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打讲”
“打讲"是我们老家的土话,意思就是聊天。就像是东北话里的“唠嗑”,广东话里的“倾盖”。
印象中,东北赵本山就是靠“唠嗑”搞出了名堂。他和宋丹丹“唠”的“王八换马甲”,和小沈阳“唠”的“不差钱”及“眼晴-闭一睁”的段子,都成了让人难忘的搞笑经典。
而广东的“倾盖”,更是成就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据记载,那是1926年秋,广州的岭南大学出现一个新的文学社团,叫“倾盖社”。其主要成员有钟敬文、杨成志、聂绀弩等名人,他们出版会刋《倾盖》,附在广州《国民新闻》副刋上。“倾盖”是广州方言,意思就是“聊天”。《倾盖》所刋的文章,多是借聊天的形式追求言论自由和倡导文学革命。连鲁迅都称赞《倾盖》为“任意而谈,无所顾忌”的“独树立之旗帜”。
说得有点远了,让我们回到“打讲”的话题。
在我个人的记忆中,最难忘小时候夏夜乘凉时,听长辈们的“打讲”。因为,那其实是一种沁入心田的人生滋润,一种悄然渗透的文化传承。
我的老家在湖南省益阳地区沅江县(现已改市了),地处北洞庭之滨,是著名的鱼米之乡,很美,到处都是绿水青山。
小时候我家住的地方,在沅江县城琼湖镇的麻石街上,街两边都是青瓦木壁的老房子。这条麻石街夹在东边的万子湖,和西边的琼湖之间。长长的麻石街和更长的沅益公路平衡延伸,在万子湖和琼湖之间划了一个立着的“=”号。琼湖再往西,太阳落山的地方是一抹桔林,桔林背后就是1969年我当知青上山下乡的地方杨梅山。
琼湖常年碧波荡漾,传说是因当年王母娘娘途经湖上时,失落一块玉珮于湖中而得名。
每当微风吹拂的夏夜,我们一家人和左邻右舍一样,都在屋后面的沅益公路边乘凉。那时候沅益公路车很少,一到晚上基本上就没有车辆经过。各家各户的竹床子和竹睡椅就摆在公路临湖的一边。
我和飞姐(我小姐姐,乳名飞飞),喜欢坐在竹床子上仰望满天繁星,看偶尔飞过的萤火虫。父亲和对门开过书纸铺的莫先生则喜欢躺在竹睡椅上对着湖景“打讲”。
忽然,也许是因为湖中有鱼跃起,莫先生又来了兴致,对父亲说,近来读到一位清朝才子和他老师对的一副好对子(即对联),不知我父亲能不能对得出?说着便轻声吟哦起那个“上联”来: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莫先生和我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沅江刚解放时,县城只有义和街、和平街、中山街和新街这几条正街。中山街最热闹,街面上比较有名的商家中,就有莫先生开的“莫记”书纸铺,和我父亲开的“鸿志记”陈家糖铺,两家店隔街打对门。听父母说过,我家是前店后厂,出品的寸金、交切、麻香糕和管子糖、雪枣、兰花根、小花片等很受欢迎,旺季走水路还远销到长沙。后来1956年公私合营,铺面都卖给公家了,莫先生被安排在国营百货公司工作,我父亲则安排在国营副食品公司工作。但陈、莫两家一直交好,哪怕后来从中山街搬到新街,还是打邻居。
我父亲也是很爱读书的人,在街面上有“志书呆”的雅称,但偏偏这个清朝的对子或许没有读到过。听了莫先生说的上联,我父亲便认真思索和细声吟哦起来。
喝了一会儿茶,摇了一阵蒲扇,那莫先生也许担心我父亲会对不上了,便又轻声吟哦出下联来: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父亲听了也不恼,赶紧给莫先生递水烟袋,连声称赞这副对子比方打得真好,又说喜欢里面的“绿水无忧青山不老”,就像是为我们琼湖写的。
这副旁听来的对联,虽然并不是出自我们沅江,但至今深印在我的脑海中。几十年来,无论走南闯北,它都成为我家乡的文化图谱。一想起它,我就想起我那青山绿水皆沾情带意,夏去冬来有风雪轮交的美丽的家乡来。
再后来,我上完大学又当了报刋编辑,才又慢慢领略到那样一副十分简洁易记的对联,不但构思极为巧妙,而且寓意又十分深刻。也许是我爱钻牛角尖,我常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是,那位叫李文甫的清朝才子和他老师,为什么对着那么美好的绿水青山,却会与一个“忧”字及一个“老"字联系起来?难道这就是中华民族融在骨子里的那种“忧患意识”使然?要不他们师生当时的心境,该有多少忧伤呢?我甚至试着把那个上联改写成“绿水本无欢,因风逐笑”过,但又觉得改得没有了一点韵味,更谈不上有什么意境了。
我母亲没读过多少书,但因为在自家的铺面上收款管账,写得一手好墨笔字。有一个夏夜乘凉时,她竟然还出了一个谜子,谜底打一蔬菜。据说当时把精通文墨的莫先生和爱读书的我父亲都难住了:
头顶乌油伞,
脚踏农夫赏洞。
被铁爪将军,
伤坏父母。
被五爪将军,
伤坏子孙。
押到篾箩县,
剐皮抽筋。
押到锅边县,
剐骨煎油。
押到碗边县,
一夹棍,
穿洲过府,
海外充军。
谜底是寻常百姓家常吃的蔬菜一一芋头。谜语把芋头从生长,到挖洗,到烹饪,再到消化排泄,全过程作了生动形象的描述。
真不相信以莫先生和我父亲的学问都会猜不出来,也许是故意猜不出,好逗我母亲开心。而这种做法在老家的老辈人中叫“隐才”,主要是为了和人“打久讲”,逗人开心。
“隐才”和“好为人师”是相反的,后者常令人生厌。而能和别人“打久讲”的人,往往会受人欢迎。
而我,小小年纪,却于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种有益的熏陶。
夏夜、琼湖、微风、竹床,无意中听来的对联,开书纸铺的莫先生的吟哦、爱读书的父亲的谦赞,会写墨笔字的母亲的谜语,我和飞姐对着满天繁星的遐想……这一切,我现在都理解成一种“文化氛围”或“文化传承”。
也许,这样的“文化氛围”或“文化传承”,对民族、对家庭、对个人的影响,有如春风化雨之对万物,也是"润物细无声"的哟!
(2023年春写于深圳悟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