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
上高中时,为了鼓励我们认真学习,老师用了下面一段语言:
“同学们,大家要努力学习,争取考出去,再也别回到这穷乡僻壤来;这儿连个烟囱也没有,经济极度落后,要什么没什么……”
我听了他的话,入了他的套,毕业后留在大城市找工作。起初几年,就像绿头苍蝇,到处瞎撞,根本不知道适合做什么,还有自己想做什么。十年后才慢慢稳定下来。而在这十年之中,远方的那个穷乡僻壤,我仅回去过两次,且每次只暂住三五天。十年后我已三十几岁,依然没有什么引以为傲的成就,离“再也别回到这穷乡僻壤”的目标仍有一大段距离,我只有加倍努力,不辞辛苦地工作。又花了十年时间,我终于落下了根。这时,我已四十几岁。莫名其妙地,我开始经常想到回去看看。也没有特殊的理由。同老父亲、老母亲一起吃顿饭,看看曾经住过的老房子、小时候走过的路、夏天戏过水的水塘,自己亲手栽下的树苗……想一想心里都觉得踏实。而我还没能如愿。繁忙的工作日日缠身。我就似一部运转的机器上的零件,只要机器开动,我不得不转。
由于心中常有挂念,或许是压力太大,每每在凌晨四点醒来后就再也无法入眠。倘若一病不起,在远方的老父亲、老母亲该如何过日?我问自己。吓得胆战心惊。无论我想尽什么办法,心始终平静不下来。
我病了,我知道自己病了。而解药只有一种:回到故乡。为了活命,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拎上包就走。
还有一百米,就远远地看见老父亲、老母亲在门前等候我,那时心情是复杂的。父亲的一只眼睛早看不清事物,借另外一只勉强认出了我;母亲走起路来,身子东歪西扭,我手上的一个小包她也接不过去。看到这般情景,恐怕为人子的没有谁能抑制得住泪水。好在我回来了。一家人又能坐在一起吃饭、聊天了,就像小时候那样。小时候,我听他们讲;这时候,他们听我讲。
起初还对回来的决定怀有疑虑,一餐饭后,我满心欢喜。那年老师的一句话,迈出去,等再次归来,已是二十年了。我躺在床上,计划明天要做些什么什么……想着想着睡着了。第二天被一群鸟叫声吵醒。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08:37。不敢想象,平日里,我都起床两个半小时。今日睡过了头。
接下来又吃了好几顿愉快的饭,我还亲自下厨。最近的午饭中,老母亲问我:“回去看过了吗?老房子塌了,上面长满了杂草,怕都走不进去了。”“还没呢,娘,等下我回去看看。”我说。
下午闲来无事,我便慢慢地往老村的方向走。新村与老村之间被一条东西贯穿的高速公路横断,要回到老村只能穿过一个桥洞。下了桥洞,再由那头出,爬上一个坡,就到了老村的后面。以前村后有一座小山,长满十几米高,一个人环抱不下的大松树。我们在山上爬树,掏鸟窝,找野味,打野战……那儿,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无限的乐趣,留下过我们无数的欢声笑语。满山挺拔而苍翠的松树一棵不剩了,只为了修高速公路。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光秃秃的半个被削平的山头,枯萎的野草披覆在上面,透过杂草可见稀稀疏疏的野菜。山没了,童趣无复追忆了。
村子呈长条形,从西走到东,要花上好几分钟。每家屋后都有个大院子,杂树丛生,密实不得进。春夏时节,村子看上去便是一条绿色的长龙。临近春节,枝叶枯损,万物凋零,怕是见不着了。等我来到后院,发现绿龙还在。我着实有些惊讶,急走了几步。那绿龙不是树林,而是竹林。我迫不及待地钻进自家的竹林,多数竟长得过碗粗。真不可思议。要知道,出去的前一年,我凭借一己之力,每天一大早就钻到树林里割杂草,砍小树,锯大木,硬是把一片杂树林夷为平地,唯独留下了一小簇竹子,最粗的一根只有我大拇指粗。这些年来,他们竟长得这般茁壮了。我举目四望,他们簌簌地响,像在对我说:“我们励精图治,等的就是今天。”我看到了,你们让我刮目相看,自愧不如。
