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设计师
1、收音机坏了
若岚拒绝了所有的灯光,坐在客厅窗前的椅子上,沐浴着被玻璃过滤了的月光,一只纤纤玉手驱动着收音机的调台旋钮,刺刺拉拉的声音不绝于耳,广告、钢琴曲、单田芳沙哑却不失魅力的声音……一个女播音员播报:7月1日下午,日本政府召开临时内阁会议,正式决定修改宪法解释,允许行使集体自卫权,为日本自卫队在海外行使武力开辟了道路……收音机是黑色的,机体上有多处磨损,却不留一丝污痕。
若岚那只驱动调台旋钮的手依旧不停地转动着,一家交通台正在播放一首老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收音机里突然传来咕噜噜的声音,叶佳修的歌声也被无情地淹没了。若岚气急败坏地拿起收音机扬了起来,却又轻轻地放在了小圆桌上。伴着刺刺拉拉、咕噜噜的声音,若岚扭过头去,瞅着窗外的月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收音机坏了。”
佟子抱着一个ABS工具箱走了过来,若岚从他手里接过工具箱,很在意看着佟子却没有言语。佟子刚洗过澡,腰上围着一条白色浴巾、趿拉着拖鞋,头发长长的却很规矩,浑身散发着很纯粹的味道……像若岚,也只是去一些庄重的场合,才允许化妆师在她脸上为所欲为。若岚的皮肤、身材都很好,凭着一头黑也亮泽的头发足可以做迪菲娜的形象代言人。除了感谢父母的基因,若岚崇尚自然,也难怪年近四十形体依旧令那些用丝绸和棉麻包裹着的嫩模们艳羡不已。
佟子走了,若岚从工具箱里拿出十字改锥、镊子、两线插座、万用表、试电笔和尖嘴钳放在小圆桌上,可那双桃花眼里一时只是佟子的背影。佟子的背影很小很薄活像被人在幕后操纵着的皮影,却又是那么得真实!若岚咧开两片薄嘴唇让笑意铺满了脸又浸入皮肤才慢慢地并拢了。相书上说,颧骨偏高、脸颊凹陷、下颚尖削是典型的克夫相,若岚的相貌差不多具备所有克夫的特征,却没有真正意义的夫。
若岚拿着改锥很小心地卸掉收音机背后的螺丝,揭开后盖张开嘴轻轻地吹。不久前,若岚曾打开过,还很小心地除了尘,里面应该很干净,却像面对一个刚出笼的肉包子。
这是一台红灯牌7301型七管三波段台式收音机,结构不算不复杂。若岚皱了皱眉头又从工具箱里拿出毛刷、牙刷、洗手夜、棉签和牙签……总是有一双眼睛活动在若岚的周围,就是与若岚隔着一道墙佟子也能“看”到她要做什么。佟子果然又来了,若岚从他手里接过一块湿布仰起头冲着他笑了笑,佟子咧开两片厚嘴唇笑得很含蓄。
佟子转身走了。
若岚放下湿毛巾,拿起毛刷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电子元件很小心地清理着,眼前晃动着的竟是佟子那张似乎永远也不长胡须的嘴。眼睛突然像被什么侵扰了,若岚扬起那只拿毛刷的手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摇摇头又咧开嘴笑了。
清理完毕,若岚从那堆工具里找出万能表和试电笔,电池、电容、波段开关和喇叭都没有问题,剩下的只有线路了,可电路是用松香和锡线焊出来的蜘蛛网。若岚做了很多努力,确定没有什么问题才开始组装。待收音机又恢复了原形,若岚咔哒一声拧开开关,听到的依旧是与刺刺拉拉混杂着的咕噜声,哀叹一声又说:“收音机坏了。”
佟子端来一碗柏子仁粥,手腕上还搭着一条湿毛巾。月光下的粥展示的是诱人的色相,却缘于柏子仁和粳米的绝妙搭配,加了蜂蜜又是对味觉的绝对冲击。《神农本草经》上说,柏子仁令人润泽美色……姥姥也这么说。姥姥是侯门小姐,姥爷是大宅院里的裁缝;母亲待字闺中是一个等待丝绸和绫罗包裹着小女子,父亲能裁缝也会煮柏子仁粥……若岚从佟子手里接过湿毛巾擦了手,仰起头看着佟子又笑了,佟子也笑,拿过湿毛巾将粥碗递给了若岚。若岚拿起插在碗里的小勺舀了粥送进嘴里吧唧着不得不感叹,配料、火候……月光下的操作竟是如此绝妙!
佟子看到若岚那么惬意也吧唧着嘴走了,若岚却不是一心一意地吃着粥又说:“收音机坏了。”说罢撅起了嘴,像小时候面对一块父亲不肯为她做花衣裳的布料,妈不是突然地站在她面前,说:“要拴驴吗?”
若岚又吃了一口粥放下粥婉,额头、腋下,再是很多隐秘的地方都冒出了汗液,却坚信不是粥所致,又与初秋的气温无关。佟子又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若岚看佟子、看楼外的月色。佟子慢慢走过来,将若岚揽在怀里,张开嘴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感受着沁入心脾的清爽,若岚咧开嘴笑了,似乎遇到一个颇具法力的妖。闭着眼睛将一只手探进佟子的睡衣,若岚摸到那柔滑也结实的脊背才觉得一切又是那么真实,睁开眼睛看到佟子那张充满稚气的瘦脸,自己的脸上涌现的竟是多年前曾拥有过的红,转过头来盯着楼外的一天月色说:“收音机坏了。”
佟子转身走了。
这是一套位于三十四层的三居室。
若岚突然觉得连月光都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若岚走进卫生间,浴缸里的水是满的,水温也好,没有灯光,门洞开着,溜进来的月光还是有那么一点不真实……若岚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脱了衣服躺在浴缸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说:“收音机坏了。”
佟子拿着一条浴巾站在卫生间门前。
衣橱里挂着一套若岚新近设计的一款女式睡衣,却不想发布。若岚想了很久,说那套睡衣像一道风味独特的私房菜不恰当,像一幅用心作出来的画也不怎么合适,被很多不恰当的比喻折磨得难以忍受了干脆还原本真——就是一块布!
离开卫生间,若岚从佟子手里接过浴巾,佟子回了卧室。擦掉浑身的水珠,若岚又融进了月光,却被搅动着月光的凉袭扰了。佟子拿着那件新睡衣又来到若岚面前,若岚很不情愿地穿上睡衣,再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从小圆桌上拿起收音机,咔哒一声拧开开关,天津广播电台正在播送《新闻进行时》……咬着嘴唇又驱动调台旋钮,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又是一首老歌,可潘安邦的歌声很快也被刺刺拉啦、咕噜噜的声音无情地淹没了。
若岚咔哒一声关掉收音机再叹一口气说:“收音机坏了!”
月亮隐去。
2、血的衣裳
午后的秋阳很好!若岚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拿起放在小圆桌上的收音机咔哒一声打开,一只手慢慢地驱动着调台旋钮,几声清脆的嘟嘟声之后,女播音员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19点整。”扭头看一眼窗外的秋阳,若岚那两道玄月眉倏然紧皱,紧接着一个男播音员开始播报新闻:“今天是1997年10月28日,农历九月廿七,星期二。本台消息,10月27日下午,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秦华孙代表中国政府在纽约联合国总部签署了《经济、社会及文化权利国际公约》。秦华孙大使在昨天的签字仪式上表示,中国作为联合国会员国,一贯积极参与联合国在促进和保护人权方面的工作,高度评价国际人权公约在保护人权方面的积极意义……”伴着刺拉拉、咕噜噜的声音,浑厚的男中音被无情地淹没了。
若岚有些气急败坏地关闭了收音机,从小圆桌上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串陌生的号码,听到的却是那么熟悉的声音,真的熟悉吗?若岚抬起头来,茫然地扫视着显得有些空旷的客厅,最终锁定柜子旁边的一盆橡皮树,眼神痴痴的,却慢慢地舒展了才还紧皱着的眉头,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那是歌颂爸爸、妈妈的歌曲,妈妈走了,老早就走了,那时候的若岚能替代爸爸为自己做一件花衣裳了;爸爸也走了,走得很从容,那时候的若岚开始为别人做花衣裳了……他们都留下了声音,每次回味,若岚激动也伤感,却总觉得缺少一点什么,究竟缺什么,她没有深究,不是不想是不敢。
被若岚打开的ABS工具箱放在收音机旁边,十字改锥、镊子、两线插座和万用表散落在小圆桌上。若岚放下手机,觑着眼从那堆工具中找到一个螺丝钉,用十字改锥将螺丝钉装在收音机后盖上,伸手扇在脸上骂自己的粗心,那么一个重要的螺丝钉为什么偏偏被忽视了呢?
