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南往事
在我即将步入中年那遥远的日子里,我和妻子终究因为性格迥异、加上工作繁忙,聚少离多,不得不友好的分手了。我带着莫名的恐惧感逃离了人流熙攘的南方G城,回到了故乡连南。旧地重游,我贪婪的目光想在熟悉而陌生的城镇中,追寻逝去的时光,而往事如起微山上笼罩的薄雾,十分遥远。
一天深夜,我穿过顺德广场,向民族体育场走去。这时,一个中年女人向我走来。她主动介绍自己,并对我说:
“您好,先生。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帅气……”
“您好,女士。”我一边停下来,一边诧异地说。
我看见她那双疲惫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自己看,一直以用一种拘谨不安和羞涩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有些臃肿,脸颊的肌肉已经明显松弛,两鬓斑白,尽管化了淡妆,却难以掩饰眼睛闪现出疲惫的目光。从她的谈话中,我很快知道了那妇女求见的目的:她觉得我很像她的一个老朋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她认得我?我这么想着,想着,记忆里一下子出现了她——那个熟悉的人,瞬间照亮了往事的黑暗。
我茫然若失地叫起来:“噢,是你呀?太太。”
那妇女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微微有点激动,显得愁眉苦脸、悲苦地说:“是的,我的运气还算不错,还能遇见您。”
我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但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名声不好的姑娘却一映入我的脑海中。我不禁用手遮掩着眼睛,真的难以置信。我的身体不住地颤动起来,仿佛在做梦一般。朱秋华!是她!
“真的是你?没有想到,在这里遇上您!”我也许想找出一个理由来说明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即认出来,便说:“我一开始没有留意,更没有想到会在此遇上您。所以,完全没有认出你来。”
其实,我没能一下子认出她来,是她意料中的事。她满脸地平静说:“您没能认出我是很正常,因为生活已经耗尽了精力,我的样子变了许多了。”
我们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寒暄起来,各自询问了对方的家庭情况。当年,她嫁给了一个工程老板,并且育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她开始从自己结婚、丈夫去世,说到她们原来住在南方,后来迁居到了北方。那可怜的丈夫却因患有肺癌去世了,自己孤身一人把两个女儿养大成人,了无牵挂,才选择回到了故乡。
她滔滔不绝地叙述时,我好不容易从记忆的深处找回了昔日那位美丽直爽的女孩形象,还有那年匆匆发生、丝毫不引人瞩目、却对我们人生造成不可逆转影响的事件……
那一年,我在起微山脚下的一个矿场里干活,住在简易的窝棚里。春天来临的时候,发生了许多轰动一时的事件,但在我和矿区的所有年轻人看来,远不如朱秋华一家搬来矿区的消息更震撼。他们一家的到来比那些已发生的大事还要轰动,就像久旱逢甘霖。
矿区的窝棚居住区并不是一个传统的村庄,只是随着矿业的疯狂开采,越来越多的人被介绍到这里做工,慢慢的形成了一个聚居地。因为靠着矿区,房子都是灰蒙蒙,沿着砂石铺就的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建起一两层楼的小住宅,来自四地八方的人就住在里面。聚居区外面,高高地悬挂着路灯、显露着不一样的神秘的气氛中,是年轻人最喜欢的消费区。
