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花开花落两不由
清明前的一场风雨后,樱花显出凋败的气象来。
不知从哪年起,樱花开始遍植城市的角角落落。十几年前春日赏樱,我和朋友还得专门跑到青龙寺,如今只要走出家门,路边和公园——甚至为了美化公厕——都种植了粉色的重瓣樱花。在其他树木的枝头嫩芽将出未出,或依然孤立峭绝时,樱花已经盛大地绽放了。
盛于春季的花朵数不胜数,但像樱花这样开得盛大而寂寞的花木却不多见。唯有樱花,哪怕只有一株,也足以撑起“繁花似锦”四个字,若是成片栽种,待到花期盛放,浩如烟波的粉色花海一望无际,整个春天都融化在樱花的温柔乡里,让人流连忘返。春色倏忽,太难留住,今天看到的花隔天再去时,满树只见到郁绿的树叶,地上一片落红,生的希望中又不免兴起无限惆怅。然而春天毕竟是盛装而来了,就像一树树繁樱,带着不胜东风的娇柔和哪堪雨打的无力,从严酷的冬天走了出来,为绿意未盈的世界带来早春那少女般的娇嫩和羞涩。
樱属植物原产于环喜马拉雅山地区,我国的西南部高山地区更是樱属植物的老家。几种原生于喜马拉雅山区的樱花,如乔木樱、绯寒樱,至今还在日本生长,而云南樱花和日本樱花则是由原生腾冲、龙陵一带的苦樱桃演变而来。作为樱属植物的原生产地,我国从很早就开始栽培樱树了。秦汉时期,樱属植物已经见于皇家庭院——意味着人们开始有意识地栽培野生樱。唐朝时,樱花开始普遍栽培于私家花园中。白居易在《酬韩侍郎张博士雨后游曲江见寄》里兴致盎然地描述了闲庭赏樱的兴致:“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行便当游。何必更随鞍马游,冲泥蹋雨曲江头。”从这首诗里足见中唐时期人们已经重视起樱树的审美价值,带着欣赏品玩的趣味栽培樱树了。樱花在唐朝时大行其道,在日本也能找到佐证。日本的樱花专著《樱大鉴》里说明,日本的樱花最初源自中国喜马拉雅山脉。据日本文献记载,日本樱花的“始祖”是由僧人从云南带回日本的。盛唐时期,日本仰慕中华文化,多次派遣遣唐使来华交流学习,这些遣唐使返回日本时,带回了中华文化建筑、服饰、饮食、习俗的方方面面,同时也带回了广泛种植在皇家宫苑和田间瓦舍的樱花。受中华文化的深刻影响,日本在很长一段时期也以梅花为宗,赞颂梅花的傲骨节气。9世纪时,嵯峨天皇举办了日本第一次赏樱大会,樱花开始在日本权贵间流行开。武士阶级崛起后,也加入到赏樱行列,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丰臣秀吉。他曾在久负盛名的日本醍醐寺举办过赏樱宴。这段时期,樱花逐渐成为武士道精神的象征。江户时代,日本的町人阶层开始壮大,赏樱成了日本社会自上而下普及开的的民间风俗传统。我国虽然有悠久的樱树栽培史,但相比于樱属植物的观赏价值,古人似乎更重视食用价值,所以古代文献中常提“樱桃”,对樱花却着墨不多。
陈淏在其园林艺术著作《花镜》卷二的“花木类考”里,并未以“樱花”条列,而命之以“樱桃”。
樱桃,一名“楔”,又有“荆桃”“含桃”(谓鸟喜含)、“崖蜜”“蜡樱”(色皆黄)、“朱樱”(色赤)、“麦樱”数名。此木得正阳之气,故实先诸果而熟。礼荐宗庙,亦取其先出也。本不甚高而多荫,春初开白花,繁英如雪,其香如蜜。......又有千叶者,其实少。但果红熟时,必须守护,否则为鸟雀白头翁所食,无遗也。
《花镜》乃清康熙年间的园林专著,从作者取“樱桃”而弃“樱花”(同卷的迎春、梅、杏、桃、李等诸色花木,皆后缀“花”字)可以想见,至少在清初,我国对樱属植物的价值依然重视其食用性。这或许跟上古时期樱桃以享祭列于宗庙有极大关系。《礼记·月令》中记载:“是月也,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含桃,即樱桃。樱树的果期约在每年5月春末夏初,这个季节,其他果实尚未熟透,只有樱桃可供祭祀。红红的樱桃娇小可爱,味道甜滋滋的,想必祖先地下有灵,也会喜食不尽,享用了一顿美味果品后,定能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吧。