若岚放下收音机站起身来,沐浴着被窗玻璃过滤了的秋阳,一只手放在脑后,被盘起来的长发成就了一副靓丽的姿容,却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摸到的竟是意想不到的凉,慌慌忙忙地回到卧室。坐在梳妆镜前,若岚呱唧着眼咧开两片薄嘴唇又笑了,那段裸露的脖颈的确有些张扬啊,扬起一只手放在脸颊上摸到的又是意想不到的烫。起身走到衣架前,若岚拿下一条淡蓝色的丝巾系在脖子上,再坐在梳妆镜前,吧唧着嘴又咧开嘴笑了,却无法剔除衣服予以身体的沉重,像枷锁。
门铃响了,若岚用一只手捂住胸口迈着小碎步来到房门前,隔着猫眼儿看了几眼才打开房门,老冇拎着一个黑色工具包站在门外,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说话。若岚的目光有些僵,老冇戴着一顶黑色遮阳帽,却有打着卷的头发露在外边,脸上没有皱纹,嘴上也像佟子似乎天生就不长胡须,身上那套发了白的深蓝色工装很合体也很干净,胸前印着某某家电公司的字眼……老冇似乎并不在意若岚身上那套玛哥弟尼外套和那张施了粉黛的脸,从若岚留给他的缝隙里扁着身子走了进来。若岚挑选衣服的时候,故意选择别人设计的款式,却不想模仿卡尔·拉格菲尔德,穿什么都是自己的风格,或说穿什么都是别人的风格,也不恰当,说“女为悦己者容”应该恰如其分,老冇究竟是谁的己啊?!
老冇走到窗前的小圆桌前,拿起收音机咔哒打开,用那只大手反复地驱动着旋钮,刺刺拉拉、咕噜噜的声音此起彼伏,以致于悄悄走到老冇身后的若岚不由得扬起手捂住了双耳,那两道刚刚花时间修整过的玄月眉也皱了起来。那么细微的声音竟然惊动了老冇,老冇回过身来冷冷地看着若岚依旧没有说话,随后坐在若岚刚坐过的椅子上,将小圆桌上的工具哗啦啦地装进ABS工具箱,从他拎来的工具包里拿出十字改锥、镊子、万用表,一心一意地地修理收音机。
楼外的秋阳还是那么好,若岚眼前却弥散着一层淡淡的岚。老冇也飘渺了起来,若岚的脚动了一下,好像是鞋底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又惊扰了老冇。老冇仰起头冷冷地看了若岚一眼,若岚惶惶地低下头又无声地笑了笑忙着转身去了厨房。
待若岚煮好一杯咖啡端到老冇面前又犹豫了,老冇却没理睬谨小慎微的若岚,可能体内遭受了感冒病毒的侵扰,一股清流从鼻孔里流出来。老冇忙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很小心也很及时地阻击那股清流,再将那张纸巾叠起来起身扔到到茶几旁的塑料桶里,轻轻地咳了两声坐在了小圆桌旁,又是冷冷地看了若岚一眼才低下头去。
若岚咧开嘴笑了,却又不能不顾忌被她端在手里的咖啡,再看一眼依旧一心一意地工作着的老冇又惶惶地离开了。再回到厨房,若岚愣怔了好久突然异常兴奋地泡了一杯清茶,仿佛捕捉到了的确难得的灵感,设计出一款令众多女孩垂涎的服装。若岚端着那杯清茶再走回老冇身边,可老冇见到若岚放在小圆桌上的那杯茶依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仿佛为了躲避什么,若岚又回到了卧室,站在梳妆镜前才发现身体上竟然有那么多不合时宜,又仿佛身不由己地打开衣柜,找出一套粉红色梦特娇睡衣才离开了卧室。老冇依旧那么专心致志,午后的秋阳落入那头似乎生来就打着卷儿的头发里,暖一定予以了他一点惬意。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秒针哒哒地响着提示,夜在一点点地深入,若岚也弄不明白,时间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无可救药的误差!
若岚站在卫生间门前,听到老冇轻轻地啊了一声,却没有下文,很遗憾地摇了摇头,走进卫生间,在浴缸里放满温度适宜的水,再将自己剥得一丝不挂才感受前所未有的轻松。卫生间的门没有关闭,灯光与客厅里的秋阳交融着,也有了令若岚很在意的难解难分,却又有说不清缘由的沮丧。站在浴缸前,若岚抚摸着还很柔嫩的身体,用一只手托起还算坚挺的乳房,低下头来看到柔顺地蛰伏着的阴毛,惶惶如遭遇偷窥般地躺倒在浴缸里,坚信自己弄出的动静一定惊扰了老冇,却没有她祈求的声音传来。
午后的秋阳还是那么好!
待若岚从卫生间里出来,满身散发着应该诱人的香奈儿味道,头发也披散开来,穿在身上的梦特娇睡衣缺少内衣的遮掩,被蓬勃的双乳撑开一道缝隙,暴露的应该是被老冇很在意的若隐若现……老冇似乎被若岚身上的气味牵扯着回过头来,却依旧冷冷地看她一眼低下了头,用一只大手摆弄着调台旋钮,刺拉拉、咕噜噜的声音没有了,随后传来毛阿敏的歌声: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我是你的一片绿叶/我的根在你的土地……歌声慢慢减弱变成了背景音乐,女主持人娓娓道来:“这首由王健作词、谷建芬作曲的《树叶对根的情谊》是一首具有较高艺术性和较强通俗性的歌曲,它以其强烈的感染力深深地打动了每一个听众,毛阿敏于今年在南斯拉夫国际音乐节上演唱并获得表演三等奖,这也是中国流行歌手首次在国际流行歌曲大赛中获得正式比赛名次……”毛阿敏的歌声又起。
若岚极力地克制着有些紊乱的步子走到小圆桌旁,却没敢贸然地拿起收音机。老冇将工具收拾在包里,又是冷冷得看了一眼若岚。见老冇从兜里掏出五毛钱一盒的玉兰牌香烟,若岚不免有些兴奋,那是一种没有滤嘴的香烟,也是当年最响亮的品牌,她去镇中学读书那年,从来不抽烟的父亲也常买几盒藏在柜子里,却只是为了招待客人。
老冇慢悠悠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从兜里掏出一盒泊头火柴。火柴盒上破损了一个小洞,老冇用两根手指从残缺的“泊头”两个字上抠出一根火柴,在同样磨损的磷面上擦燃后点燃了香烟。若岚要张开嘴说话,老冇狠劲地抽了一口烟,伴着从嘴里喷出的浓烟拍了拍手起身去了卫生间。
若岚抱着依旧响着歌声的收音机来来回回地在客厅里走着,觉得老冇该出来了才走到卫生间门前。卫生间里是静的,若岚关闭收音机将耳朵贴在门上没听到任何声音,情急之中贸然地拉开了门,地上只放着一堆衣服。若岚蹲下来腾出一只手拎起深蓝色工装上衣,将衣服洇透了的血滴落在脚上,再拎起裤子、内衣,血竟然哗啦啦地流……血的衣裳!