那时候,矿区的女人不多,而且大多数是结婚的妇女。自由恋爱是奢侈的,做媒是一种严格遵守结婚的手续。然而,朱秋华家的人到来,带来了一股不一样的清流。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们连生活方式都与众不同,思想显得开放得像异常另类,甚至与大家约定俗成的观念格格不入。男主人是一个开明的知识分子,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被取消了教师资格,不得已到铜矿场当了一名文书。女主人是个风流的女人,50岁的人,上街还要戴上精美的装饰品,在人们面前显示它们的漂亮和光泽。同时,她是本地区第一个穿黑色丝袜的女人。她有三个女儿,都和她一样打扮精致,涂脂抹粉,衣着光鲜地在外面走。这些对未婚的姑娘来说,在那时是会招人非议的。她们完全知道大家对她们的看法和非议,仍然毫不在意。她们走在马路上,我行我素,旁若无人。
每个周末,她们都会一家人举行一次活动,或到附近的河边散步,或到野外进行野炊,或是举办一场文化沙龙,更不像话的是,他们也会正规地邀请不同的年轻人到家里做客,却不按传统的待客规矩男宾女宾分开,而是男男女女地混杂在一起。他们的房子里,不时传出一阵阵朗诵声、欢笑声、弹奏声和唱歌声。那些没有受到邀请或因为不明原因不参加宴会的矿区的年轻人都高兴地聚集在士多里,相互使眼色,说着俏皮话。围绕她们一家,讲着一些不受约束、粗俗的闲言碎语。奇怪的是,他们一边是不屑,一边是幻想着美好的事情。过去,从来没有哪一个家庭、哪一个女人、哪一个男人、哪一个姑娘是这种样子的。这一家不合时宜的生活作风,使她们一家声名狼藉,有许多小伙子只要一提到它,就喜忧参半,既怕错过了这种好事,又怕摊上其他闹心事。姑娘们一提到它就满脸鄙视,像是不小心踩到狗屎。
朱秋华还是一个17岁的小姑娘,长得酷似她的妈妈和姐姐们,已经出落得十分漂亮。虽然,我的生活一地鸡毛,但是和其他的年轻小伙子一样,比以往更频繁地去士多里,早早找个位置坐下来,佯装听别人闲聊。其实,是在等待她们一家路过。我至今还难以忘怀她那时的面容:长的卷发,自然地梳在脑后,有双乌黑发亮的眼睛,鼻子小巧而直,两颌都有个浅浅的小酒窝,笑起来十分好看、迷人。不管别人怎么闲言闲语,我总是偷偷地用充满爱恋、大胆的目光,远远地窥视她。最初,我的目光里还有些对她轻蔑和惋惜的味道,后来完全变成欣赏和发狂。窘迫的生活,让我陷入深深地自卑。为了不被人说闲话,我始终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里。有人曾大胆地去勾引她,希望博得美人一笑,想把她当作容易上钩的猎物来品尝,但诡计未能得逞。这也使我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
一天傍晚,走进士多的朱秋华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一袭白色的纱裙十分引人注目。她是一个人出来为生病的母亲生购买药品,姐姐则留在家里照顾。出人意料地是,她瞥了我一眼,让我心神荡漾。这时候,两个年轻人借酒壮胆站起来,非得要她套近乎。周围围观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起哄。尖叫声、口哨声、起哄声,时起时伏。受到刺激的两个年轻人更加得意忘形,嘴里嘚瑟地唠叨着一些轻浮的语言。朱秋华被吓得花容失色,身子不住颤栗,手里的东西都掉地上了。
“别乱来,伙计。”我热血冲头,猛地站起来,伸手把她拖到我身后,恶狠狠地盯着两个年轻人说:“这是我的女人。”
“你是认真的吗?”见有人出头,一个心有不甘的年轻人问。
“我的拳头更认真。”我抬起来紧握的拳头,十分认真的说。
“见鬼,真是晦气。”两个年轻人打量了一下,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在众人起哄声中,英雄救美的我挽着她的手,离开了士多。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牵女孩的手,感到非常兴奋。她的手又白又细,而且非常嫩滑。
“谢谢你的帮助。”朱秋华对着我说“我叫朱秋华,请你原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愿意告诉我吗?”
