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山一样生活
我于山涧撞见一眼银光拂过。日落时分,最后一缕光柱击穿水面,斜斜打在水潭里,潭边有两只鸟雀落于其上,低头一点一点地饮水,它们是何时来到此地的呢?或许它们也如我一样给自己制造了一场迁徙吗。
六月初,我从华北回到楚雄半月有余,母亲的头晕耳鸣顿起,住院十余天后,稍稍歇息,病症潜伏在每一个不经意的时刻里,伺机而动,小鬼般袭来,母亲刨着米饭的筷子或梳头的手就定在空中,摸不得,扶不动,只能眼巴巴等眩晕落定。母亲住院时我去陪床,每天早上拎两个紫米烧饵块出现在病房门口,问她要不要吃,母亲摇摇头说:“你问问隔壁床的姐姐吃不吃,”又说抱歉,“本来攒够了假期,打算等你回来后一家人找个地方好好玩几天,现在调休全白费,还让你搭了自己的时间进来陪我。”我摇摇头,只说着没关系。
母亲向我致歉,是因为自愿让一份悠长的愧疚在她心头密不透风地盘踞。愧疚是去年二月中旬埋下的。那天下午我怀抱一束肉色桔梗,从昆明回楚,母亲说不巧自己要去出差,大概半个月,等她回来的头一天我恰好离楚。待我再从华北回来,就得知母亲住院的消息。母亲出院后,家里人达成一种微妙的默契,即使出游,也总把行程缩为一天一夜,去山里,找满眼翠绿。
“去双柏吧。”父亲这样说着,把军用水壶灌满。
私家车在两车道上飞驰,公路两边是烤烟田和玉米田,烤烟正值收获季,农人戴着草帽,帽檐遮住双肩,脊背弯成一个抛物线,在烤烟田里劳作,熟成黄色的烟叶都被装入背篓,玉米叶在风中起伏,形成颤抖的波浪。
和田间风景告别,再绕开城区,一行人就在长虫山上步行着了。
山如其名,鸟兽鱼虫皆具,山被鸟鸣环抱,半山腰上,松鼠争抢树荫,在落叶堆里撒欢,脚步窸窣。一条小蛇在山坡和步行道之间的沟渠里往上爬,芝麻眼睛,银灰鳞片,筷子粗细。我蹲下,勾着头,看它在苔藓上弯曲前进,鳞片折射出世界上所有颜色,身披彩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活蛇。还有天牛,掌心大一只,躺在吊桥的木板上。同行的长辈两指捏起天牛侧腰,向我示意:“呶,就这样。”随即放开手指,天牛直直下坠,不过两秒,展翅攀升,飞远了。天牛的翅膀上有白色斑点,在太阳光下晃出大块大块的重影。
又去白竹山。远不如长虫山和蔼,白竹山上原始森林居多,阳光被重重叶片吞噬,留给地面的不过一些爬藤。六月间走入林间,迎面扑来的也全是阴冷。
再往里走,横躺的树干掩住去路,截断的部分宛如巨刺伸出。树又生树,死去的枝干做了草籽树种的温床,一株枯树上生发出好几种宽窄不一的叶片,如一场盛大演出。一些飞蝇和黑色小虫萦绕在树干上,驱赶飞虫之余,抬头看见杂色菌类在树干上环生,像一条彩带,但即使把其他生物的位置都争抢干净,也只敢在背阴一面盘踞。
捡菌子是山里人的特权,城里人一进山就被掳走视力,即使一窝牛肝菌就在脚边的枯叶下,都全然发现不了。带我们进山的茶厂老板是个小伙子,皮肤黑黑,四肢修长,四处捡菌子。香蕈、黄牛肝、松毛菌、大红菌,这些山货在他面前很是顺从,但被驯服得最好的,还是茶。他家茶园在山的另一头,制茶不进锅翻炒,全靠晒,靠太阳的青睐,一撮茶丢进烧开的山泉水里,“咕噜”一滚又活了。
茶园外围着一圈果树。花红果树作为篱笆,李子树枝干柔韧,作圆弧状,形似一道门,但心思不全放在造型上,仍不忘把拳头大的脆李子结出来,招待采茶中途饥渴的人。香茶配鲜果,作为会客厅的玻璃房隔壁是个鱼塘,锦鲤满池,不时生出些水泡。在此歇上半天,让人仿佛能和一切不美的事情和解。
然而山仍有其奇异的一面,以野生菌的多重样貌作为线索。茶厂老板托着一截手腕粗细的木头出来,上面齐排排立着三朵香菇,棕色从中心向外,由深到浅蔓延,显出些敦厚气质来,到底和斑斓的毒蘑菇们不一样。带着这段木头下山,第二天一看,竟又长大一圈,长辈叮嘱说,香菇摘下来剁碎了和鸡蛋同蒸,木头别扔,用水常常润湿它,等明年时节到了还能再长香菇。
山总是在告诉人们如何生活。他们已经把表里如一的动物植物捧到所有人面前,只是不声响,默默着,等人睁眼看。皮肤上每一处被蚊虫叮咬的地方都会毫不犹豫肿胀起来;无人摘取的野生菌过两天也安然腐坏;花红果被太阳晒熟的一面是胭脂红色,另一面仍保有黄绿,咬下去是同样鲜活的酸甜;新鲜松毛呈青色,泛着油光,干松毛是棕色且脆,一撇就断。
我想,人类能做的最大努力,莫过于返璞归真,像山一样生活,以此扫净俗世间的种种不快,然而痴想毕竟难以实现,且在有限的出游时间里放生自己的思绪,借游移情的小把戏,把自己活成一座山。
发表于《楚雄日报》2023年2月18日“马樱花”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