那顶黑色遮阳帽呢?
若岚绝望地站起身来,用那只沾着血的手咔哒一声打开手里的收音机,亟不可待地驱动着调台旋钮,刺拉拉、咕噜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若岚咔哒一声将收音机关闭,绝望地盯着地上那堆血衣咧开嘴笑着说:“收音机坏了!
楼外的秋阳依旧很好,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秒针哒哒地响着提示,夜还在一点点地深入!
3、脖子上有个虫儿
到了郊区灯火就不那么旺盛了,光阳大道两边聚集着很多家工厂都是五六十年代的老国企,改制后将高高的办公楼盖在道边也是屹然挺立,富余的大楼经营酒店,酒店的生意又不需要外表格外张扬,倒是有一些商铺又究竟没有得意的地理位置很难成为旺铺,店门前的招牌被霓虹灯陪衬着也不过昭示着一种存在罢了。若岚驾着一辆深蓝色福克斯驶入光阳大道,茫然却依旧不遗余力地搜寻着目标。
若岚买的第一辆车是深红色的雷克萨斯LX,红得喜兴却也让她胆战心惊,最终被她抛弃换了一辆福克斯。挑选颜色的时候,若岚故意绕开了白红两色,似乎只有深蓝色才能让她的心境平和一些,也不奇怪啊,红白两色泾渭分明,按照老人们的释义是吉凶的象征,红又究竟予以了若岚无法抹去的哀伤!
月亮出来了。
若岚驾车来到丽都大厦前决定返回了,突然发现两座大厦夹着一条小街,街边的电线杆上有灯箱广告招牌,不是很大却吸引了若岚。若岚将车安顿在大厦前,背着装有收音机的寇兹包走下车。大厦后边是一家机械制造公司,以公司为邻的村子叫小统庄。街两边有几家亮着灯箱的超市,那家小家电维修部在一家超市旁边,一栋老旧的二层小楼,许是主人疏于经管或有别的缘由,在街边众多小楼里朴素得有些硌眼。
时间还不晚,若岚走在小街上还能听到藏獒或阿富汗猎犬的嚎叫,有人在小街上走动也不会在意四处张望的若岚。若岚走到那栋小楼前,门反锁着,贴在门玻璃里的B5纸上打印着一串手机号码和一行字——有事儿请您拨打手机。若岚仰起头来,看了一眼毫不吝啬地泼洒着月光的大月亮,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串号码,一阵忙音响过之后,听到一个男人的应答。几分钟后,门吱吱呀呀地被人拉开了,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前,觑着眼打量着若岚笑呵呵地说:“有事儿?”若岚忙着从寇兹包里拿出收音机,男人又笑呵呵地说:“进来吧。”
有了灯光店外的月色就暗淡了,若岚走进来倏然有了一种不好解释的亲切感。铝合金玻璃柜台里整齐地摆放着很多电子元件,靠近货架的地方有一张老旧的办公桌,上边放着一台后盖开着的创维29吋电视机,一些诸如改锥、万能表之类的小工具摊了一片,靠墙的货架上摆着修理好了或待修理的电器……男人拿着抹布擦了一遍茶几,将蒙在沙发上的毛巾被拽起来拿到店外抖了抖回头舒舒展展地蒙好了才请若岚坐下,又走进左边的一间房子,工夫不大端来一杯清茶放在了茶几上,从若岚手里接过收音机,说:“急吗?”
若岚嗯嗯了两声端着茶杯,仰起头看到挂在墙上的营业执照惊讶地说:“你叫老有?”男人坐在柜台里一只手灵活地驱动收音机的旋钮,伴着刺刺拉拉、咕噜噜的声音仰起头来,那张少有皱纹的脸上铺满了笑容,咔哒一声关上收音机才说:“是……奶奶起的,有是一个挺吉利的字眼,有钱有势有大大的宅院有成群的妻妾和骡马也有一大群儿女就是不能有灾有难有剪不清理还乱的烦心事儿……呵呵呵——是吧?”
若岚也笑了,却将目光转向了店外。
老冇读小学五年级之前一直叫老有,一次考试写名字时“有”字少写了两笔,经常扛着锄头去学校、下课后去地里锄草的语文老师当下没认出那个字,板着面孔让老有查字典,一个班的人才知道还有“冇”这个字,老冇也就被人叫开了。奶奶是个小脚女人,听到天天有人在家门前喊老冇也逼着他查字典,知道冇就是没有的意思,踮着小脚要去找语文老师算账。老冇拽住奶奶耐心地说:“没有就没有,没灾没难没头疼脑热没上吐下泄没出门撞汽车没跑到村南的沙河旁一头扎下去上不来就是福哇!”奶奶眉开眼笑了,老冇也笑。
若岚从店外收回目光投向老有,老有坐在柜台里一心一意地修理收音机,那头黑也亮的头发在灯光下很是养眼,那只大手在那么微小的“红灯区”里竟是出奇得灵敏!似乎若岚的格外关注触动了老有,老有抬起头来笑着说:“这机子有些年头了吧?”
若岚又嗯嗯了两声才说:“是……老早了,是爸爸在我出生那年买的。爸爸干活儿时,手里不离开剪刀也不离开收音机。每天放学回家站在院子里,我先听到伴着缝纫机哒哒的声音袁阔成讲水浒、刘兰芳说岳飞,侯宝林、马季出场了也就有了笑声。那时候,爸爸为生产队做揽来的加工活儿,多是工作服,有工厂的也有矿山的,可爸爸最喜欢做旗袍。爸爸就为妈做了一件旗袍,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布料,却是三十年代的手艺和款式,妈只穿过一次,当着爸爸的面儿,是晚上。妈死后,爸爸做主让她穿了去也算是物尽其用。爸爸也给我做了一件,布料是丝绸的,还是三十年代的手艺又无可挑剔,他的裁剪生涯到了晚期其造诣应该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我也只穿过一次,也是当着爸爸的面儿,一直当宝贝藏着,像标本!”
若岚的话半真半假,爸爸的确为她做了一件旗袍,也的确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就是她读了大学,爸爸在镇上摆缝纫摊也常让单田芳的声音响彻在人声嘈杂的集市上,直到爸爸去世……老有啊了一声目光依旧在那片”红灯区”里。
妈妈曾生过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可惜都夭折了,生完若岚没再生养,女人过了四十也不能了,嫁给爸爸时身子就不怎么结实,究竟是大家闺秀……命也不好,妈妈有了窈窕的身材也喜欢绫罗绸缎,却解放了。爸爸去世后,若岚必须当家主事。那时候,若岚还在东北一所大学读书,回到家看见躺在灵床上的爸爸,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让那台用黑胶布粘了好多地方的红灯牌收音机跟了爸爸去。当时,老冇就站在若岚跟前,好多人都没有在意她的决定,也只有老冇,抖着嘴唇嗫嚅良久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没了爸爸家就显得空旷了,若岚从家里出来顺着一条小胡同往南走。小胡同是活的,走下一道不是很陡的土坡,先看到被柳树包围着的一个个水坑,再顺着水坑中间的小路走下去就走进了那片郁郁葱葱的芦苇地。芦苇地里有水就有鱼,也有好多躲避追杀的野兔,一只野兔被若岚的脚步声惊扰了噌地窜出来继续跑。若岚也跑,却与那只野兔反着方向跑,直到借着架在沙河上的木桥跑进一片沙地,再甩掉沙地进入一片槐树林。背靠在树身上仰着头喘着粗气,若岚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高耸的胸脯上,梳在脑后的马尾辫却还激烈地抖动着,似乎故意暴露出那段白皙的脖颈。
月色很好!