“李奥丁麦隆。”我惶惑不安地说。
“真是个有趣的名字。”她笑着说,“我记住了,李奥丁麦隆。我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我的父母,他们一定会欢迎您到我们家做客的。”
说完,她赐给了我一个令人心醉的目光,让我飘飘然起来,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我的心里翻滚着的幸福的浪花吞掉了所有的流言蜚语。这是多么懂事的女孩,多么美丽的女孩,多么知书达礼的女孩。那些目光短浅、粗俗不堪的人,一定是对这样一个善良、美丽的女孩心生妒忌,才会认为她们一家声名狼藉,进行毁谤,并且故意疏远、孤立他们一家。
情窦初开的我,才不在乎这些。甚至觉得,朱秋华一定是上苍赐给我荒芜的青春的一缕光明,瞬间照亮了我几乎暗无天日的生活。上班的时候,我觉得有使不完的劲,抡起的铁铲更加频快,引来了工友们异样的目光。空闲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角落傻笑,烟头烫手才发觉。下班的时候,我开始注意自己的发型,精心的打扮,皮鞋都搽得锃亮,才心安理得走到大街上去。大家发现了我的变化,都心照不宣,私下里,却取笑我是一头初次发情的公牛。因为,他们都是嫉妒我的好运气。所以,我也一笑了之。何况我时常受到朱秋华的邀请,去她家参加周末的活动。当我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新的生活和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微笑着向我招手。黑得发亮的钢琴、白色的窗纱、红色的礼服,高雅的艺术,美妙的音乐……像是打开了一个幸福的盒子,让我这个浮想联翩。朱秋华落落大方却有意无意地避开嘈杂的人群,想尽办法和我相处。她十分愉快地和我说起那些艺术、画画、音乐、文学,似乎要把我塑造成一个知书达礼的文化人。要知道,这么久以来,这一切离我就像天上的星辰,遥不可及。更让我高兴的是,她的家人们并不反对我们交往。刚开始的时候,朱秋华的母亲还提醒我们,不要抛头露脸,要低调行事,招人非议。我们听后,也就随声应和而已。因为,我们相信自己心里的感觉比所有人说的都要危险,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青春的火焰在燃烧。那些有圆月的夜晚,我们两人遥遥相望,饶有兴趣地望着星空聊天。我们相约到茂密的树林幽会,在风中吹飞白色的蒲公英。我们沿着溪流逆流而上,欣赏彼岸花开。
在这样一个人员混杂的地方,我们恋爱的事情慢慢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虽然,没有公开谴责,我们也能看到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连我往日里敬佩、老实巴交的师傅,都在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不断地提醒我,不要执迷不悟,要悬崖勒马,万不可行差踏错,误了自己前程。渐渐地,我总是显得有些惶惑不安。每当这种时候,而朱秋华却毫不介意,挺身而出,用她的勇敢来回报我那副患得患失、失魂落魄的样子,或是报以我一个香吻,或是用微笑向我问好。
“你理了个新发型了?哦,看上去,年轻又帅气。嗯,你今天穿的长衫很合身,比穿大袍更精神、潇酒,我喜欢潇洒。我毫不顾忌别人怎么说。亲爱的,大胆些,爱就爱了。难道爱情有错吗?”
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一次次地这么说。一次次地鼓励我、保护我,维护这我们的爱情。她总能打消我心中的顾虑,像山里的大风,瞬间吹走聚结在我头顶上的阴霾。
“你说,会不会有人看见我们了?”我有点担忧的问。
“他们看见了又如何?”清凉的秋风吹拂着她的卷发,她不以为然地耸了耸双肩。“恋爱自由,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
“别人会不会以为,我们在炫耀?”
“这有什么,恋爱的人都是这样的。”
“你家人知道我们今天约会的事。”
“我的家人知道我和你一起,”朱秋华不以为然地回答。“她们不是很不热心。她们提醒我,离你远一点。你也会跟别人是一样的,你家的人也像那些邻居一样。一旦热情过去,就会如潮一样退去。”
“啊,你的家人真的是这样评论我的吗?我觉得自己是个被驱逐的人,处在格格不入、茫然不知所从的窘境中。”我忧心忡忡地说。
“告诉你吧!”她大胆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我的父母都知道我们两人在这儿,同时也知道你有两个上中学的妹妹需要照顾。”
“那是我的家事。我的家境就如此,你是知道的。从我们交往起,我就没有隐瞒过。”
“请别生气,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是不同意我们来往吗?”我接着低声问道。
“为什么不同意?这是我们的自由。”她的口气带着一点讥讽的味道说:“除非是你不乐意和我在一起,还是你喜欢上别的姑娘了?”