穿出竹林,跃然于我眼前的是一堵残破的土墙(老房子为土坯砖建成)。以前睡过的房间不见了,大堂不见了,厨房不见了,门框不见了,门前左右各一块青石墩也不见了……满眼的破败。父亲找来些木棍倚墙搭建了一个窝棚。我轻轻推开窝棚的门,靠墙摆着一张床----我小时候睡过的一张床。那一瞬,泪水差些夺眶而出。不过我强忍了下来。他住了一辈子的土坯房,想必是习惯了。新村里建有小洋楼,他仍然每晚回到窝棚来过夜。“等我死了,你就把它推平,捧一把土撒在我坟上,就踏实了。”父亲说。“我或许还能回来住。”我对他说。父亲微微一笑。
屋前伫立着两棵粗大茂密的樟树。我走之前栽下它们,栽在窗前准备遮阴用,走时只有一根筷子粗,母亲笑话说:“何年何月才能成材啊?”可转眼就是大小伙子了。父亲在树下砍柴,对我说:“每年夏季农忙时避阳都坐在树下,格外凉快。”听到这话我十分快慰。他们替我陪我父母几十年,我决定以后也回到这窝棚来,陪陪他们,还我一份人情。我更希望,等到我再次离去,他们还能帮我守住这最后的门楣,不至于那堵墙哪天倾倒了,而找不到原来的门,让后人们迷失了方向,连归来的路也觅不着。
屋前宽敞的晒谷场就只有几平米没有被野草霸占。记得每到夏天,门前的晒谷场都会被晒得白晃晃的,能反射出银光,光脚板踏上去能烫出水泡来。刚收的稻子经过一个太阳往往被晒得金闪闪,穗穗地响,绝大部分会归于国家粮仓。这场子的作用非同一般。谷子不经晒制就上缴便是误国。发白的场子是老百姓爱国之心的铁证。
谷子在暴晒之前需经“扬谷”。谷子从稻穗上碾落下来时,夹杂着大量的碎稻穗、瘪壳、灰尘等,“扬谷”就是除去浮躁,沉淀精髓的过程。“扬谷”之前,你得事先通报下风的人家关好门窗,提醒将衣服、被子等收走。忘了这个步骤,十之八九要引起邻里的战争。它被称作礼貌,是这个社会良性运转必不可少的润滑剂。所以至关重要。锨铲起一窝稻谷,用双臂送至空中,实诚的谷子飞出一道抛物线,落成一堆,轻飘飘的杂物被风送走,谷堆上呈现出三个分明的层次。最靠近人的是金色的饱满谷粒,紧挨着的是灰色的瘪壳,最远处的是杂物。若预判第二天会下雨,则需要用蛇皮袋装好,一袋袋扛入家中上垛,等到天气转好再行晒制。整个过程极考验体力,是非常辛苦的活儿。百袋后,人无不精疲力竭,几近虚脱;饿了却进不下一粒米,除了饮水,只想休息。谷子还没等入袋,卖梨的水果商开着拖拉机来了。他们的嗅觉比狗鼻子还灵敏,总是在人的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出现。现实是残酷的。我们连几毛钱一斤的梨也没钱买。上小学时,我常被赶回家催要学费。回到家也还是没有,母亲让我带话给老师,说中稻上岸了就能给上。意思很明确:没有钱。砸锅卖铁也凑不上学费,只能等丰收季。学费都交不上,更不用奢望吃上水果了。一年能吃三次水果是天降的福分。一年吃一次,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和哥哥盯着水果商拖拉机尾箱中的梨,眼珠能跟着人家的车跑了,而人还在谷场上。人家一吆喝:“卖梨,卖梨,卖梨啰……”我们就往肚子里咽口水。那个眼馋,我依然想象得出来。那情景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一辈子都不会忘。母亲见此景,心痛不已。“能用谷子跟您交换吗?”她试探性地问。也是为了孩子们,她总是把没做过的事情都学会了,总是被无知逼得做出一个又一个尝试。“可以,但要按九折谷子价来交换。”水果商精明地说。她再瞧瞧我们。两双贪婪的眼睛快要滴出血来。那一刻,她的心碎了。“行。”她一咬牙就答应了。换了五斤梨。一家四口,每人能分到两到三个。父亲在衣服上蹭了蹭连皮往肚子里吞。我们三个洗了洗把皮啃下丢掉。水可真足!啃下的皮,我也舍不得吐掉,用上下颌使劲地碾压,不吮尽每一滴水份、糖汁绝不让它离开口腔。那份甜蜜,是上天给予穷人的一丝安慰,一点希望。吃了还想再吃,你只有奋发图志,别无他法。