槐林生长在一片半沙半土的地上,一棵棵看似胡乱生长,被人们踩踏出来的小路弯曲着将那些槐树圈在一起也有了规矩。也是初秋的天气,碧绿的叶子和繁杂的枝杈成就了一个个偌大的树冠,从枝叶的缝隙脱落下来的月光斑斑点点,再有风儿轻轻吹拂着落到若岚的身上,配上风吹树叶的刷拉声,任谁走进去欣赏到的都是有声有色的动漫。
老冇来了,白衬衫的领扣和袖口都系得严严实实,偏分头也梳理得烫贴也分明……总是这么个样儿,就是一家人吃饭前,也必须将手洗得干净净的才能坐在餐桌前。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饭不能吧唧嘴,有话待把饭吃完了撤掉餐桌上的碗盘、老冇的妈妈拿着抹布擦拭干净了才能开口说话。老冇的爷爷活着时,餐桌上必须放着一碗茶,不是很在意茶品,只是规矩或习惯,哪怕是一碗用叶梗泡出来的茶。老冇的祖上富有过,待老冇的父亲出生了,他家的生活起居与别人家也没有了差别,剩下的恐怕就是规矩了,比如老冇穿衣、说话,就是站在若岚面前也不能随随便便得没有正行。妈妈活着的时候,看到跟着爸爸瞎折腾的若岚常拿老冇说事儿。待若岚长成大姑娘了,与同村的姐妹们从村北的庄稼地、村南的芦苇地,再是这片同样充满诱惑的槐树林里疯回家,看到规规矩矩地走在村街上的老冇也慨叹不已,老冇的确应该永远活下去。
老冇拿着一台还没有开封的红灯牌收音机,站在若岚面前好久才说,那是他送给若岚的礼物,至于缘由,他嗫嚅了好久才说起若岚刚死去的爸爸,可能觉得有些牵强又说:“这是青岛无线电二厂1982年生产的最后一批收音机,校长的表弟是县五金公司的经理,费了好大的劲才在仓库里找出一台……”见若岚低下了头,老冇也不自在起来,像予以了她极大的伤害,倒是若岚为了宽慰老冇才笑着说:“我怎么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
老冇也笑着仰起头勇敢地看了一眼若岚,拆开包装拿出收音机打开后盖,从兜里掏出两节电池装上,又是很细心地扣上盖儿才咔哒一声打开了收音机,很谨慎地驱动着调台旋钮,伴随着雄壮的乐声,一个男播音员说:“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间。今天是1988年10月22日,星期六,农历九月十一。本台消息:中国工会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大会选出中国工会第十一届执行委员会,倪志福当选为中华全国总工会主席……”老冇又看了若岚一眼见那两道倏然皱起来的玄月眉,低下头忙着又驱动调台旋钮,伴着丝丝的电流声,天津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放每周一歌:月亮出来亮光光亮光光/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哥啊……若岚沉浸在了轻柔的音乐中,也忽视里站在她面前的老冇。
老冇与若岚一起在村里读完小学又去镇中,俩人在县中读完高中,却只有若岚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老冇的奶奶踮着小脚跑到若岚家,与正在蹬缝纫机的裁缝指手画脚地埋怨那个不再教书的语文老师,干什么非抓住有和没有不放!若岚去东北上大学那年,老冇唯一的哥哥有肾病又不能治愈就结了婚,不久就死了。奶奶送走了不能寡居的孙子媳妇,硬逼着老冇写下字据不再参加高考,老冇在考场上败得很惨,也没了再搏击的信心,就去村小学当代课老师,业余时间学无线电,遇到星期天还去镇上摆家电修理摊……若岚离开村子那天,唯独没看见老冇。
那天晚上,若岚靠在那棵槐树上待了很久,脸上露出了倦怠之意,月色也渐渐淡去。若岚决定离开了转过身去,突然觉得脖颈子上放着一只手,惶惶地回过头来,老冇扬着那只手僵在半空咧开嘴无声地笑着说:“脖子上有个虫儿。”
若岚端着一杯慢慢凉了茶发呆时,老有还一心一意地修理收音机。突然觉得脖颈子上痒痒的,若岚放下茶杯扬起一只手啪地拍了一下。老有仰起头看着若岚疑惑地笑了笑没有说话,若岚也笑着说:“脖子上有个虫儿。”
老有啊了一声站起身来说:“机子忒老,好多元件早就买不到了……你等等,我去下边找找。”说罢去了后边的一间小房子。
若岚等了十几分钟没见老有回来,起身走进那间小房子,一盏二十五瓦的灯泡上边覆满了灰尘,灯光昏暗却让她看清地面上有一个开着的洞口。若岚走近才发现是地下室的出入口,有丝丝缕缕的灯光投射出来,连接出入口的木制楼梯看上去很旧了。待若岚弯着腰要喊一声,突然听到老有叹一口气,说:“好像是有来着……别急啊……旧的也是宝贝!”
4、轻点,小心你的牙
阳光很好,若岚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木制楼梯老朽了覆着厚厚的尘土,还有一道道呲牙咧嘴的裂缝,若岚走在楼梯上时不时碰到头上的蜘蛛网,落在脸上伸手拽下来甩在楼梯上还不解气,扬起一只脚跺,伴着楼梯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心颤,脚步也紊乱了。一只躲避在楼梯板上的老鼠闪动着一双黑亮的小眼睛,盯着收住脚左顾右盼的若岚噌地窜了起来。若岚妈呀一声掉头往回跑,咚地一声,头撞在了墙上,楼梯口不见了。若岚眼前是一堵墙,楼梯仿佛是从墙里长出来的或干脆穿透了墙壁又不留一丝缝隙。
若岚亦步亦趋地走下楼梯,凭着感觉断定置身的地方是一间面积不小的地下室,阴冷、潮湿,到处覆满了灰尘也挂满了蜘蛛网,一缕光线绳子一样牵扯着她走到一片较开阔的地带,发现光来自一盏被旧报纸罩着的灯泡,灯下坐着一个头发打着卷的男人,身上也是一套深蓝色工装。一张掉了漆的木桌上放着一台被拆开了的红灯牌收音机,旁边放着改锥和钳子、万能表和试电笔,一个插着电的电烙铁上冒着烟,空气中荡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若岚的脚步声惊动了男人,男人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电阻回过头来,扦进嘴里咯蹦蹦地嚼着如吃豆子,将余下的铁丝从嘴里拔出来扔在地上,冷冷地瞅着若岚不言不语。
若岚喊了一声老冇抖着嘴唇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老冇又冷冷地看了若岚一眼,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纸盒,一只手在纸盒里翻来找去的,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若岚轻轻地叹了一声站着没动,被旧报纸遮蔽了的光投射到斑斑点点的墙壁上也昏暗得可以,却能看清一张被钉上去的放大照片。照片上的若岚笑得很灿烂,站在槐林里背靠着一棵树仰起头来,那双桃花眼里流露出清澈如水的目光,脑后的马尾辫被花手绢禁锢着看到的只是侧面,却像一只落在马尾辫上的花蝴蝶。老冇依旧专心致志地在纸盒子里翻找着,可能是若岚的脚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又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若岚惶惶地低下头去。
若岚咧开嘴讪笑了一声忙着并拢了嘴唇,目光依旧在那张照片上。照片是黑白的,拍摄器材应该是老海鸥照相机,连衣裙上的碎花只能在黑白交错的底色里绽放出想象的烂漫,脚上的白色塑料凉鞋颜色也不是很鲜明,那双肉色丝袜更是若有若无,露出的小腿却与高耸着的胸一样张扬……若岚将目光移到老冇的头上,仿佛不由自主地扬起一只手啪地拍在脖颈上。老冇再回过头来依旧冷冷地看了若岚一眼又低下头去,哗啦啦的声音甚是刺耳。