“没有这回事,”为了使她满意,我便热情地安慰她,带着歉意说:“请别生我的气,是我不对,很不对。”
“你对我怎么看?”朱秋华怀疑地望着他。“你对我从来都没有全心全意,而我付出的是我的全部。”
“是的。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我爱你,秋华。”我赶紧拥抱一下,消除她的疑虑。我们两人生活在遥遥相望的两个世界里,她却给了我无比的信心,令我爱她更加如痴如狂。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想,她会乐意成为我最美的新娘,而我会是起微山下最幸运的年轻人。
忘了说,我有两个妹妹。她们不仅出落的亭亭玉立,而且学业有成,都拿到了奖学金。这是我们家的骄傲,我的母亲逢人就讲“瞧,我的女儿又拿奖了。”引来邻居们妒忌的目光。心有不甘地邻居,不怀好意地告诉我的母亲——她的儿子在谈恋爱,而对象是一个不守规矩、名声败坏、谁都不敢接近的女孩。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就不谈了,谁都能猜到怎么回事。一个伟大的母亲为了她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好前途,连哄带骗,甚至以生命威胁,逼着我和朱秋华分手。说实话,一想到要是我们分开,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悲伤。我非常痛苦,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心爱的姑娘?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仅仅是为了别人将来的大好前途?那我的呢?谁在乎?为这事,我平生第一次和母亲吵了一架。我的母亲仍然铁了心,寸步不让。因为,她的做法更符合当下的世俗和传统,何况还牵连到两名女儿的前程呢。
纸终究包不住火,该来的还是要面对。有一天晚上,朱秋华约我出来,我们心照不宣沿着林荫小道走了一段很长的路。谁也没有说话,仿佛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你不想和我谈谈我们的将来吧?”朱秋华首先打破沉默说。“你有什么打算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像一只架在天平架上的困兽一样,一边是亲情,一边是爱情,左右摇摆。为了控制自己的恐惧心理,我十分简单地说:“结婚。”
“这样太美妙了。”朱秋华笑着说。
“不过,得等我的妹妹们都嫁人了。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人反对我们。”
“那还得等好多年,我该怎么办呢?”她莞尔一笑,把脸转过去,目光凝视着青草地的边缘,就像看到了冬天萧瑟的枯叶般满是悲伤。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阳光、乐光、小巧的女孩眼眸中察觉到的。
“我们一定要等待,听我的。”我叹了一口气,苦苦哀求。
“我一定会高兴地等待你,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是你能给什么让我安心等待的?什么都行?”
“你说什么?”我变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你不能为了我不提出这个要求吗?”
“我现在对你提的这个要求,其实是并不过分。你不愿意?还是太难为你?你是否觉得一切安好?你是否觉得我影响了你的生活?你是否百分之百确定?是因为我是一个没有目标的姑娘?而你却目标远大?”
“不是,我没有这么说。”
“难道我们家就可怕到这种地步?你知道的,我们可比整个街区的人都体面,而且从来没有嫌弃谁。我们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公正地看待我们?我们一家的观念虽不符合传统,却从不保守。算了,我什么都明白了。你不用为难了,不需感到不安。”
“我知道,我恳求你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给我点时间。给我……”我用仅能听见的声音叹息着说。
“你不用为难了。我的要求其实是很容易办到的。我母亲说的没有错,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是假的。让我们把过去说过的一切都忘记吧,彻头彻尾的废话!”
“可是,你知道的,我爱你。我们可以把它藏在心底,直到……你就不能为我们家考虑一下吗?非要踩着我的脚不放吗?”
