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草木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起故乡的草木。走在故乡的天地间,春天里,远远近近的山坡上草木全变绿了,秋天里,高高低低的山坡上的草木又变黄了。可到处的草总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生长。
我常常一个人走在田间地头,喜欢赤脚踩在青草上,有时躺在草丛间,把身边的草拢到身上,盖在头上,闻着青草的味道,我把自己隐藏在一大片青绿中,仿佛自己就变成了一株草。
我一个人胡思乱想,有好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株草,在故乡的田地间,自在地吸取阳光,承受雨露,什么都可以不闻不顾,默默地张望四周,安静地散发绿意。
草有很多种,但我分不清它们的名字,无论是杂草还是野草,我把它们都叫做草。它们在地面铺开来,忘情地蔓延,只要有一片土地,吸附着一点泥土,它们就能够执着地生长。人们往往忽视草的存在。雷雨、闪电、烈日、黄风,谁也不会关注这些草,但我蜷缩在草丛中时,却看到了许多的时光从草木中探出头来。
时光在草尖的露水里晶莹,故乡的清晨从草尖尖上开始;时光在草茎上嫩绿,故乡水牛的舌头把草茎卷起,耕牛的力量从草茎上增长;时光在草根里深埋,夜晚悄悄降临,故乡的夜梦就脉脉延伸。
草木,是故乡的精灵,它不断地生长,在时光的脚印里青了又绿,绿了又枯,经历春夏秋冬,它从不张扬,从来没有死亡,也没有衰老。你为它的绿意盎然而欢欣时,它却走向了枯黄;你为它的枯黄而惋惜时,它却在不知不觉中泛出嫩绿。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绿了山坡,绿了村庄,去了又来,来了又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很多年之前,我就是一个人面对故乡这片荒野。我在这片草地里打滚,翻跟斗,看牛吃草。后来,又在这里看书,徘徊。我让自己陷入了这一片荒野中,我不要给自己穿上一件伪装的外衣,我日复一日地浸润在这一片草木中,不要去看任何一个人的影子。这一片草木只是我一个人的,尽管也有人们从这里走过或路过,可他们怎么也踏不进这一片土地,因为,他们看不到草木,他们心中没有草木。
我就是故乡的一株草木。我进入这片荒野以后才真正看到了这里的草木。也曾有人们深入这片草木,它们用自己深深浅浅的脚印丈量了这一块土地,可最后,他们什么也没有留下,他们的脚印也早已经被荒草淹没。今天,我走在这一片荒野中,我知道自己最终也将被荒草淹没,但我还是要义无反顾地进入这一片草木中,我分明感受到了草木的呼唤,听到了草木的欣喜,我自己的呼吸也成了草木的呼吸,我成了故乡的一棵小草。
一代又一代,一茬又一茬,一个又一个山坡,一块又一块荒野,草木一直都在生长。总在不为人知的时刻撒遍山野,绿遍满坡,带着花或不带着花的草木,无不充满绿油油的微笑。一阵微风经过,草木或伸展着身姿,或侧着脑袋,或弯着细腰,轻言细语,浅浅淡笑。毫不夸张,毫不做作,就这样在微风中恬淡出自己的模样。我在故乡的草木间掬起一缕微笑的风,就像我捧起微笑的生活,我带着它穿过荒野,趟过高坡,身边的山山水水也跟着笑起来了;我带着它飘进小巷,飞进老屋,那青砖灰瓦也跟着笑起来。不信,你看,大夫第门楼前的青石板缝隙里那一棵小草见到我也挺直身躯露出会心的微笑。
我轻轻咀嚼青草的叶子,鲜嫩的草汁布满我的舌头,我顿然感知到了牛的欢乐。在劳作之后,踟躇在草木间,把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草风卷残荷般卷进大胃里,然后躺在草地上反刍,卷到胃里青绿的草变成了白白的泡沫拥挤在它磨动的唇齿间,他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远处,享受这青草给它带来的静静的幸福。
我躺在草地上,希望自己像牛那样享受着青草给予的幸福,更想像青草那样给予牛的幸福,给予昆虫的幸福,给予土地的肥沃,给予大自然的深深绿意。我要变成一棵草,我要变成一株树,不管长成一棵草,长成一株树要多久多久,我都愿意。
我已熟知故乡很多草木。我像牛那样躺卧在故乡的草地上,我看着故乡的野草不停地生长,故乡的草木也熟悉了我,它们任由我轻松地躺下来,并一层层地把我紧紧地包裹。
当我咀嚼小草的时候,小草总是迫不及待地把把香甜的汁液填满我的口腔。我想,我曾经躺在草地上说过的话,想过的事,小草肯定还记得。故乡的草木是我最真实的朋友,很多时候,我能弄懂一株草木却看不透一个人。好在,我把自己交给了故乡的草木。今天,无论我走到哪里,我身上总有一种故乡草木的味道,我带着这种独特的原生味,才不至于让自己迷失了人生的方向。
我不再思考任何的人事问题了,也不再思考什么生命的哲理了,当我回头的时候,一棵草木早已经告诉了我们生活的道理。不管你如何上善若水,你都难像小草那样平静。不管你到达怎么无人企及的高度,你与天地还差一棵小草的距离。我们总是那么渺小,而我们总把自己装扮得无比的伟大。
我要永远地活在故乡的草木之间,即便所有的人把我遗忘,我也要努力让自己变成故乡的一株草木。变成一棵记不住春天的温润,夏天的酷烈,秋天的凛冽,冬天的寒冷的草木,我只要在故乡的山水间,像一株草木一样,度过深深浅浅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