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物在奔跑
叶青才
时 光
她穿着棉纱袜子在奔跑,她赤裸着身子在奔跑,她奔跑的姿势并非不雅,但是没人注视她。
跑着跑着,就丢下一些人,丢下一些紧跟着的热望,丢下季节、岁月、年代和世纪。
在轻车熟路上,突然有谁大喊了一声,她踉跄了一下,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她目光如炬,洞彻一切,她就用黑的白的双眸回望一下,回望那路上丢失的人和奔跑的人。
大雨淋漓,大汗淋漓。
满树白霜,满鬓白霜。
她不知今夕何夕,奔跑着的姿势一如少女,铿锵的脚步却似壮年。
没有孤独,只有孤独。
一身芬芳,一路芬芳。
太阳和月亮也不能陪她走到底,她的家在永远之远。
南风
南风始于周。《礼记·乐记》载:“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
南风起于鲁。子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南风踅足暮春。祖父高高举起而后骤然炸响的耕鞭,甩痛了南风;父亲双手捧起的茁壮青秧,笑弯了南风;兄嫂漂洗干净的蚕筏,梳顺了南风。
南风来自村口。树叶开始翻看自己的反面,河水开始放任自己的笑靥,风筝开始脱离孩子的小手,柳絮开始飘荡周游的梦想……
南风也即薰风,抑或绿风,抑或暄风、惠风、凯风,哪一个名儿叫出来,都温润如玉,和煦可人。风簸雨筛,那已经是南风之后的热闹,此时,南风尚在小步奔走,像古典的江南女子,与田田莲叶、青青杨枝一起,缓行在婉约词的轻愁雅韵里。
南风经过的村庄、近郊以及小城,其乐融融,生机苒苒,是德政风习轻扬,是人情民风和畅,是老者美髯飘飘、娇姝荷裙曳曳的歆怡景象。故而诗中有语:“吾君咏南风,衮冕弹鸣琴”(李白)。
而后,南风定会奔走相告:谷雨,立夏,小满……节气像老祖母迈着小脚,珊珊而来。
树 木
一棵树向我跑来。一排树向我跑来。一座森林向我跑来。一片煤海向我跑来……
奔跑的树是生命的坐标。
一棵中年的树问我:你咋不奔跑?
我平静地回答:我在行走,而我的祖先已深埋地下。
满树的叶子哈哈大笑:我们奔跑了两百年了——不,亿万年了。你,行者,何时出发,何时到达?
是的,路边的树全都在奔跑,山也在奔跑,河流更在奔跑。
我不是为了到达。
我们绝不是为了到达!
我们不急不缓的行走姿势投影在时光里,就像一只蚂蚁,或者一只羊。
我们听见树木在喃喃私语:奔跑,沉默或者燃烧……
河流
河湾,如枕着婴儿乳香未褪的稚梦,在摇篮曲般缓缓的轻吟中,夕阳西下,朝阳升起。
村庄取名河湾,庄户人家的房屋圈成半圆,湾里鸡鸣十三家,都在母亲河的臂弯里,醒来,起来,走来……
水落石出,河流的脚步几乎停了下来,村人在白石上晒衣晒被,晒菜晒粮,偶尔也晒一晒自己的财气。
秋水泠泠,湾里池塘丰满。蟹脚痒了,自己爬上岸来,横竖想走出个模样;鳝和虾分层沉于水底,笃定急躁的性子;菱角尖尖,都是一些不好碰的愣头青。
洪水汤汤,河湾顿然矮下去,抽穗的水稻和高粱,想离开这片田地,却被沉重的蓑笠压下去,在一张张古铜色的面孔没有放松之前,谁也别想逃走。
冰雪化成春水,草根拱出芽尖,河流两岸,青入窗牖,红上簪头,与春风一起奔跑的,有溪水,有流云,有蛙声,有花讯,有出门的游子,有迟滞的归人。
走出河湾,水流还要奔跑完自己的全程,像我们,哪怕蹀躞,哪怕仆趺,奔走是铁定的宿命,人其实就是一个动词。
一个鲜活的有形色有滋味的动词!
