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女孩
古老的白鹤镇只有两条街道,一条街道呈东西走向,很短,通向县城,这条街位于镇政府的对面,因地势较高,名字叫东岗子;另一条街道是正街,呈南北走向,这条街道较长,因临近万象河,这条街道就叫万象街。
万象街后面靠近万象河,河畔垂柳依依,河水清澈。这儿一年四季,热闹非凡。农闲时节,人们在河对岸用松树木板搭起台来唱花鼓灯戏。约的是张茂秀的草台班子,锣、鼓、镲、二胡响起来,七里八乡的人像过节一般,从四面八方赶来,既唱《穆桂英挂帅》耍大刀、长矛的武打戏,也唱《薛仁贵出征》温婉凄凉的苦情戏。每逢寒暑假,公社的放映员就常在河滩上放起了电影,《小兵张嘎》《地雷战》放映后,孩子们便在河滩上面的堤坝上挖地道、戴柳枝编的帽子学着解放军匍匐前行。
万象街正面有几户人家。南头有一家油货铺,这家主人姓杨,每天看见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和年轻貌美的女儿杨大毛,擀面、烧油锅,一会儿就炸满了一大筐。最爱买杨家油货的是铁匠铺师徒二人。铁匠铺和油货铺隔着一个路口,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在铺子里忙碌。小伙子穿着红汗衫子,外面罩着赭褐色的大皮裙。他一手用大钳子钳住在火炉子烧红的铁块,一手拿着大锤子。抡起锤子砸下去,砸起许多火花,如空中绽放的烟花,又像天空闪烁的繁星。几分钟后,小伙子将捶打成形的铁锹放入水桶中,哧啦,哧啦,水桶顿时蒸腾出许多雾气,宛如秋天早晨池塘里的烟雾。
万象街最殷实的人家,算得上鸿运染坊。鸿运染坊的东家姓喻,人们都称他喻老板。鸿运染坊原来的家底就厚实,里面有几十个大染缸,有几排木架子,还有几个大锅。农妇们将自己织的粗棉布送到染坊来,染成蓝色的、红色的、黑色的布匹,然后找个裁缝铺做成衣服。染衣服的人很多,鸿运染坊的人手不够,喻家又雇了几个工人。万象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就所鸿运染坊,秤染料、捣燃料、煮燃料、染布匹、晒布匹,工人们忙得不亦乐乎,那沸腾的场面让人见了很受感染。
喻老板身体很好,常穿着盘扣的棉布褂子,五十岁的人了,但动作麻利,双眼炯炯有神。
他的大儿子叫大宝,在染坊里管账 中等个子,面皮蜡黄,好像大病初愈的人,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他很少跟人说话,有时候开口没说两句,脸就红了。
他家的二儿子叫二宝,个子高挑,面皮白皙,头发梳得油光光的。雪白的衬衫扎进大喇叭裤里,脚蹬一双打了铁掌的皮鞋,老远就能听到他走路的皮鞋声,在镇上粮管所上班,说起话来油嘴滑舌。
雷家很穷。从鸿运染坊到巷口,有两家小店,一家是胡家的糖果店,另一家就是雷家的杂货店。胡家的糖果店靠近小学校门口,每天上下学的孩子经过他家,必拿上一毛两毛的钱买上一个两个糖果,甜甜小嘴呢。他家的生意还算好呢,小老板两个月前还接了亲,新媳妇来了又做上毛线生意。
想比之下,雷家的杂货铺就显得毫无生气。几间土坯房,灰暗、陈旧,住着两个人。一个老头,一个小女孩。老头佝偻着脊背,常拄着拐杖,走起路来气喘吁吁。不知道他的儿子、儿媳怎么死的,留下一个孙女叫雷丫。雷丫十五六岁,前几年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在家里帮助爷爷做些家务、农活。后来她想家里的房子虽然破点、旧点,但毕竟是门面房,可以做生意的。她曾想开染坊,可没有兄弟姐妹帮衬;也曾想开豆腐点,可爷爷年纪大了,不能帮推磨、挑水。想来想去,她只好开个杂货铺,到县城批发市场进点杂货,挣点油盐钱。
说来也怪,万象街上的女孩子个个如花似玉,像油货铺子的杨大毛,胡家糖果铺子的胡小华,就是瘸个腿,也长得唇白齿红。这雷丫也不例外,两只大眼睛特别清澈明亮,只是皮肤黑黑的,那是因为跟着爷爷在田间劳动晒黑的,常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衣服上满是泥土的味道。乡下赶集上店的小伙,有事没事的到雷丫炸货铺前逗留。爷爷知道他们的心思,雷丫也懂。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哪个不怀春,哪个没有男孩追求?杨大毛家的门槛快被媒婆踢断了,就是胡小华也有人上门说媒,倒是雷丫家没有一个人上门提亲。雷丫家虽然破旧,好歹在街上,她本想找个街上的生意人家,可街上的小伙子没拿正眼看她。渐渐地,雷丫觉得街上的人家,她高攀不上。暗地里喜欢铁匠铺那个英俊的徒弟,有事没事她朝铁匠铺子跑。铁匠铺徒弟知道她的心思,也曾想过娶她为妻,但一想到要是和雷丫结了婚,就得倒插门住到雷丫家去,这是他不愿意的,他舍不得他的家。渐渐地,铁匠铺徒弟对他冷淡了,每次雷丫来,他都爱理不理的,总是说师傅让他干活,继续抡起大铁锤,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雷丫觉得无趣,后来再也不去铁匠铺了。
