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虽然平淡又平凡，但是，他给了我一个没有痛苦，没有伤害，没有担忧害怕，安全而又温暖的家。所以说，这个家，是我此生最安全而又温暖的家，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我幼年时，母亲便离世诀别，那年正是是公元一九七六年，是中国处于大集体艰苦的年代，对于生长在贫瘠黄土高坡靠天吃饭的农民，闹饥荒是常常的事。父亲一个人又当父亲又当母亲，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抚养成人，在这艰苦卓绝的岁月，可想而知是何等的艰难，是戛戛乎其难矣。所以，他是个好父亲，虽然他一生平凡，但是，在这世间，能有几人能做到这样的一个父亲？
公元一九七八年，我已经成为了小学一年级的一名学生了。在这个北风呼啸凛冽的寒冬，我坐在冰窖般的课堂里上课。宽敞的教室里的中央，虽然放置了烧煤炭的铁炉，可是煤炭是有限制，所以，一旦炭火熄灭，无缝不钻的寒风，便疯狂拼命地钻过教室门宽宽的罅隙，扑向每个人，顷刻，手脚便被冻麻木了，于是，老师便会在上课的期间，让学生们站起来，跺脚，搓手，顿时，教室里，咚咚咚的跺脚声连成一片。放了学，我和同学们像圈在鸟笼里的小鸟，欢快地扑棱着翅膀，飞回自己的家。我跑着迈进家的门槛，家里弥漫着一屋白色温暖的蒸汽，还闻到香喷喷的饭菜味道，我就知道，父亲刚刚把饭菜做好。每年的春耕夏管秋收，父亲皆是在田地里忙乎着，到了冬天，父亲也很少闲着，他有专业修剪苹果树的技术，村里人们承包的苹果树，大都是请父亲修剪的。他没有手表，修剪果树的时候，时时刻刻惦记着放学孩子们的晌午饭，不能错过了回家做饭的时间，所以他总会过一会看看天上的太阳。他是从来没有让孩子们进不了家门，在寒风彻骨的外边冻着，孩子们放了学回到家里，总是能吃到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我把书包咣当扔在土炕边，蹦上土炕，迅速地蹬掉脚丫上的棉鞋，呲溜就爬到炕头，嘴巴里唠唠叨叨地说道：“老天爷，冻死我了，冻死我了。”又是暖手，又是暖脚丫子。炕头，就是烧火做饭火焰直接经过的那溜炕洞下，这里是最暖和的，有的时候，还烫屁股。父亲把饭菜放到土炕上的饭桌上，那几个放学的哥哥姐姐们也都陆续回来了。吃着父亲做的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甭提多幸福了。虽然，那个时候吃的是粗粮，腌菜，但是，吃的却是有滋有味。
偶尔的时候，当我放学回到家里，家门挂着一把铁锁，我的心顿时就凉了。但我还是不愿相信，父亲不在家里头，便把脸紧紧的贴在窗户的玻璃上，睁大了眼睛，使劲地往里看，希望能看到父亲那熟悉亲切的背影，希望看到他在忙忙碌碌的做饭，更加的希望父亲已经把热气腾腾的饭做好了，想到这里，我似乎嗅到到了香喷喷的饭菜味道，可是再看一遍，父亲根本就不在家里，家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没有一丝丝的生命的气息，充满了无尽的冰冷和凄凉，此刻，我的的心情，是相当的难受，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小小的灵魂此刻无处寄托，肉身无处安放，犹如一片离开大树的树叶，有诗云：漂梗无安地。我在心里大声地呼喊着：爹……，于是拔起脚丫向村庄的南面奔跑了去，我知道父亲在那里。父亲在我们上学的时候，他不会离开村庄，亦不会走的太远。我飞跑进苹果园林里，停下了奔跑的脚步，大声地向着苹果林的深处呼喊：“爹……爹……”我的声音顿时响彻回荡在宽阔的园林上空，等了一阵子，父亲背着一大捆平果树枝上钻出茂密的果林，向我笑嘿嘿的走来。父亲是修剪果树的能手，可谓是一把手，有个词语叫做炉火纯青，他的技术这样形容，一点不过分，很惬当。自从这片大集体时期栽的苹果树分户到家，村里的人们大都不请其他师傅修剪苹果树，而是让父亲修剪。