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购站旧事
之前,老家的收购站隶属于镇供销社,坐落在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宅里,坐北朝南。因为近,我年少时常去那里玩。和当年所有的收购站一样,收购站主要收购废品和皮货。皮货是羊皮、狗皮、猫皮及一些黄鼠狼皮。其中羊皮主要是湖羊皮和小湖羊皮。而狗皮、猫皮则来源于家养的狗和猫。一般说,这样的皮子往往来路不太正。
记得当年我家养了一只毛色很纯的狸猫,它脚上的颜色也是灰黑色的(一般狸猫白脚居多)。那猫我们一天只在中午喂一次,其余的伙食都是它自己解决。
俗话说“好猫管三家”,而我家的那只狸猫,将附近人家的防鼠灭鼠任务几乎全包了。可就是这只猫,有一天中午,它没有出现在我家的饭桌边,晚上也不见。我母亲说,一定是被哪个“杀千刀”的给杀了。我不解,问父亲,父亲说,你明天去收购站就晓得了。
果然,第二天,我去收购站,见收购站的阿王正在剥猫皮,我一看正是我家的那只狸猫。
我问阿王,是谁来卖给你们的?阿王说,不认识,是一个乡下人。其实,阿王肯定是认识的,小镇那么小,谁不认识谁啊?他只是出于职业操守罢了。
不过,收狗皮、猫皮只是收购站的副业而已。收购站主要收购的是羊皮和黄鼠狼皮。
羊皮是一年四季都收,每次看到一些成年的湖羊或一些刚出生不久的小湖羊被送到收购站时,总让人不忍卒看。尤其是那些小湖羊,咩咩地叫着,一点都不知道下一秒它们将面临什么结局。故一般阿王要杀小羊,我很少旁观。
我最感兴趣的是,看阿王剥黄鼠狼皮了。黄鼠狼大多是被弶住的,卖给收购站时都已被打死。
阿王剥皮的手法很是娴熟。只见他先在黄鼠狼的四只脚上各横划一刀,又竖划一刀,然后在其肚子上,拉上一个长长的口子,一张黄鼠狼皮就从头到脚被完完整整剥了下来。剥下来的黄鼠狼皮被钉在一块门板大小的木板上,钉时,也有规矩,为了不损伤皮子,一般都将钉子钉在皮子的边缘。
我除了在下乡时吃过老鼠肉外,在此之前,黄鼠狼肉几乎每年都要吃两、三次。
因为我父亲跟阿王关系不错,有黄鼠狼肉时,他总先问我父亲要不要,如要,就先给我家了。
一只黄鼠狼肉,不管大小,价格是两毛钱。黄鼠狼肉很精很香,尤其在红烧之后,闻到其香味,更让人垂涎欲滴。可是在我们家里只有我和父亲喜欢吃,我母亲和我妹妹碰也不会碰。
每次吃黄鼠狼肉,母亲总要埋怨我们,说是吃一天,臭几天,原因是家里的木质锅盖被熏的一股骚臭。搞得我和父亲吃一次黄鼠狼肉就像犯一次罪似地。
收购站前有三根柱子,三根柱子之间用两条约二寸厚、半尺宽的、长长的木板连接着,木板的高度和家用的凳子一般,这就成了两条长长的凳子。
凳子的外面直到河边,种了十来棵枫杨树,那树我是看它种下去的,没几年就长得很高,穿过了屋脊。冬天不说,一到夏天,树荫浓密,成了纳凉和摆龙门阵的好地方,尤其在午后。大街上没有多少人了,可收购站前总是很热闹。
摆龙门阵的两个角色我至今记忆犹新。一个是肖班长,此人解放前当过刽子手,两只兔子眼,红红的,他常跟聚集在收购站前的人,讲一些做刽子手时的奇闻轶事。
他说,有一次,他在刑场上用砍刀杀了一个人,照例,他要去小酒馆喝上一顿酒。酒后,他往回走,觉得后面瑟瑟响,似乎有人在跟着,他停下来往后看,可是没人,他一走,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想,不好,今天砍的人看来是个怨鬼,找上门来了。不过,他老肖不是怕死的人,心想,你要复仇就复仇吧,我等着。
就依然不紧不慢往前走。奇怪的是,那“鬼”一直跟着,直到他进了屋。他打开灯,心想,到亮处,你该回了吧?