在《尔雅》里,这种红红的鲜果写作“莺桃”。东汉许慎著《说文解字》,其中写道:“莺桃,莺鸟所含食,故又名含桃。”可见,至少在东汉时期,人们只知“莺桃”“含桃”,不识“樱桃”。《花镜》里列出两种不同种类的樱树,“开白花”者,应是果实熟透后甜美可食的樱桃树;“又有千叶者,其实少”者,概为如今普遍栽种的观赏性重瓣樱花。重瓣樱花结果很少,而且果实酸涩,鸟雀亦不喜含食,但却比单瓣白花的樱桃树有着更为惊心动魄的美。由此可见,古人对樱花和樱桃的区分并不泾渭分明,而二者中又更以是否食用作为判断其重要性的依据。
注重樱属植物的食用价值,使得樱花虽然在我国的栽培历史久远,但观赏性樱花的人工培育却发展缓慢,因此故,文学作品中樱花的身影出现的时间也相当晚。
西汉扬雄在《蜀都赋》里有“被以樱梅,树以木兰”的描写。扬雄赋作里的樱,当是泛指樱属植物。蜀地接壤青藏高原,环喜马拉雅山区,历来是樱属植物的栖息地。秦汉时期,这片沃野千里的平原地区应该会有大面积的野生樱树趁着寒尽春来,早早开出或粉或白或红的花朵,点缀得蜀地无限风光。两千多年前成都平原的春日里,樱花、梅花、木兰交错开放,是早春最迷人的一道风景。两晋南北朝时期,种植观赏樱花渐渐流行起来,南朝宋王僧达第一次用诗句留下了一千多年前一株早樱的身姿。
初樱动时艳,
擅藻灼辉芳。
缃叶未开芷,
红葩已发光。
王僧达存诗五首,钟嵘在《诗品》里将他和谢瞻、谢混、袁淑等人同列为中品,并评论说:“才力苦弱,故务其清浅,殊得风流媚趣。”这首关于樱花的诗立意浅显,词句也不见渲染着色,从“缃叶未开芷,红葩已发光”可知,王僧达描写的是先花后叶的红色山樱。红樱花开放时盛大如火,倒不辜负“艳”字的丰盛与美好。比王僧达年岁稍晚的南北朝著名史学家、文学家沈约,在《早发定山》里也提到了樱花。
早发定山
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
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
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
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
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
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
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两晋南北朝时期是混乱动荡的三百年,也是隋唐灿烂辉煌开始孕育的三百年。在长达三个多世纪的战争、流血与交替、融合中,北方地区形成了在多民族混融的背景下,多元文化互补发展的新的政治文化格局,为隋朝统一和唐朝盛世奠定了社会基础;南方地区在汉族人口大量南迁的混乱和流离中得到进一步长足开发,为后世隋唐以至两宋之后夯实了经济基础。在与北方诸多少数民族的频繁互动中,南朝文化借鉴吸收了佛教、道教等宗教思想,为日显僵化的儒家文化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引两宋儒释道文化逐渐合一的发展方向。在北朝鲜卑拓跋氏和宇文氏努力汉化的同时,南朝国君们嫡传华夏正朔,正在建康城的文学馆里对汉语诗歌做大刀阔斧的修改,对文学作品进行理论总结。《昭明文选》《文心雕龙》《诗品》是南朝士大夫们对中国文学的杰出贡献,而山水诗、“永明体”新诗更引领辉煌唐诗的先声。
沈约是南朝文坛的领袖人物。他位高权重,学识渊博,精通音律,根据周颙创立的四声说研究诗歌的音、韵、调,提出了“四声八病”的诗歌创作原则,是格律诗的滥觞。《早发定山》是永明体的典型作品,通体讲究音韵,节奏分明,对偶工整,使得整首诗朗诵起来朗朗上口,从中可以稍窥后世格律诗工整对仗的创作规范。“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是继王僧达“初樱动时艳”后现存诗里可见的樱花再次出现在文人笔下。王僧达的诗是实写樱花之艳丽,属咏物诗范畴;沈约这首诗里的“山樱”则是作者观“奇山”整体画面中捕捉到的
