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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雕花木格窗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雕花木格窗■敬一兵一说起我的过去,就要提到雕花木格窗。绕不开,避不掉。它简直就像一条河上的独桥,要过河,非得经过它不可。是该到了想雕花木格窗的时间。一点都不惊讶。有预兆的。预兆来自于我的一个朋友,他年过八十的奶奶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已选好了日
  
       雕花木格窗
    
          ■敬一兵   一说起我的过去,就要提到雕花木格窗。绕不开,避不掉。它简直就像一条河上的独桥,要过河,非得经过它不可。

  是该到了想雕花木格窗的时间。一点都不惊讶。有预兆的。预兆来自于我的一个朋友,他年过八十的奶奶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已选好了日子,从她现在的居住地迁回老家,要她的孙子回去,帮她一起把去世三十年的爷爷的坟墓一起迁走。老奶奶可以把她亡夫的坟墓随她的迁徙一起迁走,而我却不能够把伴随我生活了十多年的雕花木格窗带走,而是任由它们留在我的身后,接受城市改造带来的拆除厄运。我不仅没有把它们随了我的迁徙而带走,甚至就在我与它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我对它们的关注,远远不及发生在它们身边的事情。这个从漠视雕花木格窗,到丢失它们的事实,让许多经历,失去了伸手可触的依凭带给我的踏实感,只能够尾随在消失了的一大段时光后面,慢慢用回忆来重新复原它们的轮廓。

  雕花木格窗最早给我带来的兴奋,不是视觉而是听觉上的刺激。这些木格窗不是推拉式的,而是木轴旋转设计,于是,打开或者关闭木格窗的过程,就是木轴旋转起来的过程。木轴旋转引起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事先都是埋伏在旋转过程里的。打开和关闭一次木格窗,其实就是聆听一次或长或短、或高或低、或绵延或果断的音调,从埋伏中冲出来的发音过程。特别是在冬天的晚上,这种聆听的过程,还真有点提心吊胆的味道。盛大夜色的降临,对声音有挤压和排斥的巨大力量,几乎所有的声音,都会随了夜晚的到来,退让躲避,只有关闭木格窗的声音,是一个例外。关闭木格窗的动作越是受到惊恐的支配变得急迫,发出来的嘎吱声音就越是响亮和凄惨,它的惊心动魄,不仅会让我的身体忍不住痉挛起来,也会使厚重的夜色,因为抵挡不住声音撕扯的疼痛,忍不住痉挛起来。如果是在白天镇定自若轻缓开启或关闭木格窗,那么它发出来的声音,就会变得轻缓悠长,像呻吟,像倾述,更像一曲柔曼的轻歌,抚慰精神也抚慰身体。用不同的心情开启和关闭木格窗,木格窗自然就会回报以不同的声音。只要是站在木格窗的旁边,那么开启和关闭它所发出来的声音,分配给每一个人的听觉重量都是差不多的,但声音的韵味,却全部分配给了木格窗的主人我,以至我能够感觉到,这就是一种灵魂的声音。

  其实,木格窗在静止的情况下,也会发出声音。千朵万朵的桃花,莲花和我叫不出名字的花,集体在木格窗框上打开它们的花瓣。幽静的四合院是花瓣打开的声音厚度,四合院中长在花台上的夜来香安静脱落的叶子,就是木格窗上花瓣发出来的音符线索。它们属于浅吟低唱的性质。它们打开花瓣的声音,像是一首歌谣,不仅一个夏天都唱不完,就是一年四季也唱不完。这种按捺住了内心激情的声音,比达到激情顶点的高调,更持久,更深远,更辽阔。是说很多看过木格窗上的这些雕花情景的人,都会被花朵永远都走在徐徐绽放道路上的姿势所陶然,所感叹,原来只有木格窗,才会让所有的雕刻之花,拥有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自由绽放的空间。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些正在打开花瓣的花朵,从树上移植到了木格窗上的。但从惟妙惟肖的绽放情形可以看出,这位移植花朵的匠人,一定是用尽了他的情感、心血、精髓还有他对生命的全部感受,才在他的每一次精心的刻刀雕刻的后面,留下了如此细致精湛的生命故事的篇章。我仔细观看木雕花的时候,我与它们之间的距离是很近的,差点就把我的鼻子,贴在了雕花的身上。但在时间上,我却与它们相隔了几辈人的距离,永远都无法体验感受到它们是经历了怎样的风雨浩劫,才将一个平凡匠人的一颗延绵不绝的仁爱之心,传递到了我的面前。

  不仅雕花经历了怎样的风雨浩劫我不清楚,就是我自己的许多经历,也会因为发生期间被这样那样的原因转移了注意力,以至于到了今天,我准备用回忆的这只手去抚摸的时候,才发现我的经历中,有许多残缺和遗漏的地方,让抚摸的手,陷入了虚无。由此我完全相信,我对木格窗的声音,还有雕花的认识,也一定是支离破碎的。它们的更多精彩章节,已经从我的身边悄悄流逝了。如果不是因为1978年我准备高考而天天坐在木格窗下的桌子边复习,我的眼光被剥夺了自由,只能够从窗框的木格子里进进出出的话,我的注意力,肯定如同那些蝴蝶和蜜蜂,绝对不会相信木格窗上的雕花是有生命力的,更不可能冒着被人捕获的危险,将它们的身体降落在木格窗上,获得现在这些支离破碎的印象。当我明白,蝴蝶和蜜蜂认为木格窗上的雕花没有生命力是一个错误的时候,我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被我不仅是视觉的,还有感官和灵魂的白内障蒙蔽了视线,看不见生命的意义,还有另外的存在形式。