鸿运染坊要扩大规模,将原来的平房翻盖楼房。请来了工程队,就开始施工了。喻家财大气粗,雷家小门小户,雷丫父母早逝,年迈的爷爷害怕喻家要霸占他们家的地基。果不其然,喻家楼房刚打下地基,趁雷丫外出进货时 ,往雷家这边占了一米宽。
“爷爷,我怎么看见我们家的后檐沟被喻家占去一点,他们怎能这样?”雷丫刚进屋,满脸怒气。
“我老了,你不在家,我拿他们没办法。唉……”爷爷拄着拐杖长叹一声。
“他们太欺人太甚了,简直无法无天。”雷丫恼火。
“你没有父母,又没有兄弟姐妹,你一个姑娘家能怎么着人家?”爷爷颤颤巍巍地走到雷丫面前,端来小半盆水让雷丫擦把脸。
雷丫擦了擦脸,就往门外跑,她看见喻老板和小宝还在往她家的地基这边移动,雷丫实在看不下去,大声嚷嚷,喻家父子装着没听见,挥舞着铁镐继续往雷丫家后檐沟挖过来。雷丫无奈,躺在她家的屋后檐沟,又是哭又是骂。但喻家人没想到雷丫使出这样的绝招,一时慌了。这时二宝斜着眼看着雷丫,说:“没想到这臭丫头还有这一手,给她拉过去。”
“爸,雷丫怪可怜的,咱们不要再占她家的地基了。”大宝从屋里缓缓走出来说。
“不行,街上的土地寸土如金,咱们今天占了就占了,她一个妇道人家,总有一天要嫁人的,那个老壳子死到坑岸上,要那么宽的场子干啥?”二宝跺着他穿了打了铁掌的皮鞋说。
大宝见劝不动父亲和弟弟,只好站在一旁。二宝将双脚落在雷丫身上,雷丫疼痛难忍,被她爷爷拉走了,喻家又向雷丫家后檐沟占有一米宽。工程队的人也看不下去了,他们认为喻家父子仗着财大气粗,欺负人家弱小。可他们给东家盖房子,靠东家发工资,也不能说什么。
雷丫被喻家欺负,爷爷心里很不是滋味,常常夜不能眠,没有照顾好雷丫,觉得对不起早逝的儿子、儿媳。他思来想去,只有给雷丫寻个婆家,才能摆脱被欺凌的命运。
漂亮的杨大毛被在乡政府工作的一个小伙子几辆小轿车接走了,身患小儿麻痹症的胡小华也招一个勤劳的小伙子做了夫婿,倒是媒婆给雷丫介绍一个又一个小伙子,不是嫌弃雷丫皮肤黑,就是害怕给雷丫爷爷养老送终。
爷爷在一个寒冷的夜里走了,临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雷丫,他的眼睛不肯闭上。出殡的早晨,雷丫趴在爷爷的灵柩前嚎啕大哭,当人们要抬棺时,她死死拽住棺木。
爷爷走后,雷丫照样卖杂货。当初那些赶集上店围着雷丫转的那些小伙子,渐渐地都不来了。一天傍晚,雷丫在杂货铺门口柳树下纳花鞋垫,收音机里正播放邓丽君的《甜蜜蜜》。大宝从外面回来,经过雷丫杂货铺门口,咦,雷丫今天怎么这么俏丽?那扎着一对麻花辫、身着着白底红花的的确良衬衫的雷丫,在大宝眼里就像那那清新淡雅的兰花。雷丫纤细的手指在鞋垫上上下穿梭,眼睫毛扑闪扑闪的,夕阳下,雷丫脸庞红扑扑的。大宝心跳加快了,他想起了读中学时美术课本上的一幅油画,描绘的就是眼前这情景。大宝盯着雷丫出神,一时忘记挪动脚步。雷丫发觉大宝在看她,脸刷地红了,站起身,搬着椅子朝屋里走去,用余光看了一眼大宝,心怦怦乱跳。
后来的一天,大宝从雷丫家的后门悄悄来到了雷丫家,给雷丫送来几个鸡蛋,让雷丫补补身子,还劝雷丫不要太伤感,说人死不能复生,好好爱惜身体。雷丫一愣,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真的是喻家人过来安慰她?她恍惚觉得是在在梦中。后来,大宝又给雷丫送来水果,还说有什么困难尽管跟他说。雷丫发现,大宝每次来,都是趁着他家里没人时过来的。每一次都匆匆忙忙地来,匆匆忙忙地走。大宝又送鸡蛋,又送水果,雷丫对他渐渐产生好感,偶尔也想起喻家抢占她家地基的事,雷丫总认为那是他父亲和他弟弟豪横,与大宝没有关系。
板打的墙没有不透风的,大宝溜进雷丫家的事情被街上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喻家大公子趁雷家老爷子去世趁机打劫,对雷丫关爱是假,占有她家房屋是真;也有人说喻家大公子为人善良厚道,做生意从不克扣人家,雷丫孤苦伶仃,他是发自内心的关心她。雷丫不管人们怎么议论,每天照样开她的杂货铺。