若岚将长发盘起来似乎故意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黑色透视T恤配搭亮片Mini裙展示的是窈窕得有些妖艳的身材,两条光洁的大腿与若隐若现的胸部、胳膊又是欲罢还休的呼应或召唤,再是从脖子、腋下和最最隐秘的地方散发出来的香奈儿味道应该颇具诱惑……老冇依旧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情。
若岚原打算继续站下去,老冇突然烦躁地站起来又坐下,回头再看一眼若岚目光依旧是冷冷的,还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怨怼。若岚讪笑了两声转过身去,迈开的脚走不远,咣当一声惊动了若岚也撼动专心致志的老冇,的确是撼动!置身于如此阴暗的地下室里,哪怕是一点点动静都反应得极其强烈。老冇继续专心致志了,若岚才绕开被她踢翻的一个旧锅盖往前走来。
地下室里有一条条过道,过道两边是一间间房子,房门是虚掩着的,若岚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开了。房间里依旧阴暗得可以,好在若岚慢慢地适应了黑暗,凭着感觉走到墙边,瞎子摸象般地在凸凹不平的墙壁上摸索着,神奇在若岚几近绝望的时候出现了——一道门自动开启,涌动着扑面而来的冷气。若岚忙着躲避到了一边,扬起一只手放在鼻子前扇动着,盘旋在鼻子周围的不良气味依旧很顽固,却似乎被什么推着走了进去。
地面上摊着很多杂物,若岚伴着稀里哗啦的声音迈开脚步,一只手放在高耸的胸上,嘴大张着呼吸也甚是急促,可能脚步声又惊扰了一只蛰伏在房子里的老鼠,吱吱地喊叫着从若岚的大腿上蹭了过去。若岚感觉到一种凉飕飕的恐惧啊地的大喊了一声,无力地背靠在同样阴凉的墙壁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摸到了一层厚厚的冷汗,身体随着心脏剧烈地跳动犹如触电般地抖动了起来,眼也紧紧地闭上了。
说不清过了多久,若岚才恢复了一点理智,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摸着墙壁,一道道自动开启的房门引着她快步往前走去。当若岚耳边响起嗡嗡的声音撒腿就跑,脚下没根,头也时不时地碰到墙壁上。摸着火辣辣的额头汗也在汹涌,若岚又不肯停下脚步,一道道房门开启了又自动关闭,关闭了再开启,反反复复,气喘吁吁地靠在墙壁上的若岚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了……突然传来一阵雄壮的歌声,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若岚被歌声牵扯着又走到老冇的身后,伴着歌声一个女播音员声情并茂地说:“今天的节目全部播送完了,谢谢您的收听,我们明天再会!”
老冇拿着那台组装好了收音机,不住手地驱动着调台旋钮,男女播音员们不停地说播送完了,电流发出的滋啦声也此起彼伏。老冇气馁地放下收音机,若岚忙着伸手拿了起来。老冇又冷冷地看了若岚一眼站起来,走到若岚身后仰起头看同样是斑斑点点的天花板。若岚也不甘心地用手驱动着调台旋钮,滋啦啦的声音响过一阵,一个女播音员说完再会伴着刺拉拉的咕噜噜又响了起来,回头看一眼老冇,说:“收音机坏了。”
老冇笑了,却依旧冷冷的,扬起手放在了若岚的头上。若岚的心扑腾腾地跳着脸也红得如火烧,被她拿在手里的收音机掉在了地上,啪地一声塑料壳变成碎片,迸溅出来的电子元件撞击着大腿感觉到轻微的刺疼,颤抖着靠在了老冇的怀里。老冇张开嘴吸吮着从若岚的头发里散发出来的香气,一只手放在那段白皙的脖子上,若岚感觉到冷蛇钻心般的苦痛,却只能紧紧地偎在老冇的怀里不动……老冇张开嘴叼住若岚的长发,待若岚感觉到疼痛轻轻地啊了一声。老冇似乎很体贴地解放了那绺头发,张着嘴用舌尖舔若岚的脖子。若岚又感觉到钻心的冷,好在涌动在体内的热很快化解了那种糟糕的感觉,一只手扬起来放在老冇的脸上摸到的竟然是一致的凉,也感受到老冇颤抖着的身体昭示着无法消除的焦虑和困惑。
老冇似乎不在意若岚在想什么,张开的嘴顺着那段白皙的脖子滑下来叼住黑色透视T恤的圆领,刺啦一声,T恤碎了。若岚惊讶地从老冇怀里挣脱出来,看到老冇那张扭曲了的脸,也看到他吃碎衣衫像吃电阻一样津津有味,长长的衣衫拖到了他的胸前,用一只手配合着一点点地往嘴里扦着又像吃面条儿。待老冇将那团衣衫吃了进去,顾不得从嘴里流出的哈喇子,将若岚拉过去,张开嘴吊住了她的衣袖、衣襟……一件透明T恤眨眼被老冇吞进去后,那双放着绿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亮片Mini裙,裙裾、裙摆……伴着刺刺拉拉的声音,若岚拉住老冇的手颤着声儿说:“轻点,小心你的牙——”
老冇将耷拉在嘴边的一块裙裾用一根手指塞进嘴里,又迫不及待地用嘴撕扯黛安芬的秘密……似乎还不够,老冇迫不及待地把颤巍巍的若岚抱起来放在椅子上坐下,扒下脚上的蛇纹红色坡跟皮鞋,像一条获取美食的狗躲避到一边饥不择食地啃了起来。一双鞋啃完后,老冇再将脚上的袜子扒下去,若岚就真的一丝不挂了。
打着饱嗝儿的老冇像刚吃完一只烧鸡,从牙缝里拽出一条布丝甩掉,冷冷地看了一眼若岚头也不回地走了。若岚急切地喊了一声,老冇像是没听见一样很快融入了黑暗中。若岚低下头看着散落了一地的收音机碎片,扬起手无奈地捂住耳朵咧开嘴呵呵地笑着说:“收音机坏了。”
阳光依旧很好!
5、别碰我的红灯
风渐渐凉了起来,却也只是日落之后、月亮慢慢拱出了云层,凉的风驱散了白日的燥,月色又是那么好!若岚坐在客厅窗前的椅子上,眼前弥散着悠悠然然的岚,恰如身上的纱,扬起手触摸到的却是薄薄的漂浮着的凉,才还舒展着的玄月眉又紧锁了起来。扭过头去,若岚看到放在小圆桌上的收音机由不得伸手拿了起来,哀叹一声,说:“收音机坏了。”
咔哒一声,若岚不甘心地打开收音机,驱动着调台旋钮,刺刺拉拉、咕噜噜的声音响过一阵,女播音员耐心地等着嘟嘟的声音响完,播报现在是北京时间20点整,紧接着伴着情意绵绵的旋律将若岚带入梦幻般的境界。李斯特用一串串阿拉伯数字述说着爱恋、期盼和回忆。仿佛是一个个从收音机里蹦出来的音符撩拨着若岚身上的纱,眼前的岚也活动了起来,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的月光就有了出神入化般的动感……爱又究竟是梦,混杂着刺刺拉拉的咕噜声再响了起来,若岚那只扬起来打算抓一把月光的手僵了,整个人也变成了被纱包裹着的冰雕。
佟子走了,像一片羽毛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很多时候,若岚都在记忆里竭力搜寻佟子的影像,应该令她刻骨铭心的是他们在卫生间或卧室里。佟子似乎早就做出了离开的决定,伴着慢慢升起的月亮,为若岚在浴缸里放满了水,水里飘荡着玫瑰花瓣和浴液泡沫。那时候,若岚极力启动嗅觉系统,刻意保留着从佟子的头发、手指和脊背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很好啊,一种自然而然的味道!似乎还不够,从卫生间里出来的若岚拉着佟子的手,佟子会意地一笑将若岚抱了起来。那一刻,若岚的心倏然变得紧绷绷的,甚至能听到从佟子身上发出来的嘎巴声,那不该是骨骼不堪重负的哀怨……佟子是有生命的,却总是那么薄薄的像皮影……好像使用过这样的比喻,比喻在若岚被佟子抱在怀里时总是变得那么脆弱,与一个实实在在的躯体躺倒在柔软的席梦思上才能消除所有的郁结。
若岚与佟子躺倒了床上。
月色依旧那么好!