  木格窗原本被油漆漆得黑黝黝的,但由于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表面呈现出了斑驳的景象,很像穿在乞丐身上千窗百孔的衣裳。造化的力量就是这样强大,用岁月的刻刀,刻出了皱纹和沧桑的痕迹,不仅让木格窗有了一种低沉的调子,就连穿过窗格的光线和色泽,也有了阴郁的成分。像陶罐的低沉和阴郁,只适合呆在清冷阴暗的地方,如果出现在一个小院里,那么只能够说明,这个小院也是清冷阴暗的。事实上,小院里住着的三户人家,正是因了木格窗带来的清冷阴暗的隔离效果,才把他们规定在了只适合于他们身份和地位的空间里,失去了沟通的渠道。我隔着木格窗看天,天空是由板块拼接起来的,虽然板块与板块之间靠得很近,但无法逾越,就像我无法从今天,回到历史的昨天一样。隔着木格窗看那株夜来香,香气和颜色是完整的,但枝条却被分割,仿佛一幅古旧的工笔水彩画,除了能够增添一些古朴典雅的氛围外,很难触摸到时间浸润在画里的肌理效果。一扇木格窗,轻易就将空间划分,然后带上清冷阴暗的气息,改变了一个人的生理和心理的视觉,这对于一个生活在与木格窗无关的环境里的人来说,绝对是一次想象力的考验。

  迷茫和不甘,加重了我生活中的囚禁色调,也渐渐打磨出了我随时随地都想突围的思想核质的轮廓。木格窗总是挡在我视线要走的路上,试图用它的阴郁,掏去我面前的空气、水分和光线,然后制造出一条条缝隙。跟在木格窗后面的是越来越多的忧郁、孤独、冷漠和灰暗的颗粒,它们不仅填满了小院,也填满了我的眼眶,就像院坝的地上都处都铺上了青石板。这让我特别怀念院墙外面的世界,清新,质感并且高远,可以让我的心,无拘无束地飞跑起来。小院里一户邻居有五个孩子,年龄比我大,都参加了工作,他们对小院清冷阴暗甚至是压抑的理解和认识,自然比我还透彻和深刻。即使他们工作的地方离小院不远,但他们就是不愿意回到家里来,偶尔回来,也是人在院子里,心在院子外。说他们对这个院子依念的那颗心已经死了,绝对不会过分。用心的死亡来带走一部分清冷阴暗,分解一部分压抑,让小院不至于因了清冷阴暗的过分拥挤而窒息,是不是能够让他们经历了长期的体验后,把孝敬父母的心思,弯弯拐拐折射出来的结果,我还真是说不上来。但他们又想疏远木格窗又想亲近父母的举动,则是肯定的,明晰的。

  另外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年龄和我差不多,模样和身材都还不错。虽然我们一同生活在一个院子里,我家与她家的关系也还算过得去,可我始终很难得在院子里清清爽爽完完整整地见过她一次,不是被木格窗把她的身影分解成了无数的方格子,就是被窗帘遮盖得严严实实。残缺不全或者朦胧不清也是一种美,这个审美的道理,不是书本教会我的,而是木格窗让我体验出来的。木格窗带给我的这个体验,已经融进了我的骨骼和器官,根深蒂固,直到今天我也忘不掉。记得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木格窗制造的阴暗氛围,让室内与室外产生了强烈的光差,正在洗澡的她,有了一种不被窥视的安全感。夏天午后的风,说来就来,一下子就吹开了她的木格窗,也吹开了我的木格窗。她起身急迫关窗的声音,特别响亮。像战士听见冲锋的号角一样,我被声音召唤,抬头从我的木格窗里循声望去,眼光突然就与她的一对丰满坚挺的乳房邂逅在了一起,害羞的本能让她尖叫了一声,赶紧逃离了木格窗。我也赶紧逃离了我的木格窗,除了知道自己的心脏跳动比任何时候都凶猛外,脑袋里出现了短时的空白。1978年的天空下,对裸体是拒绝的,看见一个姑娘裸露的胸部,后果自然也就很严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才在不安之中度过了那个下午的。晚饭后,那姑娘的母亲突然出现在我家里,用异样的眼光盯在我的身上。她的眼光在我身上扫过的地方,就像是毛毛虫爬过一样,害怕和难受的滋味,甩都甩不掉。之后她才对我说,听说你的学习成绩很好,我女儿有一道数学题做不出来,她想请你去帮她一下,可以吗?听见这样的请求,我的父母心里美滋滋的,脸上全是自豪的笑容,对我说,还不快去帮她做做?而我自己听见这样的话语,心里更是乐开了花。上帝保佑啊!老天保佑啊!我没有被她们告到派出所去,真是万幸!来到她家后,我的脸比鸡冠还要红,手和脚都不晓得要放在哪里才好。还是姑娘比较镇定,对我说,喊你来不是让你帮我解题的,是我妈说了,我的清白身子被你看了,你得赔偿!听她这么一说,我本已平静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门眼。我问她要我怎样赔偿?她回答说很简单,谁看了我的身子,谁就要用他一生的时间来赔偿我!说完这些话,她竟然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时候,热血已经涌上了心头。看她,是热血的颜色,看木格窗,也是热血的颜色。


  人被隔离的时间越长,渴望交流的欲望就越强烈。木格窗并不是制造隔离的罪魁,如果它是罪魁,它怎么还要给我提供邂逅一对美丽乳房的机会,让我热血沸腾起来呢?这个问题不能想深了,想深了,就会发现我才是真正制造隔离的罪魁,而不是之前一直被我冤枉的木格窗。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0-6-11 21: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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