其他师傅剪苹果树，往往都是先讲好了价钱，而且价钱都不低，要的价钱不低，还不能赊账，然后才动手干活。结果呢，修剪后的苹果树倒是长的枝繁叶茂，却看不到几个苹果。父亲是只要乡亲们让他修剪果树，他从来不推辞，而且也从来不跟他们开口要钱。乡亲们都是尽自己心意给的，那些家中比较贫穷的给的酬劳就更加的少了，但父亲从来不争，倘若是碰到家境贫苦的，父亲是坚决不收一分钱的。还有，父亲若是修剪起苹果树来，他常常是沉浸在忘我的境界里，所以偶尔的时候就会回家晚了些。今天天气阴沉沉，父亲看不到天上的太阳走到那里，所以就没有了其他的办法来知道时间，回家给放学的孩子们做晌午饭，就会不准时，或是早了或是晚了。我为父亲拍打去衣裳上的细碎树枝和灰尘，接过父亲手里修剪果树的剪刀和手锯，一起踏上回家的路。此刻的我，找回了那颗似如漂梗流浪的小小灵魂，安放在父亲温暖的身边。
一个暮秋的清晨，我还在温暖的被筒里做梦吃着油香糯甜的油炸糕，忽然被父亲喊叫声给惊醒，硬生生的把我从美梦里揪出来。父亲是急性子，怕我们上学迟到了，每每是天黑魆魆时就起来把饭做好了，然后总是会提前很早就喊叫我们起床。我睁开了蒙眬的眼睛，父亲还在絮絮叨叨地喊着：“起，起，快点儿起了，饭冷了，要迟到了。”我是最懒惰的一个，常常害的父亲口干舌燥了，才舍不得地离开温暖的被窝，穿衣吃饭。当我穿好了衣裳下了土炕，忽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肚子突然疼的站立不稳，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父亲吓坏了，问我怎么了，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只顾捂着肚子哎哟。父亲突然明白，说道：“肯定是昨天晚上吃油糕吃的太多了，胃脘住了。”我忽然就想起昨天晚上，父亲做了好久没有吃的油炸糕，我是吃了一个又一个，愈吃愈想吃，父亲阻拦了我，告诉我不能吃了，要撑坏的，但是我不听劝告，又死乞赖脸吃了一个。我看到父亲拿了一个油炸糕，然后丢进生炭火的铁火炉里，至到炙烤的黑焦黑焦。然后父亲将外面的烟灰用黍穰做的笤帚扫了，让我吃，他说：“以食克食。”父亲所说的以食克食，是流传在民间的土方。这所谓的土方，就是吃了什么东西不消化了，就用不消化的东西来烧焦吃了，便消化了不消化的东西。好端端的油炸糕烧的又黑又焦又苦，我是皱着眉头，咬着牙吃下去，希望自己吃了赶快好起来，实在是太痛苦了。吃完之后，我立马问父亲：“快好了吗？”父亲呵呵呵笑着，道：“那有这么快。”我一听，很不愉快，忽然又疼的哎哟起来。父亲又愁苦了脸，过了寸刻，说道：“有办法了，来，躺下，爹给你慢慢揉揉肚子。”我就听话的躺下了。父亲把那片蒲扇般的手掌覆盖了我的腹部，打着三百六十度的旋儿，轻重有度，我的肚子暖洋洋的，而且很舒服，感觉不那么疼了。父亲边揉边数着，一圈儿，两圈儿，……，似那催眠曲，我渐渐地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生我养我的这片热土，每逢春天来临，就特别的喜欢刮风，这就是春风吹又生。春风把沙土纷纷扬扬抛洒到浩瀚的天空里，俄尓，天地间漫天飞舞弥漫着跋扈飞扬的沙土，犹如晦暗的傍晚。这春风刮起来就是一整天。每逢薄暮，这春风就停了下来，没想到风也有疲惫的时候。所以，这里的女人们，在春天里一定要头罩一块头巾，倘若是初春，风是冷峭的，所以罩的头巾依旧是冬天的厚围巾，若是到了春末，就要更换纱巾了。我的同学她娘给她买了一块新的纱巾，绿格莹莹的，里面还金丝丝，好好是的吸人，我羡慕的心里直痒痒，心里想：你有，我也有，我一定让我爹也给我买一块新纱巾。每年，我都是罩姐姐们替换下来的纱巾，不是褪了颜色，就是上面爬满了黑洞洞的窟窿。我跑回家，面对着爹，把张小脸拉成驴脸，然后从头上解下那条灰不溜秋长满了洞洞眼眼的纱巾。这条纱巾，是密密麻麻网状，它曾经的颜色是冰蓝的，是父亲专门买给大姐的，后来传授给二姐，最后，二姐传授给了我，已然是很破旧了。