那一刻,床在若岚眼里倏然变得广阔无垠起来,佟子也小得可以捧在手掌心里,用一根手指抚摸着那一身光洁也柔滑的皮肤或放在那张红润也白皙的脸颊,再是那两片鲜嫩也富有弹性的嘴唇……佟子安静地闭上眼睛蜷缩在若岚的怀里,若岚倏然生发出丢失的恐慌,将佟子死死地抓在手里,一次次地哀求,不要动……不要动……仿佛动一下佟子就消失了,却还是消失了。
刺刺拉拉、咕噜噜的声音又搅扰了若岚的耳膜,若岚有些气急败坏地关掉收音机。房子里静了,又静得让若岚胆战心惊,好在月色还是那么好!
若岚那只僵在半空的手慢慢垂落下来又触及到凉飕飕的纱,慢慢躁动的心却热了来,纱也变成了重负。若岚站起身去掉枷锁一样拽下身上的纱随手扬去,纱如一块漂浮着的云融进如岚的月光里,月光接纳了纱也毫不吝啬地照耀着若岚那如冰雕般的胴体。
若岚呆呆地站在月光里,突然被不明原因的声音震动了,嘎巴、哗啦、轰隆……不对,咔嚓——咔嚓?若岚迈开步子去了卧室,卧室里是静的,床、柜子,梳妆镜,还有桌椅,哪一样都安安稳稳地待在哪里……再走进一间卧室,依旧响着那些声音,不甘心又跑进卫生间、厨房和餐厅,连储藏间都没放过,似乎那些声音来自遥远的天际。
再回到客厅,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强烈地冲击着若岚的耳膜,以致于抱着头蹲下身来脚下踩着那层薄纱,包裹她的只有如岚的月光。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突然发出咔咔、哒哒、啪啪的声响,若岚仰起头来看着不停地跳动着的秒针咧开嘴呵呵地笑了,扭头看一眼放在小圆桌上的收音机无奈地摇摇头说:“收音机坏了。”
又是咔哒一声,若岚循声望去,门锁转动了片刻房门被人打开,佟子走进来回身把门关闭了才冲着若岚笑。佟子的手是凉的,露水的侵袭致使头发湿了,那张光洁的脸上充满了笑意也有一时难以消除的疲惫,好像在月光里走了好长时间,连肩上的LV包都随着身体颤……若岚将佟子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脸温暖佟子的脸,手颤了心也在颤,却必须死死抓住这个时刻都可能飞走的影子。
佟子将LV包放在地板上,攀附着的是一棵有呼吸的树,也是一座可以躺倒的山,山上绽放着石榴花,红得艳艳的叶片包裹着蓬勃的花蕊,花在微风中摇摆着挂着露珠的叶片儿,根却飘荡在云层里……花儿笑了,一滴露珠掉在若岚的脸颊上,也是凉飕飕的。佟子张开嘴要用舌尖驱逐那滴摇摇欲坠又不肯离去的露珠,却被若岚用嘴制止了,两张嘴合在一起又是一次绝妙的珠联璧合。晶莹的露珠依旧摇摆在若岚的脸颊上,稍微动一下之于若岚来说都是莫大的震撼啊,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搂着佟子一遍遍地说:“不要动……不要动……”依旧是哀求。
佟子还是离开了若岚,从LV里拿出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也是黑色的,机体上除了严重的磨损,还有几道无法弥合的裂纹。若岚惊讶地张开嘴一时又不知说什么,佟子咔哒拧开收音机的开关,伴着丝丝的电流声,播音员播报现在的时间是零点整,北京音乐广播的《就听好歌不听话》的确很好听:当你沉入海底/我追随着气泡留下的消息/爱你就像爱上一条鱼/怕悄然游离/在哪里才可以找到你……若岚又紧紧地搂着佟子,说:“我爱上了一条鱼吗?”
佟子呱唧着眼没有说话,若岚笑着又说:“是……你就是一条鱼,我能在任何一地方找到你,可你必须为我找到一台时刻不离不弃的收音机。你找,找啊找,找了很久很久……也是一个女人一直保留着这台红灯牌收音机。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一个女人与收音机的故事。她死了,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车是一辆深红色的雷克萨斯LX,可她死的时候很老了又没儿女,没有人能实现她的遗愿——永远保留这台收音机。你是从她的远房侄儿哪儿得到的,你们是很好的朋友,他没要钱,你要不去他会送给天天在小区外嚷嚷着收破烂的老头儿……就这么简单!”
佟子咧开嘴笑了,沙宝亮退场,水木年华又开始诉说:我只想告诉你/爱上你我很快乐/就这样看着你 /我永远不会转过头……若岚突然扬起了一只手,佟子一时不知所措,剧烈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被他拿在手里的收音机啪地一声摔在了地板上,歌声戛然而止。佟子瞅着碎得无法收拾的收音机无助地看着若岚没说话,起身走到窗前的小圆桌前,一只手还没触及到那台收音机,若岚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别碰我的红灯!”
月色还是那么好!
6、我就要那朵花
走进电梯就意味着拒绝了大厦外边的朝阳,也必须无条件地接受无力的苍白。若岚的目的地是187层,背在肩上的寇兹包里装着那台一旦打开便刺刺拉拉、咕噜噜响叫着的红灯牌收音机。187层有一个老工程师,若岚与老工程师在手机里交谈时,他满怀信心地说:“当年,我就参加了红灯牌7301型七管三波段台式收音机的研发工作,熟悉每一个元件,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画出详尽的线路图……”老工程师又说了些什么,若岚没有太多的记忆,却满怀信心地走进了这座大厦,老工程师也许就是那台收音机的缔造者!
工作间里很杂乱,废旧的报刊杂志、家用电器外壳堆放在角角落落,一张看上去很气派的班台上摊着大大小小的电子元件……若岚闻到一股松香的味道,又拒绝不了从老工程师的嘴里、鼻孔和被他攥在手中的雕花大烟斗里散发出来的叶子烟味。老工程师戴着一副黑色宽边老花镜,头发斑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穿着一套至少是七十年代的劳动布工作服,多次洗涤颜色发白了,胳膊肘处还有磨损,用缝纫机细密的针脚走过好多圈才不至于露出洞来。
老工程师见到若岚很热情,语气也很轻松,却很费劲地扒拉开身边的杂物才站起身来,请若岚坐下。若岚低下头看了一眼堆在脚下的杂物笑了笑,从寇兹包里拿出收音机隔着一摞旧《红旗》杂志递给了老工程师。老工程师接过收音机放在了一张崭新的《人民日报》上,报纸头版横排着两张毛泽东会见外宾的照片,照片两侧竖排着两行新闻标题,伟大领袖毛主席会见鲁巴伊主席、伟大领袖毛主席会见尼迈里主席……老工程师叼着烟斗从那些散落的元件中扒拉出改锥、万能表和钳子,如入佛境般地开始修理收音机。
时间过去了大概三十分钟,若岚听到的还是刺刺拉拉、咕噜噜的声音,动了动发麻的脚碰倒一台电视机外壳惊动了老工程师。老工程师仰起头冲着若岚笑着说:“耐心一点,修补一件东西必须需要一个细致的过程。”
老工程师又摆弄了一阵咕噜噜的声音没有了,若岚看到老工程师展开的眉头也舒心地笑了笑。拿起万能表,老工程师突然又放下了,伴着刺刺拉拉的声音觑着眼盯着一个电子元件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冲若岚笑着又说:“问题就出在这个元件上……你稍后,我去去就来。”说罢站起来扁着身子从若岚身边走了过去。
工作间里有很多门,老工程师推开一道门走了进去。若岚借着杂乱的旧物留下的缝隙也走到一道门前,随手推开,里边也堆满了东西,很杂很乱。若岚叹一口气走到窗前,大厦外边的阳光投射进来能清晰地看到蹦窜着的尘土,所有的一切才变得真实起来。
老工程师进去十几分钟后还没出来,若岚无所事事地再走到一道门前随手推开,房子里是空的,很狭窄,说是一条过道合适,没有灯光,却有一股潺潺的流水声传来,与流水声相伴的是扑面而来的潮凉之气。若岚移步进去,仿佛被谁推着一样一步步深入,直到看到一片似湖似河的水才止住了脚步。水边生长着繁茂也自由的树木,绿就成了这片区域的主调。透过枝杈的缝隙,若岚看到一座座连绵着的山,却又是那么得遥不可及……阳光还是那么好!