“你想多了,我才不会踩你脚的不放!这大山里,那棵树木不能成材?那个男人不能谈恋爱?”她怒气冲天,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种欲哭无泪、有苦难言的痛苦。昔日的伙伴经常拿这事来取笑我,更惨的是我不敢再上那个自己曾经宾至如归的家庭去。尽管过去,我在那里得到了很友好的接待。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失魂落魄的在街上行走,无法顾及别人投来的嘲笑的目光。
有时候,我沿着大街走着,时间大约是晚上七点。这街区靠近林荫大道和士多,下班的时候,矿工们一群群蜂拥而出,他们人数众多,会在人行道上撞倒你,把你卷入人流中带走。片刻之间,在士多里,就充斥着肆无忌惮的吆喝声、叫骂声。人们就像调皮的孩子或纨绔子弟那样,随意地发泄、叫喊。曾几何时,我也混在这样的人群里,这样的快乐着,但如今这一切不仅已不属于我,而且让我更加悲伤的是,在这些疯狂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念念不忘、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没错,朱秋华和那些粗俗的矿工们经常勾肩搭背地出现在酒吧间,不仅抽烟、酗酒,还在大街上,毫无顾忌地搂搂抱抱,甚至厚颜无耻地当着我的面,和别的男人亲吻。
一天晚上,我像平时那样,静静地站在街边,等候朱秋华走出来。虽然是初秋,但是山里的气温异常冷。不久后,朱秋华在矿区的一个老板和一位戴浅色眼镜的卷发男子搀扶下,走出酒吧,并朝我走了过来。办公室主任看到我,突然问:
“兄弟,我认识你,你是否想加入我们欢乐帮?”
卷发男子发出山羊般的猥琐的笑声。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欢乐帮?对方的脸仍像平时那样嘚瑟:“兄弟,我告诉你,及时行乐。欢乐帮,就是我们。”
“欢乐帮嘛……容我考虑一下。”我听到他刺耳的声音,反倒觉得这事滑稽可笑。
他们三人似乎非常得意,显得十分殷勤。“对!我们是欢乐帮。对酒当歌,及时行乐。你决定加入我们了?”卷发男子喝多了,一直逮住我提出这个问题。
我看了看朱秋华,她侧过脸,显然还在生我的气。于是,就在寻找离开的借口。
“不用了,先生。”我用平静的声音说,“今晚,我喝足了,对加入帮派不感兴趣。”
卷发男子听到这个回答感到尴尬,就谈起别的事情。声音低沉地对我解释说,他们一星期去两次郊游,他们在那里进行各种野炊、烧烤、钓鱼。
“那么,您是否有兴趣参加我们的欢乐帮?”
卷发男子不断提问,而且越来越咄咄逼人,仿佛想跟我决斗,其他二人像是准备观看一场拳击比赛。那位身材矮胖的老板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朱秋华脸上毫无表情。
“您看,我们应该邀请你一起参加活动。我可以肯定,您参加运动肯定不够多……”他直瞪瞪地望着我,“那么,您跟我们一起来参加运动?”
他那张斗牛犬般的胖脸露出了微笑,真让人难以忍受。
“我对帮派的活动不十分喜欢。”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坚持己见。
“是的,这话刚才您对我说过。您是不喜欢欢乐帮?”卷发男子尖声问他。“我知道,您难道不喜欢跟朱秋华小姐作伴?”
“是的,确实如此。”我强忍愤怒,对着朱秋华说。“小姐,你可以不爱我,甚至骂我、打我,都没有关系,只要能消除你的不满。但是,听我说一句,你这么作践自己,实在不应该。”
“您显然说对了,我乐意。”朱秋华怼了我一句。
“随你吧,再见。”我忍无可忍,扔下一句话就扭头离开了。
我们就这样永远分手了。我跟同事们也不再来往了,更不会去酒吧消遣。后来,我听说那个名声不太好的家庭的姑娘们都出嫁了。尽管多少次听见人们说那些姑娘不可娶,更不会有人娶她们。后来有消息传来说,那那些姑娘对丈夫出奇地顺从,非常忠于自己的家庭。当时,我既为她们找到个好归宿感到高兴,一块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却也为此心乱不宁,悔不当初错过这样的好姑娘……