我终于鼓了鼓勇气，向父亲开口要新纱巾，而且，要求是红艳艳的，里面有金丝丝的。父亲听了后，笑呵呵，没答应我。我想，肯定没指望。后来就把这事情抛到脑后勺去了。一天，二姐突然跑到我的面前，神秘兮兮地冲着我笑眯眯，两只手背在身后，然后问我：“你猜我身后有什么？”我不猜，于是直接跑到她身后一看究竟，二姐就是不让看，笑呵呵躲避着，看我恼了，高高撅着嘴巴，她忽然高高举着手，手里有条红艳艳金丝丝纱巾。我问二姐纱巾从哪里来的。二姐说道：“咱爹好些日子没有冲鸡蛋喝了，都是为了给你买红纱巾。”我的眼睛顷刻湿润了。父亲身体颇是的不好，家里没有营养的东西，只有自家养的那几只鸡隔三差五下颗鸡蛋，父亲就依靠鸡蛋来补补身体。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拥有了我想要的新纱巾了，我双手捧着这块来之不易的纱巾。纱巾是今年刚刚流行起来的，它太惊艳了，颜色红格艳艳，晃人眼睛，鲜艳的犹如夏天奔放的花朵；放在手心里，滑滑的，凉丝丝的，犹如捧着一掊水，一不留神，它就滑溜到地上。
后来，我逐渐长大，懂得了爱美。这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我十八岁的生日。父亲悄悄给我买了双新鞋，红艳艳的鞋帮，鸭嘴黄的鞋底。鞋帮是灯芯绒，不是过去那种粗糙的颗粒绒，也不是一棱儿一棱儿的那种灯芯绒，而是一种刚刚时兴极细腻平面的灯芯绒，手抚摸上去，滑溜溜，暖融融，穿在脚上，又舒适又好看。
但我不舍得穿，只有走亲戚的时候，才拿出来穿一次。我是非常的珍惜和爱护这双鞋的，但还是意外发生了，不小心，被可恶的树根绊了一跤，鞋尖撕扯了个口子，那三角口子冲着我龇牙咧嘴。我心疼死了，同时也吓坏了，生怕遭到父亲的责怪，惹了他生气，于是，我就把鞋藏匿了。这一切，逃不过父亲的双眼，他把那双红色的鞋寻找出来，埋怨说：再不穿，就沤掉了，败家的闺女。然后回屋，在针线笸箩里翻寻出块红色布头，这块小小的布头，还是给我们扯布做红领巾剩下的。然后，父亲坐在庭院里的小板凳上，纫针线，纫了两三回没有纫进针眼。父亲如今是花甲之年了，他的眼睛早已花了，不听使唤了。我便替父亲纫针，一次就把线穿过了极小针眼里，父亲嘿嘿嘿笑道：“还是小时候好！”。父亲把鞋放在膝盖上，极仔细地一针一线缝补起来。弥补好后，放于掌心，左看右看，远看近瞧，并不满意，于是站起身来走进灶火间。父亲手里拿了一段没有燃烧尽杨树枝柴火棍，朝那块布丁上涂染黑色，然后再端详了又端详，说道：“怎么样，这回，颜色差不多了吧！”我看了看，对父亲说道：“嗯，几乎看不出是补过的！”父亲得到了我的认同，高兴而又欣慰地笑了。我五岁就失去了母亲，父亲把我们兄妹六个拉扯大，还要像母亲那样给我们做饭，缝缝补补。所以，除了不会绣花，他的针线活儿可以与手巧的女人媲美了。
光阴似箭，兄弟姐妹六个相继长大成人，相继离开了家，大姐嫁于邻村，其余的去了遥远千里之外的地方，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然后便在异省他乡结婚安家落户，或是工作了，家里就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我是父亲最小的孩子，我在与我们村相距五里的乡里上中学，每逢礼拜才回家。我上学的时候，家里就剩下父亲孤零零一个人了。父亲生了重病，嫁到邻村大姐来照顾父亲，照顾了许多的日子，父亲的病情还没有平复，可是大姐孩子小，还要忙于生计，我不得不中途辍学回家，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他的沉痼哮喘病又严重了，喀喀喀的剧烈咳嗽起来。我就给父亲轻轻地捶背，这样父亲就会咳嗽的轻些。父亲吃饭的时候吃的很少，还不停的打饱嗝，打的特别地响亮和痛苦。所以，我一天要给父亲做七八次的饭，村里的赤脚医生说了，父亲是饿出了胃病，现在要吃软烂的饭菜，少吃多顿。我埋怨父亲怎么不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父亲流泪了说：“把你们一个个养活大了，都走了，丢下我一个人，我连饭都不想做，也就不吃了。”