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鸟的翅膀吗
郭苏华
星期一的早读课上，路小满一边背语文课本上的诗句，一边在一个空本子上做数学题：早上4节课，加中辅导1节课，加下午5节课，加晚上3节晚自习，一天就是13节课。一天就是13节课。一周5天。13乘以5，就是65节课。星期六一般都延时服务，上午4节，中辅导1节，下午3节。星期六就是8节课。65加8就是73节课。一周73节课，还要做作业，在学校还可能挨各科老师的批评。路小满又一想不对啊，还有现在正在上的早读课还没有算上去，早读课6节，73加6就是79。想一想，还不对。星期天下午六点就要到校，晚上还有3节晚自习。啊，这课真像聚宝盆啊，一会就生出一个。这样一算，79加3就是82节。一周82节课，这哪里是学习啊，这是机器才能承受的事情啊，怪不得，这个学校的初三已经连着三年跳了。
路小满把这样一个繁杂的数学计算计算结束的时候，语文老师也从那边踱过来了。她赶紧把写满了数字的本子往语文课本下面推了一推，算是盖住了走神的荒唐一刻。
语文老师没有刻意看谁，她从路小满身边很快地就踱过去了。现在的老师跟学生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其实路小满是这样认为的。她很少找老师谈心，除了请教题目。她知道，他们跟老师之间的认知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距离。
路小满所在的班级是一个小班，他们这个学校，分层比较严重。对于分层，以前上级还管过。但是，人家上级不能一天到晚看在学校里面。而且，分层也得到了社会的默许。好像一些尖子生，就要另起炉灶似的。把他们放在一边，他们就不会成为精英，不会考上好的学校了。
他们学校的分层是这样的。第一层是2个小班。第二层还是2个小班。但是，层次却不一样。第一层次是最好的第一梯队。第三层是12个强化班。第四层是20个普通班。每个班级55个学生。但是到后来4个小班的人数可能超过60 。普通班好一点的，也会超过60。而普通班的人数却越来越少，有的找关系进了强化班，有的直接辍学了。这样的分层导致普通班的纪律非常难管。那些学生自觉自己升学无望，一天到晚打架斗殴，染黄头发，躲在厕所抽烟，谈恋爱就算是最轻的了。
所以，过一段时间，学校里就会出一个大一点的事件。不过，校长就有这样息事宁人的本事，每次都能把这样的事情摆平搞定。
路小满对于这些事情不是太关心，虽然在自己身边，却又仿佛离得很远。因为她是小班里的学生嘛。
早读课就在路小满的数学公式和胡思乱想中结束了。
语文老师大概一直觉得所有的学生都在认真地背书。连路小满自己似乎也是这样认为的。
早读课跟第一节课之间只有5分钟的时候。除非坐在一楼的班级能赶上去西边教学楼旁边的厕所，其他二楼到五楼估计没有一个赶得上的。
所以，路小满下课之后，尽量不上厕所。最奇葩的时候，下午的第五节课跟晚自习第一节课之间，无缝衔接。中间就没有安排下课上厕所的时间。大概学校觉得学生是没有上厕所这个需求的。
好在路小满他们都年轻啊，十五六岁，憋得住。也有不识相的学生，在刚上课的时候举手上厕所，这样就会招来老师的白眼。
路小满在这一点上做得就蛮好。她尽量不喝水，也不吃稀粥。水果也很少吃，这样就避免了很多尴尬。但是，这也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小小年纪，因为很少吃水果蔬菜，很少喝水，加上久坐，她就得下了严重便秘，痔疮，有时候，在马桶坐半天，也解不下来，那种痛苦，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痔疮呢，就是有时候出血，疼痛。只好在下面垫了卫生垫子，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路小满身体不是很强壮。到冬天的时候，被大风一吹，就要流鼻涕。有一次，因为感冒拖了好久也没有好，竟然患上了鼻炎。
一开始没有放在心上，慢慢地，鼻子堵塞严重，早上起来，就头疼。这样就严重影响学习了。到天气暖和起来，就会好一点。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不能受凉，不要吃辣，多运动。这三点，路小满只能做到第二点，不吃辣的。其实，她一直不太喜欢吃辣。但是运动，哪里有时间。体育课要不是因为初三要体育加试，估计也没有了。不要受凉，冬天那么冷，早上六点多就起来，六点五十的早读课，怎么能不受凉。
路小满在班级里，排名靠前，一般在班级前十名。老师眼里的市重点和县重点的优质种子选手。她在的是第一层的小班。
路小满穿一身跟所有这个学校的同学一样的蓝色的校服，这样的统一颜色使路小满在芸芸众生里，变得没有任何特色。所以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这身衣服脱掉，恢复自己的真身。她觉得只有穿自己衣服的路小满才是她路小满本人。