你知道吗?你想过吗?生活总是如此神奇,让人又恨又爱。它往往就这样:当你一心一意孜孜以求时,往往求之不得;而当你心灰意冷想要放弃时,它却给你带来一线希望。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经过多年后,在这样的小城市的几万居民之中,竟会在很长时间之后又遇到同一个人。我不禁在想,或许是命中注定如此,你就会跟同一个人迎面相遇两、三次。你要是不跟这个人说话交往,那就是你的损失。
于是,我违心地说了一段自己在一本书上摘录:“生活的风雨将我们吹散,命运的作祟让我们重逢。只要是幸福,哪怕它来得晚些,我们都愿意。时过境迁,我依然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孩,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经受摧残却坚强的内心。”
“再次遇见你,真好。”她激动地抱住我哭了。泪水从她苍白的脸颊流下。
她慢慢地朝我抬起了她的眼睛……啊!谁能描写呢?那就像是一个热恋中女人的目光!这双眼睛,它们在恳求,它们表示信任,它们表示顺从,它们渴望答案……让人无法抗拒它们的魅力。
我感到有一只温柔无比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这只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一片树叶。我听到一个轻微、急促的声音,就像一种时断时续的叹息;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额头苍白得像大理石。她的卷发往后飘散着,似乎是风把它们吹过去的。我觉得一股微火流遍我的全身,我仿佛被许多灼热的针刺着。我忘却了一切,我弯下身去,亲吻她的手……“我是您的……”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说。
我的手已经搂住了她的腰部,她的整个身子也随着跟了过来。披肩从肩上滑了下去,她的头轻轻地伏到我的胸前,靠到我滚热的嘴唇下面……
但是,往事的记忆如同一道闪电,使我醒悟过来。我不受控制般地推开了她。
“秋华,”我拉住她的手,反复地说,“求求您了,别哭了……”。
在我说话的时候,她的身子不住颤抖,越来越朝前倾。突然,她跪倒在地,把头埋到手上,大哭起来。我打算扶起她,但她不让我扶。我受不了女人的眼泪:一看到它们,我立刻就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她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她告诉我,趁着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自己在香坪镇开了一个“3+6”农庄,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上哪儿去找她聊天。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都会等。重要的是农庄不缺干活的工人,而是缺一个可靠的男主人。
我明白她的心意,可这时候我的勇气却像湖泊笼罩的云雾不知道消失在何方。一位路人热心地帮我们拍了一张照片。从她蹙起的眉头看可以猜到她在哭,我却没有发觉她在哭泣。每当看到这张照片,思绪就把我带到远离这片孤独的世界的另一端:深夜时分,一个妇女从广场走路回家。她无缘无故地哭着,她不过想有个人陪她走一走。可是,我的嘴本挫地说了让她伤心欲绝地话。我的无动于衷,更是让她心灰意冷。
我穿过广场,直接走进路口。懊恼,极度的懊恼折磨着我。我数落了自己一大顿。我怎么能不理解她迫使我们改变命运的努力呢?我怎么能不珍惜她是费了多大劲才到回到这儿来的呢?我怎么就没有去想过留住她呢?而现在她的形象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上,我请求她宽恕。一想到这张苍白的脸,这双湿润的、胆怯的眼睛,那散在低垂的颈项上的头发,她的头轻轻地靠到我的胸前——我就难受极了……
“我是您的……”我脑海中还回想着她的低语。
“我是凭良心做的。”我迫使自己相信,这样的选择对我们都好!不对!难道我真的是想要这样的结局吗?难道我能够和她再次擦肩而过吗?难道我能够再次失去她吗?
“疯了!疯了!”我愤恨地重复说:“不是这个世界病狂,是我不够疯狂!”