我听父亲这番话，是感慨万千，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父亲。父亲的胃病慢慢的好起来了，脸色红润了。从此以后，我就担当照顾年迈多病的父亲了。我把父亲的衣裳总是洗的干干净净，然后，把父亲打扮的整整洁洁，一天三顿饭，按时做好，热乎乎地端到父亲的面前。倘若偶尔改善伙食，有好吃的营养的东西，我会经常把我碗里的好东西夹进父亲的碗里，只剩下一两片给自己吃，这样父亲就会生气地说道：“你没有了，全给我了。”我便会说：“这不是有吗，我不爱吃，吃多了就腻歪了。”然后用筷子从碗底下面揪出那一两片好东西来，证明给父亲看，父亲便笑了。什么好东西，譬如说，猪肉，炒鸡蛋。父亲看到我碗里没有几片，就又给我夹到碗里，我生气了，虎着脸，每每是强硬地塞进父亲的饭碗里，父亲这样就不再给我夹了，吃了起来，但是，最后总是要剩下几片或一两块给我吃。我常常会把家里庭院里拾掇的干净整齐，亦把田地里的农活，干的有模有样，譬如：蓐草，间苗，松土，收割，而且是手脚特别的敏捷。我是家中田里样样都能干，是父亲的好闺女。
岁月荏苒，我已长大。那年我正是二十岁，所谓的桃李青春美好的年华。我总是羡慕姐兄们，还有同学们，她们都走出家门，去了遥远的地方上班挣钱了，我也想像他们一样，所以，我向父亲说了我的想法，父亲听了之后，久久没有说话。一天，父亲对我说，你想走就走吧，去你二姐那里，有个照应。我知道，父亲舍不得我离开他，当时，我只想：等我挣了钱，给爹买好吃的好穿的，孝敬爹，其它的竟然都没有想，譬如说：父亲多病的身体，没有人照顾，能行吗？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离开了父亲，然后稀里糊涂结了婚。
人生路上，时隔二十载，我已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的父亲健在，他已是耄耋之年了，他和和他的多数的孩子们，都住到了一个城市，相离的很近。我也和父亲住在一个城市。后来，孩子长大了，我为了给孩子们创建更好的生活条件，去了远方的城市，极少的回家省亲。一次我回家探望父亲，当我看到父亲的那一刻，突然吃惊的发现，父亲突然间衰老了。父亲牙齿脱落的寥寥无几了，苍白瘦削的脸，颧骨凸出，腰身更加佝偻了，步履缓慢了，说话的声音弱减了，我心阵阵疼痛，父亲老了，真的老了，热泪在眼眶里直翻滚。之前，我从来没想到过，父亲还会更加的衰老去。再也无法遏制的泪水刷地涌出，我倏地别过脸去，拭去泪水，可泪水不断的涌。我如许这样，恐老父亲为我担忧心伤。老父亲呆呆地瞠目望着我，不说话，揉揉眼睛，问道：“你是三女儿吧？”，“噢，是三女儿，你什时候回来的？”
我含着泪，笑着说：“连你的闺女都不认识了，把我忘了吧。”
纵然，我知道父亲更加的衰老了，结果我还是短暂的停留了几天，就又匆匆忙忙地踏上开往遥远地方的列车，离开了父亲。离开父亲的我想：等到我拥有了满足了我所谓成就的时候，就回到父亲的身边，多陪陪他。一天，我突然接到电家人的电话：父亲猝然离世的噩耗。
我是欲哭无泪，后悔亦来不及。如若我能拿出父亲含辛菇苦扶养我长大的千分之一的爱和时间，来陪陪老父亲，陪他聊聊天，散散步，逛逛街，在一起吃饭，开开心心说说笑笑，让他老人家再一次体会感受父亲和孩子在一起的美好的时光，这该是他老人家多么渴望的事情呀。我对自己想说的是懊悔的是：当老父亲到了岁暮之人，上帝给予我和老父亲能同在这个世界的时光，即将会是愈来愈短暂了。如今，摆在我面前残酷的是，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永远不会再回来，后悔，已然是来不及了。也许，我会搬来古人留下的这句诗词来聊且安慰下自己吧：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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