谁知,它还是不走,他动一下,它也动一下,好像要这样玩死他似地。他恼火了,把上衣一脱,大声说,来吧!老子还能怕你!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秘密,原来有人在他背上贴了一张粽子壳。他想,一定是刚才在酒店里喝酒,有人跟他恶作剧了。
听到这里,有人说,肖班长,你这是编的吧,怎么这故事我老早就听到过?我听的时候,里面的人可不是你,而是一个读书人。
肖班长不答,只是嘿嘿笑。
与肖班长不同,收购站前还有一个常客是一位姓计名百卿的“坏分子”。
按理说,那年月被戴上“坏分子”这顶帽子,一般人都会抬不起头来,而别人也会对其鄙视或歧视。但计百卿却不是这样,他照样开开心心活着。
戴上“坏分子”帽子,当年是要戴白臂章的,别人戴上那玩意,总是想方设法将臂章的宽度缩小,而他呢?把臂章搞得平展展的,生怕人家不知道那上面有"坏分子"仨字。
最让人搞笑的是,大伏天里,别人为了避免戴臂章,故意穿上汗背心(如此就有了借口不用带臂章了),而他呢,穿上背心,将臂章别在胸前。
这还不算,有一次他又别出心裁,大热天,打着赤膊,在臂章的上下左右缝上四根细绳,就像女人戴胸罩似地,把臂章戴在胸口,大摇大摆地来到收购站,直把在收购站前纳凉的人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计百卿这个人是个开心人,我们曾问过他,你是如何被戴上坏分子帽子的,他嘻嘻一笑: 年底评上的评上的 。似乎他不是“坏分子”,而是先进分子。
计百卿不但人聪明、搞笑,肚子里故事也多,晚年的我,有时想起他来,总认为,他是生不逢时,如果换到今天,他也许会成为一名受观众喜爱的相声演员。
小镇的收购站当年还发生过一件惊险之事。
那是一个大伏天里。我们一群小伙伴在收购站前的河里游水,有同伴潜水摸到了一段“铁”,那铁是一个尺把长的圆柱体,形状很像一个炮仗。
同伴觉得这铁可以当废铁卖,上岸后,即把它拿回家放在床底下,打算存多了卖给收购站。
这事被其父亲看到了,不知是他家祖上显灵还是积德,他父亲要他不要放在家里,立刻去卖给收购站。于是同伴将“铁”拿到了收购站。
收购站里,这天阿王休息,上班的是个女的,叫仙茹。她先用吸铁石吸了一下,被吸住了,断定这是一块铁。就称了称重量,具体多重我也忘了,大概有一斤多吧,当时的铁的收购价是每斤八分,仙茹正要付钱给我的同伴,怪事发生了。
只见这段铁开始冒烟,最初的烟像游丝一样。仙茹慌了,赶紧将铁放到站前的空地上,稍息,“铁”开始冒出了浓烟。活像烧饭时从烟囱里发出的那种烟。
这时,看热闹的人也多了起来。但谁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怪物。
不知谁说了句,这是“定时炸弹”!吓的看热闹的人一下子逃了一半。
就在这时,浓烟中又一下子窜出火光,那火光并不是很大,一朵一朵的,不像灶堂里的稻草火。
于是,有胆大的人就用脚去踩,谁知,火没有踩灭,鞋子反而着了起来。那人慌了,也糊涂了,跳上树的叉叉之间,结果火越烧越旺,有人提醒他,快下来,跳河里!