她想过，要是她中考结束，第一件事就是把夏天和冬天的两套校服给扔垃圾桶。可是，到了高中，肯定还会换另一种校服。不过，一个暑假，路小满一天都不要看到校服。她真的非常讨厌把她的个性和青春都埋没和淹没掉的校服。
可是，现在，她还是每天不得不把校服都穿在身上，淹没在一大群一大群的学生里面。
上课的时候，路小满很多时候都会走神。可是，她大眼睛分明看着黑板，但是她的思绪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多么庆幸，她的潜意识没有被老师监控。
她看到窗外的一棵海棠开了，也不知道是西府海棠还是垂丝海棠，反正那么娇柔的粉红色的就像女孩子的脸蛋的花朵，又像小小的风铃挂了一树。她的心思都被吸引过去了。但是，她不敢看很久。她看了一眼，海棠花像火焰一样的色彩就会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一直给她一种大自然的温柔的甜蜜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似乎给了她一种力量和源泉。
是的，她的大部分的关于生命和生活的启迪似乎都是来自大自然的。这是谁教会她的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天性里，就有一种纯洁的要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东西。
路小满没有多少朋友，在这样一个竞争的环境里，像她这样优秀的，即使有朋友，也是学习上的竞争对手。
是的，路小满有一个朋友。就是班级的第一名，也是年级第一名的李晴雯。
路小满在六年小学生涯和三年快结束的初中生涯里，考试超过李晴雯的次数，比李晴雯超过自己的次数差不多。所以，她们是旗鼓相当的一对好朋友。
李晴雯稳重扎实。她不像路小满有点文艺腔，还多少有点老师都看不出来的叛逆。李晴雯一直走在一条非常正确的道路上。而路小满就不是了。只是路小满非常聪明，把自己掩饰得很好。在这样一个班集体里，你必须是百分之一百的正确，起码是百分之九十八，不然，这个班级你是完全没有办法呆下去了。
去年有个女同学在手机上跟一个男同学聊天，被任课老师抓住了。女同学就被带了家长，女同学被带回家面壁思过了大概有一个月才到学校里来，但是，已经不在这个班级了。
所以，路小满特别注意把自己要隐藏好一点。路小满今年十六岁。不知道老师们注意到没有，特别是语文老师，她们在讲《牡丹亭》或者《西厢记》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这些戏剧里的古代女子在十六岁的时候就要结婚了啊。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啊。
或者她们注意到了，她们就是不能说。她们讲这些名篇的时候，都恨不得跳过去不要讲什么游园惊梦，什么待月西厢。可是，难道路小满们都是傻子吗？都是木头人吗？听说现在机器人都有感情了呢。
路小满喜欢一个男生，是的。但是，作为一个小班的优等生，她不能把这样的话说出来。那个男生也是喜欢路小满的。他们不会像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一样，穿着校服，骑着电动车，在后车座上，女生就搂着男生的腰，招摇过市。虽然路小满对那样的肆意妄为的男女生的行为，充满了不能告人的羡慕。但是，她是有底线的。她的优等生的高贵矜持，她的那些书本上学来的素养，她不能不顾及。
他们会在放学的时候，一起骑车回家。路上，旁若无人地大笑，或者看着彼此，眼睛里装满了无法说出口的风雷与故事。
男生叫李啸衣，家庭情况一般，父母都是在外地打工的人。可是，他却一点不像那些留守的学生不羁和难管。他的成绩在班级总是第一。跟路小满是棋逢对手的那种。
路小满的家庭却是工薪阶层。她父亲在公安局，母亲是一个幼儿教师。父亲是刚硬的山一样的男人，母亲却柔情似水。大概因为一直跟小孩子在一起，母亲的天真纯洁的秉性一直保持得很好。
路小满的性格里，既有父亲的刚强，又有母亲的温柔。这两种性格在路小满的身上那么复杂而统一地存在。在需要刚强的时候，路小满总是当仁不让的；在需要温柔的时候，路小满就像水一样柔顺。
下了晚自习，跟李啸衣骑车在路上的时候，路小满就像这夜色一样，温柔得就像要流动起来。