吃完梨,接着干活。开心地劳动,干劲十足。母亲吩咐我们找来蛇皮袋、竹撮箕,她用锨在山脚开出一条沟,沟的左边盛一撮箕,沟的右边盛两撮箕,等蛇皮袋将近满口,再从沟左边盛些黄亮的谷子覆在上面,父亲扎好口,扛到一边上垛。我当是绝密配方,不明所以,又不大好问,毕竟都是大人的事,只管做事就好。我注意到隔壁晒谷场上的大叔也在如法炮制,还朝我咧嘴笑。等谷垛子码成了小山头,有人开来了手扶拖拉机,开几袋验收,然后帮忙将谷袋子一袋一袋搬上车。完了,让跟一个人去看过称。我心想,这下总该有钱交学费了吧。乐滋滋的,腰杆也挺直了。我父亲比较憨厚,母亲自告奋勇跟过去。一个女流之辈,周旋于狡猾的男人之间,却毫不落下风。有时候我也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拖拉机将满车的谷子拉进一个农场,过了称就翘起屁股倒进一间大仓库内,车空落落的马上又怒吼着开走了。一车谷子可以堆满半间睡房,仅换回来一张纸条。母亲将之小心地拽在手心,我们走路回家。路上遇上卖冰棍的。天热得能让人像狗那样伸舌头呼吸。来根冰棍该有多好啊!母亲此趟过来身上分文未带,谷子也没能换成钱。无论如何是吃不到冰棍的了。可我太想吃了。单车与我们擦肩而过,嘹亮的叫卖声连续不断地从身后传来。我且行且回头,脖子拧成了麻花状。母亲眼明得很,当然瞧得出我的小心思。“都吃过梨了,还想吃冰棍?贪心不足了。”扯着我往前走。我还是把头扭过来看那辆单车。黑漆车身,驮着一个大大的白色泡沫箱,里面全是冰凉甜蜜的冰棍,一根根紧挨在一起,冒着寒气。让我吸几口寒气也成呀。那人见我们无心买,加快踏了几步,车飞快地从我们视线中消失了。
场子荒废了,谷子如今也不用再上交,田分给了农民,逝去的再也不会重演。晒谷场传了一代又一代,在我们这一代断了血脉。是好是坏,我也无从评断。只希望好的流传,坏的废忘。
隔壁一家的房子虽没完全倒塌,但被树木吞并了一大半,站在我家的谷场上仅隐隐看得见半扇门。路也不见了。鲁迅说,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路没人走了,那会是什么样子呢?这村子没人住了又会是什么样子呢?这儿可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呀!
我正在感伤,忽见一位大叔独坐在屋前回廊里。刚才他被树枝遮挡住了。我叫了他一声“叔”,他未听见。我走近了再叫,他总算认出了我,说自己的耳朵不灵光了。时间不愿等人。你还没来得及将疲惫的步子加快,将沉重的担子卸下,不知不觉间心智已不全,罹患耳疾、眼疾……全身病殃,它仍拉着你的周身匆匆向前,你得跟上节奏,慢了,就掉落在后头,被人遗忘,送入土中,接着被彻底遗忘。
一抹晚霞从枝叶间穿过,斜照在他脸上,渲染出几分忧伤。那张脸很平静,直视前方。
“回来就好,你爹娘这下开心了。”他说。
他唯一的儿子当年在外打工出了车祸,从那时起,两佬儿相依为命。我本想与他交谈几句,他茫然地目视远方,宛如有人正向他走来。我便悄悄地走开,留他在晚霞中与亲人相会。
我自知一切不会重来,唯有珍惜当下。感谢我回来了,爹娘尚在,时间尚有。
鸟儿在光秃秃的枝头叽叽喳喳,树枝随风摆动,偶尔可见一片顽强的树叶挂在树梢,却全身发黄,岌岌可危。几只鸡在粪堆上刨食。仅剩的几户,大门紧闭,我站了半晌也不见人。前方的稻田里,一截截高高矗立的稻草桩,像一只只警惕的灰松鼠。也有鸡在田间觅食,不时警觉地抬头观察。稻田边有一眼水塘,满塘芦苇。枯黄的芦苇杆突兀地插在水中,水很清,风吹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如同缥缈的幻象,随着风儿飘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