路在若岚几近绝望的时候出现了,若岚顺着水边往前走了一段回过头来,发现来时的路没有了,那座大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过身来发现一片片充满荆棘的密林。一只野兔噌地从水边的杂草里窜了出来,蹭着若岚的大腿跑了过去惶惶地奔向密林。
遭受惊吓的若岚本打算往回跑,却不知不觉地反了方向。当若岚进入密林背靠在一棵樟子树上,双手捂住嘣嘣直跳的胸口才发现肩上的寇兹包没了,脚上的白紫色耐克板鞋也不知道甩在了哪里,粉红色的阿迪达斯休闲服被茂密也尖刻的荆棘撕扯成碎布条,布满红痕的胳膊和大腿也暴露得很不体面。若岚仰起头来沐浴着从繁杂的枝杈间脱落下的阳光,喘了一大口气才略微稳住了神,却还没做出去留的决定,虎啸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再被惊吓的若岚扭头看见一只斑斓猛虎裹着冷风扑了过来撒腿就跑。
密林里的荆棘究竟是奔跑时的阻碍,若岚身上的衣服被枝枝蔓蔓的荆棘折磨成布条又挂在了上边,被她的胳膊和大腿极力搅扰着挂在上边的布条颤抖不止,从胸脯上脱落的乳罩也裹在了小腿上……若岚躲避到一棵粗壮的云冷杉后边竟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轻松,那种感觉却是暂时的,虎依旧追着若岚不放,身上只剩下一条内裤的若岚奔跑时的速度也减弱了。当若岚被一棵枯死了横躺在地上的椴树绊倒在地,虎也咆哮着冲了上来,就在它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一个遍地伤痕的尤物时,一支石镞箭带着冷风飞了过来,直逼猛虎的咽喉。猛虎倏然倒在了若岚身边,血盆大口没有并拢,尖利的牙齿上挂着那条被撕扯了的粉红色内裤……若岚惶惶地站起身来,一只手不由得放在了私处,可蔓延在体表的灼痛致使她一时难以自持,颤抖着身体无助地看着倒在眼前的猛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紧闭着双眼腿一软身子倾斜了,老冇敏捷地越过横横竖竖的枝蔓蹦过来将若岚抱在了怀里。背着弓箭的老冇赤着脚,腰间围着虎皮,抱着若岚从虎身上拔出形制规整、磨制锋利的石镞箭往密林外走来。待若岚睁开眼看到被阳光照耀着的草地,也看到了冲着她笑的老冇,扬起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脖子,老冇笑呵呵地踏着草地径直往前来,山也在眼前了。
山洞的面积很大,靠着洞壁的地方燃着一堆火,洞壁上挂着剥了毛皮的野鸡和野兔,有一头野猪躺在一边,脖子上还流着血,像是刚刚捕获的……老冇将若岚放下让她坐在一块厚厚的毛皮上,随后转身走进一个小山洞,工夫不大手里拿着一块虎皮走了出来。若岚不解地看着走近她的老冇没说话,老冇先用似乎早准备好的树叶为若岚擦去身上的血,再把那块虎皮束在她身上就是一条很不错的虎皮裙,触及到伤口惹得若岚不住地吸着冷气,老冇爱怜地看了一眼若岚咧开嘴笑着走到那堆火旁,从洞壁上摘下剥了皮的野鸡用木棍叉上驾在火上烤。
裹着焦糊味道的香气在山洞里弥散开来,若岚的肚子也咕噜噜响叫了,目光却还在老冇身上。老冇满头白发,脸上也布满了皱纹,骨骼却很发达,粗壮壮的胳膊上突起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连大腿都粗壮得像两根檩。老冇将烤好的野鸡递给若岚,她的目光却在老冇胸前那片茂盛的胸毛上,由不得伸出手去摸,硬刷刷得如一蓬蓬钢针,划过手掌心时的疼还带着丝丝的痒,以至于呵呵地笑着拉住了老冇的手,老冇也笑……洞外的阳光还是那么好!
阳光真的很好!老冇看着若岚吃完烧鸡,拉着她跑出山洞,绕过一块块乱石顺着蜿蜒也陡峭的路往山上跑来。山上也生长的一棵棵树木,却是稀稀疏疏地分散着,还算茂盛的树冠遮蔽了阳光暂时能为跑得气喘吁吁的若岚和老冇提供一个能缓解疲劳的地方。当他们的呼吸又变得顺畅起来,老冇又拉起若岚一口气跑上山巅于依旧柔美的阳光下欣赏绚丽的山景。
老冇伸出一只手放在若岚的臀部,又是极其舒畅的感觉迫使她扭动了一下腰肢。老冇顺势将若岚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花……一朵红艳艳的石榴花就盛开在若岚眼前,幽灵一样飘荡在被阳光纠缠着云里。若岚忘记了脚下是狰狞的悬崖峭壁,伸出一只手去够那朵孤立地开放着的石榴花。老冇看到了悬崖的凶险,也看到了那朵石榴花的娇艳,却死死地拉住了若岚,若岚气哼哼地瞪着老冇说:“我就要那朵花!”
老冇放下若岚,伸出一只手抹去若岚额头上的汗珠,咧开嘴笑着扬起那只手,一只脚慢慢抬起来。那朵飘荡着的石榴花仿佛接受了老冇的召唤,荡悠悠地飞了过来,却与老冇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激动不已的若岚啊地喊了一声又说:“我就要那朵花。”
老冇点了点头笑着极力地伸着手,指尖碰到了石榴花,石榴花仿佛承受不住老冇急促的呼吸悠然然地摆动着。老冇往前一拱身子,伴着若岚的一声惊呼,人与花一起飞了起来。花依旧盛开在被阳光纠缠着的云里,老冇却像一片树叶飘然而去……阳光还是那么好!
一阵风呼呼地吹了过来,山消失了,密林也不再有,倒是还留着那片像湖像河的水,树木也郁郁葱葱,再是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厦。
若岚顺着原路回到大厦,房门开着,若岚借着杂物留下的缝隙,走到那张杂乱不堪的大班台旁,收音机依旧放在那张崭新的《人民日报》上,却不见老工程师。若岚拿起那台还没组装好的收音机咔哒一声拧开开关,刺刺拉拉、咕噜咕噜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收音机坏了。”
太阳升上了中天!
