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路上
上学路上
邵明媚
秋风萧瑟,秋色艳丽,秋叶飘零……
在这个秋天走到深处、冬天即将临门的寒冷日子,我想起当年上联小路上的一些情景。
过河
小学一到三年级,我是在村小学上的,四到五年级,就要到北面五里外的河南村联小去上,周边几个村子皆是如此。上学的路,有两条,一条经过一个村庄,另一条经过两个村庄。两条路差不多远近,不论走哪条,我们都要蹚过一条河,是同一条河的不同河段。
这条叫潴河的河流,是大沽河的支流,全长五十多公里,发源于距离我们村北大约三十里的小后洼村,一路向南,曲曲折折,流经十里八乡,成了我们村的小南河。多少年来,她日夜不息,奔走流淌,灌溉着两岸的庄稼树木,哺育着两岸的祖祖辈辈、子子孙孙。
我们总说,河水流经村庄,好像是先有村庄后有河,其实都是先有河才有村庄。逐水而居的先人们,翻山越岭,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在饥渴难耐的时候,来到河边,瘫坐在地,就地生根,繁衍生息,直到如今。河中流淌的是水波,是光阴,也是记忆。
在我的记忆中,小南河总是安静清澈,波光粼粼,缓缓流淌。浅浅的河水中,成群的小鱼,脊背灰灰,逆流而上。我光着脚,踩在水中洗衣服,偶有几条,会调皮地咬我的脚,痒痒的,探手去抓,它们一甩尾巴,又快速游开。
上学路上,总是匆匆,我们无暇跟鱼儿嬉戏。我们急着过河上学。这并不容易。不论哪个村的哪个河段,都没有桥。河水瘦的时候,人们会搬来几块较大的不规则石块儿,放在较宽较深的地方,当作石子儿桥。夏天雨水多,河水丰盈,河面拉宽,涨满整个河床,原有的石子儿桥早被淹没不见了踪影。这时,只能蹚水过河。可是,我们这些饥荒年代的小学生,个个瘦小羸弱,无论是个头儿还是块头儿,都不足以压得住湍急且深的河流,遑论过河。
很快,打南边村庄来的学生们,陆陆续续抵达岸边,齐刷刷站成一排,向着宽阔浩荡的河面默默地行注目礼。邻村一个胆子大、个子高、平时以勇武著称的皮小子,斜视一番排排站的同学们,带着睥睨一切的神情,嬉笑着挽起裤腿儿,一脚踏进浑浊的河水中,被凉水一激,龇牙咧嘴。水凉事儿小,面子事儿大,这时可不能后退,但迈出去的步子,明显谨慎起来。站在岸边的我们,眼看着河水一点儿一点儿漫过他的腿肚子、膝盖,他的裤腿儿往上一挽再挽,眼看就要到大腿根儿了……我们都屏住了呼吸,有同学带着颤抖的语调喊“快回来吧”。当一脚出去探不到底儿的时候,皮小子也顾不得颜面了,赶紧收脚抽身回返,大喊着“妈呀,小命要没了”,与我们一起站在岸边,看着河面,脸上也挂满凝重。
“看!老师!老师来了!”
一个欢呼雀跃的声音,打破了这个湿漉漉的夏晨静谧。
对面岸上出现的老师的身影,犹如空气清新剂,瞬间驱散了盘旋周身的凝重之气,欣喜之情取而代之。
老师来了!
总在我们人生道路上危难之际及时出现的老师,来了!
他们,是来给我们引路,背我们过河的!