那人赶紧下来,跳进收购站前的河里。这办法灵,火一遇水,灭了。只是那段铁依然在燃烧着。
好在这时,供销社的头儿来了,他去过朝鲜战场,问明情况后,他一锤定音,说这是燃烧弹。
我们问他,这河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他想了一下说,要么是当年的日本人丢弃的,要么是国民党丢弃的。他还说,这玩意在水里没事,但捞上来遇到一定的温度就会自燃。我们也不懂,只是连连点头。
那件事,事后想想真有点怕,要是不是燃烧弹,而是炸弹,那该如何?当然,我们也为同伴庆幸,要是他不把那东西带到收购站,而是藏在床底下,那后果一定很大,他家刚翻修的几间屋子也许因此玩完了。
上述这些是我少年时期在收购站前耳闻目睹的,不过,它并没有影响我的人生。对我人生有影响的是,收购站里的那些书,准确地说,是那些被判为“毒草”两字的书。
从小学四、五年级到我初中毕业这段时间里,中午时分,不管是寒冬腊月天还是大伏天,我总会去收购站的柜台前站一会,不为别的,是想看看当日的报纸新闻。收购站里订了一份《解放日报》和一份《浙江日报》。
一次偶然的机会,有人来卖旧书(当时是文革时期),我发现那捆书里有几本厚厚的书,很像“字书”(小说书)。
果然,当阿王将书收进放入柜子里时,我的猜测没有错。我跟他商量,能不能借我看看?阿王说,这是“毒草书”。我说,我知道。他说,借你可以,你拿回家去抓紧看,看完了,还给我,不要给人发现。
就这样,我的人生中,开启了阅读小说书的历史。后来有些书看完了,我不舍得还回去,我又跟他商量,我用同样重量的书给他,换那些书,他也同意了,他说,反正那些书也要进造纸厂的。不过,你自己看可以。千万别给人看,否则我会有麻烦的。我点头应允。
可是不多久,我自己的书都换光了,我又跟阿王说,能不能把你收进来的书卖给我?反正你们也没有损失。
阿王是个好人,也许他喜欢我读书的样子,居然又同意了。
以后每次收到旧书,总让我挑,然后过称,而我当时把所有的零花钱及将赢来的钱(赌铜钱,然后把铜钱卖给收购站)都换成了书,那些书伴随我度过了少年期和整个下乡的岁月。
一九七五年我下乡,七八年以一个名不符实的初中生身份参加高考,阴差阳错,被一家技工学校录取,虽然心有不甘,略感扫兴,但毕竟还是凭一已之力,而这"一己之力“的来源,我想和老家前的收购站不无关系,没有它,三年的下乡生活,我定然会过上"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日子。是老家收购站的旧书,使我大多数的日子都能在阅读中度过。
读书毕业后即来嘉兴工作。父母健在时一般每月骑车回家一次,但都是从镇西面取道回家,不走过收购站。故对收购站的变迁一无所知。
直到有一次坐公交车回老家,必须经过收购站时,才发觉现在的“它”已经不是当年的它了:遮雨的廊棚不见了,供人休息的长凳没有了,只有三根孤零零的柱子还立在那里。
站前的十几棵高大的枫杨树,也不知被谁连根掘走了,唯剩几个深浅差不多的坑。至于收购站早已不复存在,代之的是一家杂货店模样的店。
总之,今非昔比。
我闲下来时,有时会胡思乱想。一个店、一座房子有时太像一个人了。它们也有年轻的时候、老年的时候乃至死亡的一天。
比如当年老家前面那个的收购站,当年它在我眼里是何等年轻何等有魅力!(我曾有过这样的理想,以后有一份在收购站里的工作那该多好)可后来呢,它也老了,再后来它也“驾鹤西去”了。
是的,老家前面的收购站已经"死“了,它再也不能死而复生。可我和它毕竟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交集,且这交集又是那样刻骨铭心,以至于我无法将它从我的记忆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