背景。在首句交代了自己从小就喜欢远壑奇山后,以下的对偶可谓工整的规范。第二句高处的“峰”“岭”与第四句低处的河流清溪、第三句远处的“倾壁”“绝顶”与第五句近处开放的海棠樱花,是整首诗既工整有序又参差错落的对仗。这种错落有致的对仗顺序将作者眼中看到的景物落差真实地表现出来,远近高低如画面般交错排开,形成势差,自然而然地引出最后诗人想要表达的情感——“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眼前美不胜收的春日山景不免让身怀官禄的沈约想“忘归属兰杜”,寄情草木山水,做一个洁身自好的君子,不必终日怀禄忧心。沈约眼中的山樱虽没有兰杜那样高标出世,亦不失为点缀全诗的一抹亮色。叮咚溪流从冬日的严寒中刚刚苏醒过来,带着惺忪的睡眼,轻流在高山远峰之间,忽隐忽现,不远处的野棠开得繁盛压枝,山樱怒放似火,抚慰了诗人赶赴上任的匆匆脚步和积年侍奉官禄那疲惫的心。人生匆匆如春日弹指,纵有“采菊东篱下”的情志,也很少有人愿意像陶渊明那样真的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挣扎在名利场与悠游山水间的矛盾自古皆然,千年未变,没有人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愿意舍弃名利带来的物质诱惑。但这样的选择是一把双刃剑,既意味着物质衣食上的无虑甚至优渥,也意味着个人精神世界的缩窄乃至困顿。山水诗弥补了我们亲近自然而不可复得的人生遗憾,使人们在劳碌奔波的途中暂缓心上的疲累,有一个喘息的机会,从诗歌抑扬顿挫的节奏里,分明感受到山长水阔、草长莺飞的宁静与和谐之美。
随着樱花在唐朝开始普遍种植于私家花园,描写樱花的诗词也逐渐多起来。李白、白居易、元稹、温庭筠、李煜、梅尧臣、苏轼这些诗词大咖都在纸上留下过樱花的惊鸿一瞥。樱花盛时繁华璀璨,凋落时匆匆零落,粉白的花朵禁不住一点点风吹雨打,与同期盛放的梅花、玉兰相比,显得柔弱不堪。中国传统文化历来欣赏外柔内刚的卓绝气质,自然界诸多草木在古人眼里也被赋予同样品质,梅兰竹菊就是传统文化推崇的外柔内刚(外圆内方)在自然界的卓越代表。看似弱不禁风的花朵顶着严寒盛开,为冷酷的世界带来馨香的抚慰,这种感动任谁也无法不为之动容,所以历来咏颂“四君子”的诗词数量最可观、内容最丰富。樱花可就寒碜多了。相比蔷薇科的姊妹们,樱花虽然开在早春,却是花期短不说,还经不住风吹雨打——这风都已然是携着暖意的春风了。它像个娇羞脆弱的女孩,还没经历任何艰难困苦,把生命锻炼得坚硬如铁、冷酷无情,就早早夭折了。那些与它同属一个家族的梨花、桃花、杏花、海棠、月季,开在明媚的阳光下,享受着春风和煦的爱抚,在人们的惊叹声中,一脸灿烂时,樱花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樱花不仅娇嫩柔弱,树龄也只有五十年左右,生命周期相当短。这些在古人看来生命脆弱的“证据”,都使得樱花向来不受重视。吟诵赞美樱花的诗词几乎不见,文人笔下的樱花,很多是早春图、出游图或送别图里一张唯美的背景照。
赠歌者
唐·薛能
一字新声一颗珠,转喉疑是击珊瑚。
听时坐部音中有,唱后樱花叶里无。
汉浦蔑闻虚解佩,临邛焉用枉当垆。
谁人得向青楼宿,便是仙郎不是夫。
