗自由、浪漫且高贵的心。我们可以想象他登庐山、入蜀道、踏黄河、过三峡、梦天姥、流夜郎,唯独想象不出他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低眉顺眼,所以“仰天大笑出门去”,一纸请辞离京,是他该有的结局,也是我们期望的结果。可惜王叔文没有李白那份风骨与傲气,他谲诡多计,常间常为太子言民间疾苦,因而得太子大爱幸。后太子继位,史称唐顺宗。王叔文水涨船高,野心勃勃,他开始擅权干政,密结党羽。史书说,王叔文密接当时朝士有名而求速进者八人,定为死友。名单里分明有两个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柳宗元、刘禹锡。
这一年,侍御史窦群去拜见王叔文,他客气的行过礼,不客气地说:“事固有不可知者。”现在还有一些未见分晓的事情。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王叔文说懵了,他好奇地问:“何谓也?”这话从何说起呢?窦群不慌不忙地回答:“去岁李实怙恩挟贵,气盖一时,公当此时,逡巡路旁,乃江南一吏耳。今公一旦复据其地,安知路旁无如公者乎!”去年李实仗着皇帝恩宠,气焰嚣张一时,当时你还不过是江南觊觎此高位的一个小吏。现在你取而代之,怎知路旁没有像你当年那样觊觎此位的人呢!这话说得诛心,他分明就是告诉擅权的王叔文,李实就是你的下场。
这一年,依然是窦群,他奏报屯田员外郎刘禹锡居心险恶,扰乱朝政,不应当继续在朝中任职。还是这一年,史书多处有载:“叔文与其党谋议唱和,日夜汲汲如狂……荣辱进退,惟其所欲”“刘禹锡求为判官,不许”“外党柳宗元等主采听外事”“士大夫畏之,道路以目”……二百年后,北宋的大词人欧阳修洋洋洒洒写了篇《朋党论》,中心论点无外乎“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文章起笔不凡,辩才无双,但不可否认的是同道必然意味着同利。
还记得语文课堂上背诵柳宗元的“永州八记”,背诵刘禹锡的“陋室铭”时,常常为诗人的郁郁不得志和永远在路上的贬谪愤愤不平,为刘禹锡因为照顾柳宗元老母在堂而上书要求与柳宗元互换贬谪之地感动唏嘘,可史书里的他们如此陌生,陌生到仿佛他们还有另一张面孔:广结党羽,排除异己;受贿藩镇,与之相结;日与游处,夜与相谋……
公元815年,被贬谪的元稹一度奉诏回朝,途径蓝桥驿,他曾题诗留赠命运相似的友人柳宗元、刘禹锡。其实,他们相似的何止是命运,还有史书里那不甚光彩的面目。
易中天曾说,任何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都有三种面目,历史上的本来面目,称之为历史形象;小说、戏剧和文学艺术中的面目,称之为文学形象;民间信仰、民众风俗和一般人心目中的面目,称之为民间形象。只是,经年之后,回望历史,我们忍不住会问:哪一个才是他们呢?
诗人,似乎更适合活在诗歌的江湖里,而不是历史的庙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