夜风吹动他们的衣襟，仿佛心也被吹动了。路小满侧过脸看着身边的李啸衣说，你回去吃夜宵吗？李啸衣说，吃啊，这么晚了，肯定饿了。路小满说，我肯定不吃。李啸衣说，为啥啊？半天加一个晚上，精力都耗没了啊。路小满说，是啊，可是，我还是不想吃，或者少吃一点。李啸衣在黑暗里笑了一下，说，你们女生都怕胖吗？可是，你不会的。你多瘦啊。你才多重啊。路小满说，可是，也要防患于未然。李啸风就笑了，说，你们女孩子就这样。路小满问，你晚上回去都吃什么啊？李啸风说，我奶奶都给我煮鸡蛋，或者方便面。路小满“哦”了一声。因为她在家里基本都吃母亲亲手做的各种面点，外加一瓶牛奶。到了分手的岔路口，路小满要向西，李啸风要向东。李啸风用脚撑住车子，眼睛看着陆小满说，你慢一点，后面你一个人走了。路小满像女侠似地一笑，说，没事。李啸风说，你走，我在后面看着。等你快到，我再走。路小满说，真的没事。李啸风说，我知道，你快走吧。
路小满就慢慢地骑走了。她感觉身后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她，她的后背就有点火辣辣的。
眼看着，初三快要毕业了。路小满的生活还跟从前差不多。但是，有一天早上，她看到李啸风的位置一直空着，心里就起了疑虑。李啸风要是有什么事，肯定提前跟她说一声的。路小满嘴上不说，心里体贴到李啸风的意思，常常觉得特别温暖和甜蜜。可是，这个早上，眼看一节课一节课过去，李啸风的位置就一直空荡荡的。也没有一个同学想起来问一下。
路小满知道，班主任一定知道李啸风没有来的原因。可是，她不能去问。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李啸风从那一天没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去了哪里？他去了他父母那里吗？他辍学了吗？还是在另外一个地方继续读书了？没有一个人告诉路小满，李啸风到底去了哪里。路小满上课的时候，会突然走神，想起跟李啸风在一起的某一个片段，眼泪不觉要流下来。她赶紧收起心神，看黑板。
路小满变得越来越沉默了。下课的时候，李晴雯走到路小满桌子旁边，喊路小满一起去上厕所。路小满呆呆地看着她，似乎不清楚她说了什么。
李晴雯看着路小满消瘦的模样，大吃一惊。但是又不敢说出来。眼看中考就要到了。路小满看起来精神恍惚。跟从前活泼可爱爱说爱笑的路小满判若两人。
路小满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好。她极力掩饰着。除了李晴雯看出了一点端倪，其他同学都忙于中考，没有人有时间关注别人。
夜深了，路小满坐在书桌旁边，堆积如山的作业，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就像寻找李啸风的心路，也永远没有结果。
路小满坐完作业，就呆呆坐在桌子边。她想不通，李啸风走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他难道是一阵风吗？风也是有消息的。
他到底去了哪里。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一声？那不是李啸风的风格。他那么温柔体贴，情商一流。
中考终于结束了。
路小满跑到通榆河边，坐在青青的草地上，面对着滔滔的河水，忽然就用手捂着脸，痛哭起来。她多么思念李啸风啊。他到底去了哪里？她这一次要鼓起勇气去问问班主任。
等她哭够了。路小满从草地里站起来，往班主任家的方向走去。
在路上，她竟然遇到了李晴雯。路小满几乎是扑了过去。她紧紧抓住李晴雯的手说，晴雯，你告诉我，李啸风去了哪里？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李晴雯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路小满抱住了，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温暖都传递给她。李晴雯不停在她的后背拍着，声音哽咽，说，小满，我们都知道你喜欢李啸风，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路小满推开李晴雯，眼睛睁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李晴雯说，李啸风是爱你的。你一直知道。
路小满使劲推开李晴雯，就像疯了一样在路上狂奔着。李晴雯在后面大声喊，小满，小满……
九月，是个灿烂的季节。路小满到市里最著名的重点高中报道。她更瘦了。却显得很精神，她走进班级，那么多青春洋溢的笑脸扑面而来。
她的眼泪又要下来了。但是，她却倔强地摇摇头，把手里抱着的书本整齐地放在桌子上，笔直地坐下来，等老师来上第一节课。
她听到窗外小鸟婉转的歌声，她转过头，在绿叶间试图寻找那只歌唱的小鸟，却没有找到……
2023 4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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