唐代艺术的辉煌不仅仅体现在文学领域,从现存唐诗中大量为歌者和舞者所写的诗歌可以看出,音乐舞蹈在唐代是与文学比肩而立的艺术形态,特别是唐玄宗和杨贵妃对音乐舞蹈的热爱以及擅长,直接促进了唐代乐舞领域的灿烂盛世。裴旻的剑舞是与李白的诗歌、张旭的草书齐名的“唐代三绝”;公孙大娘的盖世技艺被张旭、吴道子运用在书法绘画的艺术创作中,连杜甫也惊叹地写下荡气回肠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李龟年、董庭兰的名字出现在杜甫、李端、高适、李颀的诗里,被后世千千万万遍背诵默念;“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人妇”、“歌辞日作风格老”的薛华、“惊起黄云塞上愁”的金吾妓,婉转的歌喉唱出一个王朝的盛衰兴亡,更遑论盛行于胡姬酒肆的西域胡乐和胡旋舞女对中原文化旋风般的席卷。薛能《赠歌者》与李贺《李凭箜篌引》、白居易《琵琶行》都描写了唐代音乐家和歌唱家高超绝伦的技艺。“一字新声一颗珠,转喉疑是击珊瑚”,诗的首句就让人对歌者的嗓音过目不忘,与《琵琶行》里“大珠小珠落玉盘”有异曲同工之妙。从歌者美妙婉转的歌喉里吐出的每个字都清脆如珠,宛如天籁,那么听者的感受如何呢?“坐部音中有”“樱花叶里无”。唐代宫廷乐舞分坐部和立部两大类别,坐部伎因演奏者坐于堂上,故名。坐部伎规模小,少则3人,最多不过12人,乐器为丝竹管弦类。坐部伎在堂上或室内演奏,舞姿典雅,服饰清丽,个人技艺精湛,所以坐部伎的技巧难度最大、等级最高。唐代宫廷乐者“考级”,坐部考试失败,才会退到立部,如果立部考核也马马虎虎,则再退到雅乐部。安史之乱对唐代转折性的影响,不仅涉及到政治经济等社会方面,也涉及到了艺术领域。长安城陷落后,很多宫廷艺人逃亡民间。这些身怀绝技的乐人为了糊口,流落烟花巷,从宫廷习得的高妙乐技在离乱中艰难地被保存和流传下来,唐代晚期,青楼中也涌现出许多音乐才能可圈可点的优秀艺伎。《赠歌者》里的歌者技艺在诗人笔下,声音清脆如丝竹悦耳,字字玑珠,清亮高亢的音乐后,留下风吹樱花的气息——一阵风过后,无声无息,唯见落红满地。音乐止于曲尽处,然而余音绕梁,听者依然沉浸在优美的声音创造的天籁里。薛能笔下的樱花,是对青楼歌者出神入化的技艺的最高赞誉。后四句对歌者艺术造诣的赞誉更甚一步。江妃赠佩、司马抚琴都比不过诗人眼前这位青楼女子林籁泉韵般的歌声。如果神女听到这样沁人心脾的声音、文君为如此洋洋盈耳的音乐痴迷,又哪会有汉皋解佩、文君当垆的典故?这女子的才艺炉火纯青,配得上她才貌的,也只有仙郎了。每读至此,总不免有种“高处不胜寒”的落寞,不知薛能诗里的女子过得是否安好,有没有遇到得配她才貌的如意郎君?
如果站在樱花树下,闭上眼睛,你会听到一阵风吹过后,花瓣飘落的声音。那是一种繁华却寂寞的声音。
谢新恩·樱花落尽阶前月
五代·李煜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
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历史上最有名的文艺皇帝,除了唐玄宗、宋徽宗,最为人熟知的就是南唐后主李煜了。唐中晚期以后,随着诗体中长短句的发展,曲子词逐渐成为文人雅士闲余时的创作爱好之一。胡仔(1110-1170)在《苕溪渔隐丛话》中云:“唐初歌辞,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初无长短句。自中叶后至五代,渐变成长短句。及本朝(南宋),则尽为此体。”在曲子词的发展历程上,李煜是一位承前启后的词人。亡国前优渥闲适的君王生活和亡国后惊恐忧惧俘虏生涯,深刻地影响了李煜的心路历程及其文学创作,他的诗词前后期也呈现出迥然有别的两种风格。前期的绮丽柔靡、清新细腻与后期的深沉忧郁、凄楚悲凉不仅是李煜个人创作风格的转变,在他手里也开创了曲子词内容和意境上的突破与创新。从《谢新恩·樱花落尽阶前月》的基调和内容上看,这首词当为李煜的早期词作。李煜是南唐元宗李璟第六子,从小生活优裕,24岁时继位南唐国君,尊宋为正统,在江宁(金陵)继续苟且和平,直至投降被俘。五代时期花间词派的活跃和对深宫妇女的情态情感熟稔于心,让他的创作如鱼得水,可以说,李煜的生活阅历和他本人的文学才情促成了其诗词创作的起点非常高。这首《谢新恩》虽然不脱花间派狭窄的题材和词风套路,但起首就不同凡响。“樱花落尽阶前月”,一片清雅美丽然而又冷清寂寞的意境悄然铺满字里行间,仿佛雾气般萦绕着每一个字,旋即被代入词人营造的气氛和情境里。
