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碗
文/程文胜
干休所传达室老秦打来电话,告诉我门口有一个从我老家来的自称是我同学的人要拜访我。对我这样一个赋闲在家无所事事的退休干部来说,有朋自远方来,自然是一件值得惊喜的事情。我赶紧让老秦放他进来。老秦却压低嗓门说:“程高工,我看这人不像好人,你最好还是亲自来接一下。最近的社会治安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秦的话让我十分不爽,我老家向来民风淳朴,怎么乡亲一到京城就变成了“不像好人”?但老秦是一个负责的人,由于老秦的明察秋毫,干休所少有窃贼光顾,甚至自行车都没丢过一辆。我当然不能批评他善意的提醒。
我迎着风雪一路小跑来到传达室,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瘦小老头立刻站起身来。小老头头发花白,脸色灰暗,羽绒服却颜色鲜艳、宽宽大大,显得很不合身。难怪老秦怀疑。
小老头一边擦拭北京充足的暖气催生的汗水,一边怯生生地迎向我、打量我,然后我看到一张溢满惊喜表情的陌生的脸。
可我实在记不起曾经有过这样的同学,为此我内心充满了愧疚。一生中,我在大大小小的学校出入过十来次,长的五六年,短的几个月,同学校友少说也数以千计了,我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很早之前就对自己的记忆力产生了危机感,别说几十年前的同学,就是十年前的同学故事留有印象的也寥寥无几。就像同样是城市,别人可以知道北京上海广州深训——却不一定知道中国还有个我的老家沙河一样。
我的家乡同学显然看出了我的茫然,惊喜的表情瞬息之间化为沮丧,他说:我是张广平呀,沙河西码头的,想起来了没?
一口地道的沙河话,让我对他的家乡人的身份确信不疑。可我还是没想起来他是谁,便支支吾吾地说着“变了变了”的话。
张广平的表情又开始活泛起来。他说:可把你找到了,找你可真不容易。没想到北京的天这么冷,只好买件羽绒服,穿回去给孩子,算是来京城一趟带的礼物。
张广平又絮絮叨叨一堆话,大意是从某个家乡人那里得到我的消息,趁着春节前赶来看我,把该了的事情了一了。
我的心立刻有些警惕,生怕他嘴里说出让我帮助他的什么人办什么事情来。我一个退休的技术干部,哪里还有办事情的本事?
张广平却没有说出类似的话来,只是急切地把木沙发边上的一个纸箱子提起来,他弯腰的时候,羽绒服的衣摆垂到了地面。他又把纸箱放下,使劲拍打衣摆上沾惹的灰尘。等再提起时,纸箱底忽然开裂,稀里哗啦撒了一地的零碎。细一看,无非是些核桃、枣之类的土特产,但一个棉布缠裹的圆圆的东西在坠地滚动的过程中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音让我的心跟着颤悠了一下。
张广平手忙脚乱地把那个东西捧起来,眼睛四处张望。发现传达室确实没有旁人,确信里面的东西完整后,才郑重其事地把那东西递给我。
张广平神秘的举动引发我的好奇,我说:什么东西这么金贵,不会是定时炸弹吧?
听到“定时炸弹”这个词,老秦立刻从里屋的窗口探出头来。
张广平眼睛看着老秦伸头的地方,小声对我说:到家里再打开看,你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老秦没有发现定时炸弹,失望地缩回头去。
张广平阻拦了我想立即揭开谜底的欲望,然后开始收拾一地的零碎。纸箱坏了,承受不了家乡带来的情意,后来还是我向老秦借了两个大塑料袋,才把混乱的局面收拾利落。
在这期间,我一直等他说出希望我帮助的事情来,但他到底也没有说出来。我一直想问他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忙,但我到底也没有问他。我很后悔对他的拜访动机产生警觉,我想我把一个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何况又是来自老家的故人?我为此感到羞愧。
掀开传达室厚厚的门帘,风雪扑面而来。我提着两个大塑料袋,极力邀请张广平到我家里坐坐,用家乡话说是认认门、话话桑麻。我心里的意思是,从家里收拾一些女儿不再穿用的名牌衣物,或者是烟酒茶之类的送给他,好平衡一下我的愧疚的心情。但他死活不同意,说是来之前已经把回家的火车票买好了,再耽误时间就赶不上了。然后一个劲儿地叮嘱我到家里才能把东西打开,然后就急匆匆地消失在北京的风雪之中了。
我站在干休所的大门,心里想着这位来去匆匆的家乡故人,他来看我,带给我一大包东西,却并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来看我,为什么带给我东西。我反复检索自己的记忆,我查找不出以前帮助过张广平或者家乡亲朋好友的记录,别说解决过什么困难事情,就是亲友间的酬答馈赠也很少有过。总不至于为了同学情谊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来看我吧?
我把揭开谜底的希望寄托在那个棉布包裹上,我想他也许把相求的事情写在字条留在了包裹里。可等我一层层打开之后,发现里面只是一件很普通的陈旧的青花瓷碗,没见到只言片语。那青瓷碗当然不是元朝、清朝的官窑青花器,只是我们家乡土窑口的批量产品,家家户户都有,年代也不久远,没有任何收藏价值。
张广平说我一看就明白了,看来他是高估我的智商了,我捧着青瓷碗揣摩了许久,许久之后我仍想不明白张广平为什么要带给我这只青瓷碗。我也曾打电话回去寻访答案,当然不是寻访青瓷碗背后的故事,而是打听张广平的情况。家乡人告诉我,张广平的女儿在深圳打工,嫁给了当地人,那年春节过后就把张广平接去享福了,更多情况就没有了。
我的女儿倒对这只神秘的青瓷碗发挥了想象,在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当编剧的她十分肯定地给出两种猜想,用她的话说是“历史真相之未能实现之可能”:
一、有个貌美如花的乡村姑娘一直暗恋一个男青年,青年离开家乡的时候,姑娘特意到村口送他,青年喝了姑娘碗里的甜水,她以为青年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青年却一去没有了音讯。乡村姑娘苦苦等待那位坐在自己心尖上的人回来,她用一生的等待珍藏着这只碗,那是青年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姑娘一生未嫁,弥留之际,终于得知故人消息,特意找人送来。二、张广平肯定找错了对象,送错了人。
我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女儿编造的俗套故事里的男青年,可女儿的话让我捧着家乡的青瓷碗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无法承受之重,那是一种年代久远的青涩的回忆,那感受让我十分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