无需言语,老师们快速脱下鞋袜,探水过河,而我们站在岸边,静静等待。
代老师,是我们四年级三班的班主任,教语文,他的课总是幽默又风趣。如今想来,当年他也应该年近五十岁了,又深又粗的皱纹布满额头脸面,干瘦干瘦的腰杆儿有些微驼,行动却很敏捷。只见他高高挽起裤管儿,轻轻地、慢慢地下到河里,左左右右,进进退退,几次遇到深至大腿的地方又折回去,终于试探着蹚出一条浅水路。四二班的班主任李老师,跟在他的身后,蹚水过河,一起把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一个一个背过去。
背我过河的,是李老师。与代老师不同,甚至相反,他肉肉的,很敦实。至今,我依然清晰记得,他的后背是那样宽阔坚实,温暖厚重,身上有汗水、露水还有河水混杂的味道,父亲身上也常有这样的味道,令人安心的味道。他背着我,稍稍弯着腰,我的书包挂在他的胸前来回晃动,有时擦过水面,有时打在他的前胸。浑浊灰黄的河水中,倒映着我们的影子。李老师被太阳晒得暗黄色的脸,在水中显得黝黑,我的大半个脑袋从他背后露出来,看不清楚脸,只看见母亲用红头绳儿给我扎的长长的辫子,随着水波上下晃动……
河面上不时流过打着旋儿的水涡,李老师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我的内心却安定平稳,甚至想趴在上面,美美地睡一觉。当然不行,后面还有好多孩子,翘首等着趴上老师的后背呢。
老师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大家共同的父亲。
随着时光的流逝,人生道路上,不时需要蹚过一些岁月的河流,有时候河水平稳,有时候也会波涌浪起。每当似水年华转着漩涡流过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当年河面上的水波漩涡,还有老师那宽阔平稳的后背。
如今的孩子,上学放学都是车接车送,走的都是坦途大路,没有大川小溪的拦截,也就没有老师背着学生蹚水渡河的情谊。
北风
冬日的一个早晨,天还黢黑黢黑的,我跟着哥哥,还有南庄北村的其他孩子,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
西山黑黝黝地立在天边,本就是墨绿色的黑松林,看不到任何影子。东山上有条省道,一辆车打着直远晃眼的灯光,慢悠悠地起伏而过。身前身后的村庄,还沉浸在睡梦中,只有像我们这样有孩子上学的人家透着昏黄的灯光,待我们走出家门,立刻熄灭,为了省电。偶尔的鸡鸣狗吠,也显得睡意蒙眬。只有启明星眨着晶亮的眼睛,俯视遥望着我们这些黑暗中的小小身影,顶着凛冽的北风,一步步走在蜿蜒曲折的上学路上。
路是沙石路,总有小石子儿恶作剧,绊脚,让我打个趔趄,几次差点儿摔倒。黑暗中的我,努力瞪大眼睛,高高抬起脚,慢慢落下去,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生怕再被绊到。我不再打趔趄,却也很快被落下,只能快跑紧赶几步追上,冷不防又打个趔趄。
虽然我走得磕磕绊绊,精神紧张,但也有个好处,尽管北风凛冽,却不觉得那么冷了,甚至还有点儿微微的汗意。天色渐亮,视线好起来,小石子儿也变得温顺,我不再打趔趄。脚步加快,精神放松,全心全意领教起北风的凌厉。
北风像一位暴躁的草书大家,在空旷的田野上怒画蛇虺,喷然生烟。手中“黑电”,像一条狮头大蛇,将树叶全部撕扯吹落,不论大树小树,全都光秃秃地在北风中瑟瑟发抖。