天渐渐凉了,忙了一天的雷丫就要关门歇息了,大宝又溜到雷丫家来了。他一进来就关上了门,“雷丫,雷丫,我,我……。”“你怎么了?”“我,我,喜欢你。”雷丫连忙往后退,她的心怦怦跳,脸涨得通红,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对她表白。“雷丫,是真的,我,我真的喜欢你。”大宝上前一步,来到雷丫面前,抓住雷丫的手放在他胸口上,雷丫听到他的心怦怦跳。大宝抱住了雷丫的腰,“雷丫,你美丽、善良,我很早就喜欢你了,你一个人太难了,我想帮帮你。”第一次听见一个男人说要帮帮她,雷丫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她扑进了大宝的怀中,大声号哭,她太苦了。“雷丫别哭了,有我呢,以后不让你受苦了。”雷丫觉得这声音特别动听,她抬起头,朝大宝扑哧一声笑了,随即低下头,脸滚烫滚烫的,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雷丫,看着我。”雷丫缓缓地抬起头,大宝抱住雷丫的肩膀,随即把舌头伸进雷丫的嘴里,“雷丫,我,我……”雷丫没想到大宝这样,她心里一紧,推开了大宝,说:“大宝,你不是喜欢我,你是同情我。”“我喜欢你,我回去跟我父母说,我要娶你做老婆。”“不行,我害怕你家里的人,我被他们欺负得太苦了,你不要……”雷丫看到大宝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赶紧上前给他捋了捋头发,整理一下衣服,打开门,让大宝走出去。
大宝一连几天,都没有到雷丫家来,雷丫感到很失落。她盼望他来,又害怕他来。听街上的一位大婶说,喻家这几天忙着给大宝说亲了,雷丫心里一沉。
过了两个月,大宝结婚了。几辆轿车从雷丫杂货铺门口经过,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又是吹唢呐。街上的人都去看新娘子,雷丫也挤在人群中看。
轿车过去了,雷丫瘫坐在杂货铺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发了半天呆。隔了一会儿,她疯了似的跑回自己的屋子里,趴在床上嚎啕大哭。哭的声音很大,杨家的油货铺、胡家的糖果铺都能听见,只是人们不明白雷丫哭什么。街上好心的大娘听了雷丫的哭声,心里很难受,说雷丫可能想她的父母和爷爷了,可怜的她没有人给她做主说亲了。
大宝去集市买菜,经过雷丫门口,做了新郎的他脸色憔悴,身上的衣服像袍子一样包裹着他瘦弱的身体。雷丫发觉大宝不停地朝她家张望,雷丫不敢迎着他的目光,把头别过去装着什么也没看见。晚上,邻居大娘来雷丫家串门,说大宝的新娘子是喻家的远方亲戚,喻家和她们家有生意上的往来,两家大人做的主。新娘子太能干了,常常欺负大宝,大宝刚结婚,整天闷闷不乐。听了大娘的话,雷丫心里翻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一连几天,雷丫没有看见大宝,听人说大宝去城里看病了,新娘子陪着。雷丫的心往下坠,她想如果当初对大宝好一些,也许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好心的媒婆给雷丫介绍个小伙子,雷丫见了几次面,也不说个好歹,就分手了,人们猜不透雷丫的心思。
一天,雷丫看见生病的大宝从城里回来了,后面跟着新娘子,心里一阵欢喜。她想,只要能看见大宝,也就满足了。
大宝的新娘子挎着菜篮从雷丫杂货铺前走过,雷丫眼尖看见新娘子的小肚子挺起来,雷丫想这大宝的病一定会好的,他要做爸爸了。
“大宝,你,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你还没有看到你儿子呢。”“孩子,你怎么狠心丢下我这个老头子啊”。深夜,雷丫听见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大宝,怎么了?难道他,雷丫不敢往下想,她觉得她的身子往下沉,往下沉。
大宝的儿子在大宝去去世半年后来到了世间,雷丫还是一个人守着她的杂货铺子。
大宝的儿子蹒跚学步了,雷丫还是一个人站在她的杂货铺前。
大宝的儿子上中学了,雷丫的头发有些许的花白,走起路来不像当初的轻盈了,她还是独自一人站在自家的杂货铺前招徕顾客。
2023年4月6日 信阳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