我急忙地从她离开的方向追上去,直奔城里。我迅速地转遍了所有的街道,到处张望,跑到三江河边,沿着岸跑着……我偶尔看到一些女人的身影,但哪里也没有看见朱秋华。现在使我痛苦的已经不是懊恼,一种隐约地恐惧折磨着我:我会再次失去她吗?在茫茫人海中,她会再次孤独无依吗?未来的日子,我还有幸福可言吗?不,我感到的是悔恨,是万分的惋惜,是爱情——是的!最是历经沧桑、曙光一线的温柔爱情,更让人痛彻心扉。我搓着手,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呼唤着朱秋华。先是小声的,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我重复了上百次,说我爱她,我发誓永远不和她分开,会不会为时已晚?我宁愿付出世上的一切,为了再握到她冰凉的手,再听到她轻柔的声音,再看到她在我的面前……她曾经离我那么近,她抱定决心,满怀破镜重圆的心灵和无依无靠的情感来到我面前,她给我带来了自己期盼的青春……可我没有把她紧紧地搂到自己的怀里,没有让她可爱的脸庞洋溢着欢乐和宁静欣喜的那种无上的幸福。
我相信,明天会是幸福的!可是幸福没有明天。它也没有昨天;它不记得过去,也不想未来;它只有现在——而且不是一天——只是一瞬间。
我不记得是怎样回到酒店的,路上遇见谁,说了什么话,都不记得了。我一心想着一件事情:她走远了,她拐过街角,消失在街道里,会不会在下个路口等待我?或许,她等待的人不再是我。生命中的任何机遇不也是和这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一样迅速地消逝在夜色中吗?
半年后,我和妻子处理好了一切家庭纠纷。我们两人都做了最后的努力,企图去挽救一场失去温馨的婚姻,遗憾的是最终不得不选择了放弃。
第二天早晨,我就匆匆赶回了连南。这一次,我不是故地重游,而是有目的而来。
我按照朱秋华留下的地址,找到了“3+6”农庄。一个情况使我大吃一惊:房屋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门也开着,一些纸片、泡沫盒散乱在门槛前,不像一个经营有方的农庄。
一个身材肥雍的女人拿着扫帚出现在门口,我走到她跟前,还没有开口问她朱秋华在家吗。她就迸出了这么一句。
“她走了!”
“她走了?”我楞了一下子,重复地说,“她走了?怎么走了?上哪儿去了?”
“半年前的一天,她回来了,看上去非常伤心,然后独自一个人喝醉了,就把农庄出售了。她没说到哪儿去,一些顾客和朋友都曾来问过……等等,您大概是L先生吧?”
“我是L先生。”
“女主人那里有给您的一封信。她好像知道您一定会来一样。”女人跑进屋子去了,拿了一封信回来,“先生,这就是,您拿去吧。”
“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诧异地说。
“很多人也这样问,她为什么要离开?”女人看了我一眼,呆呆地就开始打扫了。
“谢谢您!”我向她告辞了,回到车上,就打开信:
“亲爱的L先生:
我给您写信是在我们上一次相遇的一个星期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我真想和你再进行一次思想的交流,进行一次促膝长谈。可惜在L城和你相遇的时候,我已经疲惫不堪了。这让我们的见面急急忙忙地分开,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和您讨论一下这像小孩子脾气般变幻莫测的生活,为何会如此折磨人。
你对我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情,也一定有所耳闻。你一定充满疑惑,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让我如此突兀、急不可耐地想放弃一切,找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了结此生?可是,我实在没有信心再去复述一遍。
别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或许就算遇见,彼此也认不出谁了。我离开不是出于骄傲——不,我没有别的办法。当我在您面前哭泣时,您如果对我说让我留下来,我就会留下来了。但您没有说。看来,您也有您的苦衷,还是这样比较好……永别了!我可能会先去L城生活一段时间,我竟然还在奢望,会在那座浪漫的城市遇上你……
一个字……啊,我这个傻子……我那天含着眼泪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我对着路过的晚风白白地说了多少遍,我在空旷无人的河边里反复地说……但我就是没有对她说出那三字个字:我爱她。我没有对她说,可我那时候也还说不出这个字。当我开始寻找和呼唤她的时候,但为时已晚……
就在那天,我拿着收拾好的箱子回到G城。当汽车启动了我心里默默地在向窗外那些街道、向所有的那些熟悉的地方告别、向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和所发生的事情告别。是的,我已经永远也不会忘记它们。
从此,再也没有人在我心中激起的那种炽烈的、温柔的、深沉的情感,再也没有一双眼睛能代替那双曾经深情款款地望着我的眼睛,再也没有另一双伸向我的手曾使我年轻的心如此热血彭拜、激动不已地欢乐和甜蜜地陶醉!我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几张便笺和她留给我的那段锦瑟华年的青春记忆,始终作为最神圣的东西珍藏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