太阳能
她在奔跑。是的,她奔跑的姿势轻似掌上舞者赵飞燕,美过云南舞女杨丽萍。
她每天要跑多少路啊,她无处不在的身影,像我们的梦中情人,日子因她而温暖,生活因她而绚丽。
在我们仰望的高度,她微笑着,款款而来。她的左手,拿着人类经济价值表;她的右手,擎着一支透明的红蜡烛。此时,老人和孩子,黑眼睛和蓝眼睛,冻馁者和困倦者,海洋和荒原,钢铁、陶罐以及纤小的芯片……都在她那微笑的照抚下,发出感激的祝颂和虔诚的祈祷。
自从古希腊神话之后,这是一位亘古的万能女神,又是一位永恒的时代明星。我们的母亲和女儿,我们的思想和灵魂,我们一切的希望和善念,在她的引领下,无不变得清纯、美丽和大气。我们把我们生存的世界叫做地球村,我们都是这位村长女儿的仰慕者或者粉丝。
她因奔跑而光彩照人,留住她的,只能是一颗颗怜惜之心。
梦
梦起的时候,我正在卸除疲劳。
梦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我被闪电绊住,被云雾缠绕,被荆棘撕挂。
在游离现实的空间里,我看见了梦游者的身影:他们不是摸索前行,而是飞速狂奔。我想,他们靠的是什么能源呢?
其实,是梦本身在奔跑,是幻象在升腾,是蜕壳的蝉在飞翔。
安顿劳躯,像一堆木柴躺在那里,而燃烧,却有一缕缕青烟缭绕。
奔跑的或是飞升的梦,是灵魂的升华吗?
不,它是一种尚未开发的能源。
梦幻能源轻轻告诉我:它要歇息,它要燃烧;它要剪碎闪电、云雾和阴霾,在东方率先点亮一颗智慧之星。
影 子
转告影子,转告黑夜,我停一停,你们走吧。
是我带累了你,亲爱的,尽管在早晨或者黄昏,你的形象比我高大得多。这一路走来,无声无息,却又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我知道,无数次,你的脚尖踩着我的脚后跟,你低低地却又焦灼地催促:奔跑,奔跑!
我明白奔跑是一种强健的姿势,是一种有为之举,但是我只能以我自身固有的速度行走。奔跑属于强者,属于阳刚之气,属于凌厉的手脚,甚至属于另类职业者。
倘若可能,我会蹲下来,让阳光把我绘成一颗土坷垃,或者一蔸树墩。
但是你不许可,亲爱的,我的形象就是你的形象,我是你的马前卒,是你的窗纱门面和风景树。我是你驱赶着的一只藏獒,甚或是你手中黄灿灿的钥匙和红彤彤的大印。
如果可能,我是你伟大能量的发现者。
雾 霾
停一停!还没来得及喊出这一声,我的喉咙已被指爪扼住。
我流泪了。眼睫毛像密密的搅拌机,搅拌着黄泥、尘沙和故乡的幻影。
玉米地里,我的老娘;松杉林里,我的父亲……你们瘦弱的身躯都成了稻草人。一阵风,就将你们刮倒;一阵雨,就朦胧了老家的镜子。
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抵不住一粒灰尘,就如有一座美丽的公园,留不下一个丧心病狂者。
我的情诗还来自蓝墨水的上游吗?我的童谣还住在白天鹅和月光光里吗?
怀抱干柴的母亲,试图用炊烟的掸帚打扫天空;手持马刷的父亲,决意用世代的山泉洗刷大地……我知道,他们都没有这个能力。
我站在城市的路灯下,用一双仍在流泪的眼睛,陪着一只通红而迷茫的眼睛。
太阳,我坚信你有这个能力。
挖掘机
爪子,或者牙齿,在月光下,击錾出流萤一般的火星。
巨大的轰鸣声,切割着城市的脑神经,并切痛乡村的宁静。
从东郊到西郊,从北环路到南环路,从龙年到马年,它始终以龙马精神,在奔跑着。它红色的躯体,密集的趾爪,恰似一只凶恶的虫豸——那在黎明前醒来的巨大的蜈蚣。
履带的发明始于蜈蚣。多足善跑。不知足者常乐。在这里,在月光下,除了土地,没有什么感觉到疼痛。
两只灼烁的探照灯亮起来,像鳄鱼的一双饥饿的眼睛,一只穿透过城市,一只追撵着乡村……
我轻声对睡梦中的孩子说:做一个梦吧,明天,你也许有一个关于宁静挖掘机的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