春天烂漫、夏天莹润、秋天丰满的田野,此刻一片荒芜苍茫,天空是清一色的云淡灰,北风无法“飞书于云霞”,只能无聊地卷弄着干枯的玉米叶子玩儿。
正意兴阑珊间,猛然发现我们这些黄口小儿、总角少年,兴致猛起,一个俯冲,带着一丛尖利的刺,呼啸而来。我的脸上随即裂开一道道小口子,像干旱的河床龟裂开片片鱼鳞。就连衣服鞋帽,北风也总能切开口子,钻进去,像一条条小蛇,寻找农夫胸前的温暖。
男生大都戴着雷锋帽,平时耳捂儿都不好好系,总有一个翘在半空中,上下呼搭,很不安分,此刻却都被系得牢牢的,紧紧捂住耳朵和下巴。女生则一再收拢大毛围巾,一紧再紧。每个人都筒着袖子,拱背耸肩,低眉搭眼,想把自己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此刻的我们,多么渴望划一根火柴,变出一个大大的红通通的火炉,“暖得曲身成直身”。
面对我们的严防死守,北风鄙夷一笑,攻势更加猛烈。一条风蛇,握着刺状尖刀拉开我的围脖,将脖子里的那点儿温暖瞬间裹挟带走。我咳嗽起来,不由自主长长地吸进一大口冷气,咳得更加剧烈。
北风推波助澜,一口又一口冷气,灌进我的胸腔,早上母亲做的那一大碗热乎乎的疙瘩汤,终于抵受不住,喷涌而出。
我按着有些咳疼的胸口,低头看着地上那一摊冒着热气的疙瘩汤,愣了好一会儿,才又迈着沉重的脚步,顶着北风,继续往学校走去。
我痛恨北风,恨它吹裂了我的脸皮、手背,冻坏了我的耳垂、手指、脚趾,让我的上学路充满阻力,还夺走了母亲做给我的热汤热饭……
多年来,每当北风那个吹,我总会想起那年上学路上被北风抢走的那碗疙瘩汤。
有次,我跟女儿说起,她一撇嘴角,“一碗疙瘩汤而已。”她怎能理解,在那个年代,那一碗疙瘩汤于我的意义。
大雪
记忆中,小时候的雪,总是特别大,棉絮一般。
要么无声无息,从天而降。仰头看去,就像密密麻麻、又轻又黑的柔软石块儿,扑簌扑簌,组成张张绵密的粗点大网,笼罩苍穹。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棉絮般的雪花团儿,飘然而落。多片雪花抱成一团儿,落在头顶上,衣服上,手心里,很长时间不化,像个大眼儿精灵,静静地看着你,不说话,不眨眼,就那么看着你,直到再也立不住,软下脚跟,化成一汪水儿,凉凉的,落进头皮,渗进衣服,摊在手里……
要么横冲直撞,四处钻营。追着风,在空中上下翻滚飞舞、嬉戏玩闹。打到脸上,生疼,冰凉;钻进脖领里,瞬间化成水,让人从上到下打个激灵;撞到玻璃上,粉身碎骨。光秃的树,寂寞了一个冬天,就盼着雪花儿到来,可以开出一树梨花,可她却很调皮,只经过,撩拨一下,又迅速闪开,像流星划过夜空,给树留下不可追及的遗憾。只有那迎风过枝却躲避不及、一头撞上的雪花儿,留下点点雪痕。
童年的冬日,除了做功课、写作业、挖野菜,剩下的就是玩雪了。我们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踩脚印儿,疯跑打闹……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一年那个上学日的那一场大雪。
那天早上,窗户比往日亮得早,朦胧之间,似乎天已大亮。心中狐疑,是不是起晚了,要迟到了?父亲却似乎并无波澜,心中有定的样子。一辈子看天吃饭的农民,无需看钟表,他的生物钟自动与天地同步。他照例披着棉袄靠在枕头上,吸着旱烟。看父亲一脸淡定,我们知道,时间不晚。一袋烟后,父亲起床下炕,一开门,愣住了!
被好奇心驱使,我们也不再贪恋被窝里的温暖,而是快速抽身,穿好衣服,下了炕。我们站在门口儿,与父亲一样,愣住了!
好大的雪啊!
封住了一大半的门!