7、收音机坏了
离那片槐林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坟地,也是半沙半土,周围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桑林,说是林有些牵强。老早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坟茔,一棵棵桑树张扬着伞状的树冠也是枝繁叶茂,旧历三四月间枝头上挂起了花,花落了便结了果,又等不到桑葚红了就被人摘走了,有采桑叶喂蚕的人,也有跑来玩耍的孩童,桑树本来自然生长也难免自生自灭。也有顽固的,却不再那么茂盛,像那片坟地,无人经管必会荒败!也是早些年,政府号召节约土地,人死后葬在这片沙土地上,桑林也不寂寞。又过了好些年,村里人又开始相信风水邪术,纷纷购置坟地将先人的尸骨转移,桑林里慢慢地冷清了,依旧留在那里的多是家中没人或早年死去的未成年人,很小的坟茔被到处生长着的荒草掩藏了,月亮出来落下一层厚厚的惨白。
若岚在一座坟前摆上供品和酒水前要扒拉开蓬勃的荒草,再点上几根香、烧一叠冥钞,一切都按乡俗打理,却总是悄悄的,好多年了,头顶着月亮、脚下踩着一层厚厚的惨白,贼一样来又贼一样地走。埋老冇的时候,由老冇的一个叔伯哥出面料理,帮忙的人都是左邻右舍,若岚也在场来着,却只是负责老冇的丧葬费。老冇的坟周围有奶奶、爹妈和哥哥,再是那个老早死去的老婆……坟头也被荒草掩盖着,叔伯哥是老冇唯一亲近一点的族人,前些年带着家人迁到了外省与儿子经营一家建筑公司,老冇的坟荒寂了却不孤单。若岚蹲下来将一根歪倒了的香扶正才从脚下的手提袋里拿出一叠冥钞,点燃了拿着一根小木棍挑拨着让那些冥钞烧透、烧完才能到老冇的手里。
奶奶逼着老冇成过一次亲,那时候老冇三十出头了,不再去村小学代课便在镇子上开了一家家电维修部,天天骑着一辆旧飞鸽自行车来来回回地跑。也是一年秋天,若岚曾与老冇遭遇在广州一家小饭店里,当时她走在街上看到一家挂着北方菜招牌的小饭店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见到坐在餐桌旁吃饭的老冇就是他乡遇故知了。那是若岚第四次在广州举办了个人时装发布会,《梦幻西雅图》在业界很轰动,也是若岚有生以来一块很重要的里程碑!发布会结束之后,若岚面对鲜花、掌声和闪光灯,突然有了吃家乡菜的愿望,找出好多理由才从酒店里跑出来,却没想到遇到老冇。
老冇穿着还是那么规矩,说话时脸上显出两片红,见到若岚自然手足无措,若岚请老冇坐下要了菜与他一起吃,还喝了一点酒。很久以后若岚才知道,老冇去广州不只是为了看那场《梦幻西雅图》,自从她离开村子读大学后,老冇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找偏方,还去寺庙古刹烧香拜佛,却总是选择有若岚的城市。若岚在业界享有一定声誉后,一年里有很多时间奔走在外地,每一次服装发布会都很招摇,也难怪老冇能那么准确地摸准她的行踪。读大学时,遇到星期天出来逛街,若岚与老冇遭遇过,可更多时候老冇躲避在角落里,像偷窥又不像偷窥。
那天,若岚与老冇说的最多的是那台红灯牌收音机。也是若岚看着老冇那张时不时红起来的脸才被一丝愧疚死死地纠缠不朽。老冇买的那台红灯牌收音机一直陪若岚到现在,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就像每次拿起剪刀面对一堆布料时总是想起父亲那双大却灵巧的手。
老冇结婚的事情若岚知道一个大概,彼此邂逅在他乡也没说起过,仿佛是都刻意避开的敏感话题。其实,老冇与哥哥一样有着严重的肾病不能结婚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老冇还是结了婚,老婆是四川人。那些年,好多四川女人都愿意嫁到北方,老冇当然要付出一些钱。老冇结婚是奶奶牵的头,奶奶还有几件婆婆和太婆婆传给她的金银首饰,可俩人进了洞房,老婆刚躺在老冇身边心脏病突然发作,刚办了一场婚礼又必须办葬礼……老冇一直像局外人。
月亮泼洒下来的依旧是一层厚厚的惨白,一阵风呼呼地刮过来激动了坟前那堆火,一张燃了一半的冥钞飞起来落在若岚的手背上。若岚呀了一声扔掉手中的木棍,却不甘心那张应该属于老冇的钱随风飘走,遂站起来抓住飘舞着的半张冥钞,再拿起那根被烧掉一半的木棍死死地将冥钞压在火堆里。待冥钞渐渐燃尽,若岚眼前剩下的只是一堆冒着烟的纸灰儿。
若岚与老冇再次邂逅是在北京,当时她身为资深的服装设计师参加一次行业年会,会后又举办了个人服装发布会。那时候,若岚多次受邀参加国际时装周开幕式,同时担任几家时装公司的首席设计师、不止一次接受意大利世界时尚权威杂志《BOOK》的采访……若岚的头上飘舞着金光闪闪的桂冠,却在每次酒会、记者招待会后依旧喜欢去街头吃北方菜,就是在北京也不例外。每次去小酒馆,若岚喜欢吃麻婆豆腐或鱼香肉丝,那是父亲的拿手菜,父亲不只是会煮柏子仁粥。
那天,若岚遇到老冇意外也不意外,还是在一家小酒馆里。老冇与若岚吃着鱼香肉丝和麻辣豆腐说她设计的服装。老冇喝了很多酒,若岚的情绪也被酒精刺激得很好,听老冇如数家珍地述说完毕,问:“你喜欢吗?”老冇那张被酒红遮蔽了的脸上充满了笑容,却嗫嚅了良久才说:“女人身上的衣裳不过是一层华丽的纸!”
老冇的脸上没有皱纹,头发很长,天生的卷发总是很有秩序,只是身上的那套深蓝色工装和头上的遮阳帽让若岚甚是疑惑,老冇也没解释。也是好久后若岚才知道,家中就剩下老冇一个人了便毫无牵挂地追踪着若岚的脚步跑,每到一座城市凭着还算精湛的手艺受雇于那些家电公司做售后服务,有几年还在若岚居住的那座城市开过一家维修部,挣的钱除了去医院,就是看若岚的服装发布会……有一天深夜,若岚驾驶着雷克萨斯LX到处乱窜,也是为了那台总是刺刺拉拉、咕噜噜乱响的红灯牌收音机,将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遮阳帽的老冇撞倒在地也不知道,老冇深更半夜地走在大街上究竟在寻找什么,之前,若岚的确不知道老冇一直与她居住在同一座城市。
坟前剩下了一堆不再冒烟的纸灰儿。
月亮升上了中天。
一条弯曲的小路带着若岚离开坟场,风时不时吹过一阵撩拨着若岚那头长发,有一绺不安分的骚扰着她的脸颊又不肯放弃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若岚扬起手将那绺头发撩到脑后,回头看一眼荒漠的坟场,老冇又彻底地淹没在了蓬勃的荒草中……还有那一层厚厚的惨白!
牵扯着若岚走进槐林的依旧是一条小路,月光落在槐林里不只是斑斑点点的惨白,还有遍地的黄叶,渐渐变凉的风还不至于对树叶造成致命的威胁,却总是有经不住凉风袭击的树叶早早地凋谢了。若岚仰起头来能看见一个个偌大的树冠,依旧伞一样。又一阵风吹来,若岚抖了一下,如被针刺般的痒痛久久不去,不由得抱起了双臂背靠在一棵槐树上。
佟子来了,咔哒一声打开手中的收音机,伴着均匀的电流声,一个男播音员说:“美国总统奥巴马9月10日在一次全国性电视讲话中表示,他已经下令对叙利亚进行首次空袭,并加大在伊拉克境内的打击力度,这是美国打击伊斯兰国武装行动大举升级的表现……”佟子抬起头来看见若岚那两道倏然皱起的玄月眉,低下头忙着又驱动调台旋钮,若岚听到刺刺拉拉、咕噜噜的声音,突然觉扬起一只手拍在脖子上。佟子惶惶地看着若岚没有说话,若岚无奈地摇摇头又说:“收音机坏了。”
月色还是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