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脑山上观天牧
在闽西，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狗子脑，闽西第一高峰，海拔1811.4米，雄踞于神秘的梅花十八峒核心区域。梅花十八峒地处上杭、连城、新罗三县区交界，传说中山峻谷幽，原始森林密布，山道上的落叶能有尺余厚，出没其间的除了猿猴山獐，难觅人迹。传说的迷幻每每激起人的向往，数十年间，记不清多少次在嘴上拜访狗子脑了，也曾数次贴着狗子脑的周边转悠，跃跃欲试，却总是缘悭一面。
上狗子脑有四条山道，两条出自连城，两条出自上杭的步云乡。连城两条一经莒溪镇铁山罗地，一经庙前镇马家坪，上杭步云的两条一经桂和，一经蛟潭马屋。经桂和的这一条最近、最好走，禁不住诱惑的攀山者多选此道。自然，这一回终于得以亲近狗子脑的我，走的也是桂和山道。
提前一天夜宿桂和。甫入步云乡境，便开始盘山，车在无边的竹海间穿来绕去，湿漉漉鲜灵灵的空气入心入肺，妙不可言的舒爽。暮霭中抵达海拔1200多米的桂和村，竹海依然，多了丛丛簇簇、古意盎然的柳杉群落，塔一般直指长天。入夜，星星忽闪忽闪，低低地，像是夜空中游弋的萤火虫，似乎随手便可抓上三颗二颗。星光下，劳作一天的桂和村妇跳起了每晚例行的广场舞，据说这样的健身舞已持续了大半年。这一晚的观众有老人、孩子、我，有星星、柳杉、竹，好一派天人合一的和谐。
这样的和谐在攀登狗子脑的途中几乎随处可遇。桂和道虽说是最便捷的一条，攀登起来前前后后却也用了3个多小时。先是一股脑儿地登高，乡道、简易道、小道，以为快到山顶了，忽然峰回路转，一个劲儿地下、下，下得起了瘾，一直下到谷底蓆草丛生的沼泽地。有多高的峰便有多深的谷，这话一点不假。然后继续登高，从此不再大起大落，只管步步高升。一座峰踩在脚下了，更高的峰又在前边翘首；一片云缠在腰间了，更多的云还在上方悠闲。直上青云的感觉有些美妙，更美妙的是沿途不期而遇的和谐。比如沿途废弃的拱形古亭，连墙带顶全用就地取材的石块，与近旁的石砌古道一样青苔斑驳，仿佛数百年前就已天然地长在那里；比如沼泽地，山民在此取蓆草编席，野猪在蓆草上翻滚嬉闹，山獐野兔在边缘喝水，遇上了不用打招呼，相逢一笑，你喝你的泉水，我割我的蓆草，牠翻牠的筋斗；更妙的是中途迷了路，羊肠道上遇见公牛母牛小牛一家三口。牛喷着响鼻，提醒我们此路不通；陪同我们登山的退休干部马永年却用桂和方言指挥牛“转头”。公牛听话地让路，带着妻小奋力跃入旁边的灌丛，然后一泡牛粪为记，拐上了另一条道路。咦，跟着牛粪走，我们竟然成功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老马说，牛通灵啊，何况这些牛都是“天牧”，春耕后就自行上山，冬天快到了才结伴回村，一年四季倒有近三季与自然为伍，哪能不识途呢？
狗子脑上我终于见识了这种“天牧”之趣。所谓闽西第一峰，其实是一大片长而略窄的高原草甸，怕有大几百亩吧。草甸上这里那里拱起若干山包，每一个山包都傲然接天，而以狗子脑为最。这片高原草甸的原始居民有草有树有石：草活得自在，恣肆舒展蓬蓬勃勃的绿；树倒有些拘谨，黄杨、杜鹃、山石榴、老头松……一色是风刀霜剑下不敢冒尖的侏儒，深藏心底的个性只好旁逸斜出，一树树活成了无须剪裁的天然盆景；石头可就霸道了，草甸上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或立或卧或趴站无站姿坐无坐相，全不懂人间规矩，颇疑心石头们也许真是天外来客，是远古的哪一阵流星雨，降下这黑压压一大片星际军团的伞兵呢？
牛是这片草甸的候鸟，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春风徐来，牛的好日子也来临了。犁过了田，卸下了轭，周边村落的牛群便不约而同一路跋涉上了顶峰。多么自由的高原草甸，尽管放飞心情去追逐爱情！这里不分县界、乡界、村界，只有涌动着原始欲望的一群生灵。饮食男女，大欲存焉！食有余，眼皮底下芳草青青直抵天边；行有伴，宽阔草甸卿卿我我尽可缠绵。困了倦了，随意猫进矮矮的黄杨杜鹃之下，或是宽窄不一的石头缝隙间，双双对对，反刍着草料也反刍着爱恋。然后是一加一大于二，一个个新生命孕育、诞生于大自然的怀抱，在闽西的屋脊之上接受雨露的滋润、云雾的爱抚，乐享天伦。待到寒冬来临，高峰雪降，母牛带上儿女，公牛带上背影，依依惜别，相约来年，山下一度冷清的牛圈便重新充盈浮生的温暖。这样的日子神仙也有几分艳羡啊，何谓“天牧”，此之谓也，造化无为而治之谓也！
我上山的时候已是初秋，没赶上牛们热恋的季节，却不期而遇目睹了一幅开阔而温馨的牛乐图。正午的阳光被高原的风吹凉了，并不热，带点温情地照在草甸上。草丛中、矮树下、石头旁，牛们星星点点，各得其乐。两头牛在草上卧着，头碰头，爱意绵绵；七八头牛在不远处注目，眼神有些发呆，不知是否想起了曾经的卿卿我我。两头小牛犊拱着母亲的屁股，像是撒娇，又像是寻找热乎乎的鲜奶源头。一头黄牛卧在矮矮的老头松下，哲学家一般地微微仰头，在与天相接之处打量与沉思这个世界；更多的牛们则“民以食为天”，埋头饕餮生猛的鲜草。我来了，牛们视若无物，没有一头挪步，直到我走近公牛母牛小牛的一个三口之家，才发现小牛好奇的目光，母牛不安的眼神，以及公牛不那么友好的响鼻声，那公牛仿佛在抗议：人啊，不要挡了我的阳光！
我有些羞愧，迟疑了一下，退开了，退到远远的石头那边，对着高原草甸这幅“天牧图”，对着天地之间这氤氲着灵气的温馨，凝眸，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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