父亲踩在椅子上,才一点儿一点儿将严严实实堵在门口的大雪,连推带搡弄出一个豁口儿。父亲顺着豁口儿,爬上厚厚的雪面,挣扎着找到铁锹,再回来,从门口起,一铁锹一铁锹地铲。我们跟在他的身后,用力所能及的工具边帮忙边玩耍,哥哥用的是那把晃头儿的半大铁锹,我用的是扫地的扫帚。
悄无声息下了一夜大雪,老天爷似乎累了,倒头睡了,阳光轻柔飘洒,风儿止住脚步,平常叽叽喳喳的麻雀们也消声噤音,似乎都怕惊扰了他的安眠。
天地之间如此安静,安静得只听得见父亲铲雪、扬雪的声音。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我们才在堂屋门和街门之间,挖开了一条通道。这条通道,除了能够看见一线天,很像一条隧道。不仅小小的我,看不到高高的雪面,就连高高的父亲,似乎同样高不及雪面。
我和哥哥,很是犯愁:怎么上学去呀?这么厚的雪,肯定把路都盖住了,该怎么走呢?如果是在北极,套上几条狗,搭上几块儿木板,我们在雪面上风驰电掣,“铃儿响叮当”着,很快就能跑到学校。虽然我们是北方山村,却离北极还远着呢,家里虽然有狗,可是会不会拉雪橇,并不知道,其实我们连雪橇都没有。所以,这当然只能是幻想,而且是此时的幻想:当时,小小的我,还不知道北极呢,更不知道雪橇。
我们的愁难,因为父亲变得烟消云散。早饭后,他扛着铁锹,带着我们,接着从街门口一铁锨一铁锨地继续铲雪、扬雪,要挖出一条通道,通到胡同口儿,通到村口儿,通到学校门口儿。
不多会儿,我们跟隔壁邻居家的父亲,还有他的孩子们——我们的同学们,会合在他家的街门口儿,然后一同挖到胡同口儿,更多的父亲和孩子汇聚到一起。
大雪封门覆路,家与家之间,村与村之间,阡陌不通。如今,你家我家,你村我村,被父亲们挖开的一条条雪道,再次勾连,天地之间再次变得生动起来。
最欢乐的,还是我们。在这种寻宝式的探路过程中,我们不仅体验着厚厚的大雪、高高的雪墙带给我们的新鲜感,更令我们欣喜的是,每一次不同父亲的铁锨挖通时的会合惊喜。犹如躲猫猫藏了很久,终于找到,找到的人和被找到的人,再难抑制,一齐放声大笑;那欢笑,直冲云霄。
我们不再打雪仗、扔雪球,我们有了更新的玩雪法。在厚厚的、高高的雪墙里,挖个洞,大大的,深深的,大到足以装下小小的我们,深得足够三个两个我们钻进去。我们在里面,有时不说话,静静地,听雪的声音,闻雪的味道,听自己的心跳,感受呼出的热气抚过清凉的脸庞,变得潮潮的;或者,彼此悄悄地说着昨夜的梦、没写完的作业,庆幸着今天即使迟到,老师肯定也不会训我们罚我们。
我们玩,我们笑,我们闹……父亲们铲雪、扬雪,累了就停下,拄着铁锨把儿,简单拉几句呱儿,点上一袋烟,一边吐着烟雾,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时近中午,我们终于在南庄北村的父亲们的铁锹护送下,一串串一溜溜地到达学校。
老师果然没有训我们,更没有罚我们,反而对我们展露笑脸。那笑中带着暖,就如同教室里生的炉子。不同的是,炉子的暖,暖和的是我们的身体,而老师的暖,暖和的是我们的心田。
我们几乎是最后一拨走进教室的,不是因为我们走得晚,也不是因为父亲铲雪慢,更不是因为我们路上玩儿,而是因为我们村儿离学校最远。
后来,我要到北面更远的镇里去上初中。十五里山路,要过三次潴河,顶风骑一个多小时自行车,才能到学校。夏天雨多泥泞,冬天北风吹雪,那辆“大金鹿”对我这小个头来说太高,加之是从邻居家买来的破旧二手车,除了铃铛不响,到处“当当”响,还总是掉链子……
再后来,我到县里上高中,六十多里山路,还是骑着那辆“当当”响的破旧“大金鹿”,两三个小时,跋山涉水……
再再后来,我到千里之外上大学,那里与家乡隔着千重山万条水,乘坐的是绿皮火车。我们县城不是始发站,火车来时,已是半夜,而且早就没有了座位。艰难地背着小包儿、扛着大包儿挤上火车,在走廊间、车厢连接处,勉强找个“针眼儿”大小的地方,靠在座椅背上、车厢壁上,或者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打盹儿。运气好的话,行程过半时,会遇到下车的人倒出个座位,赶快把屁股扔上去。人多,包儿更多,人人都是大包儿小包儿,把整个火车塞得满满当当的,座位底下都是人。火车不堪重负,“咣当咣当”跑得很慢,要十多个小时才能到达。站半路坐半程,站半夜坐半天,下车时,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即使这样,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路远路难。
哪条路,能比那年联小的大雪封路难?
哪条路,没有父亲手拿铁锹开道?
哪条路,没有父亲般的老师指引?
哪条路,没有母亲的热汤热水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