深蓝的天空中,圆月高挂,远处因曲径深幽,不见明月相照,朦胧漆黑。清风拂过,殿前的一株株樱花树,吹得落红阵阵,宛如粉白的雪散落在清辉的月光下。独倚象牙床,薰香正暖。去年也是这般圆月团圆时,今年依旧不见君。这遗憾,原来年年日日相似。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思君不见君,整理乌发又如何?依旧容颜憔悴,双眼泪不干。自古相思最是苦,独坐纱窗,独饮清酒,希望借着酒醉忘记相思的痛苦,却是梦里还能尝到相思苦。
“樱花落尽”四个字奠定了清幽寂寞的气氛,让全词沉浸在愁思伤感的基调里,虽不乏香软柔靡的花间词风,但比之艳丽浓郁,樱花意象在《谢新恩》词首的运用,使其显得格外清丽。相较春日里争奇斗艳的其他花卉,樱花无疑是清新脱俗的花魁——即便红如丹火,也不会给人留下俗艳的印象。《谢新恩》里愁思百结的闺中女儿和月下落寞的樱花在形象和命运上互文互补:女子憔悴不整的面容、无处诉说相思的忧愁与樱花不胜风吹雨打的柔弱、终将零落成土的命运互相照应,无论樱花还是闺中女儿,都不约而同地感叹“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去年今日”是樱花由盛而衰的命运转折,也是闺中女子惜别情人的“去年今日”。“远”字使这首词的时间线拉伸延长,意境深远了许多,为下阕的无限愁思开拓了时间纵线。樱花与闺中女子在李煜笔下虚实相生、互为照应,含蓄中兼细腻入微的心理描写,写尽了离愁别苦、相思不尽。
李煜还写过几首有关樱花的词作,比如《谢新恩·樱花落尽春将困》,这是一首残词:“樱桃落尽春将困,秋千架下归时。漏暗斜月迟迟,花在枝(缺十二字)。彻晓纱窗下,待来君不知。”《临江仙·樱桃落尽春归去》:“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据后人推论,《谢新恩·樱花落尽春将困》可能是一篇草稿,作者因不满意而未填完全词;《临江仙》则是一首悼亡国之愁的词作,篇中“樱桃落尽”“子规啼月”的意象鲜明地提示了这首词的主基调。樱桃古时为帝王祭祀宗庙的享祭,子规啼月的典故更明白指出南唐将面临亡国的沉痛命运。亡国后成了俘虏的李煜,后半生一江春水都流不尽的“愁”,在这首《临江仙》里已见端倪。
后来的李煜,词里写过梧桐,写过春草,写过清秋,写过春水,写过落花流水,写过小楼东风,却再也不见樱花开在幽幽的月光下。不知乍暖还寒的早春,当南国的樱花繁星盛开时,是否能感受到身处北国的李煜正悲悼它和自己一样浮生如寄的凄柔命运?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所有人的孤单”,阿桑在《叶子》里戚戚然地低声吟唱这句歌词。这个世界看起来很喧嚣,其实每个人都很寂寞。樱花的寂寞是哪怕一株树也要开得盛况空前;荷花的寂寞是敢于迎着酷暑开在淤泥里;菊花的寂寞是甘愿不与他人争春;蜡梅的寂寞是用一身之力撑起百花肃杀的寒冬。每一张寂寞的面庞汇聚成河,归流到喧哗骚动的海洋里。人们花的海洋里感受着它们孤单的狂欢,也感受着自己狂欢的孤单。“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人生却似流水东去,逝者如斯。人的生命无法像植物那样“年年岁岁花相似”,相似的,是岁岁年年的春愁。奔走官禄的士子不愿归田园居,技艺绝妙的歌者找不到才貌仙郎,亡国之君的沉痛无计可消......身不由己的无奈开在一年年繁华似锦的樱花树上,一朵花就是一缕愁绪,花开时剪不断,花落时理还乱。所谓春愁,不是春天留不住,而是花开花落两不由。
好在每年樱花承载的忧愁都浩如星辰,于是我们那些细如发丝的愁绪也就融进一片花海,聚成一场盛大的春日狂欢。在这场春季最早的狂欢里,每个人都体会着相似的人生,也就不觉得自己的难过有多么重大且唯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