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洋芋的葬礼
麻洋芋其实不是洋芋,是七奶的别称。早上刚睡醒,父亲的电话就来了,说是七奶昨晚上过世(去世)了,被七奶的儿女们送回了老家。老家亲戚多,有些老人过世了可以不去,但七奶过世是必须去的,于是急忙洗漱,向单位告假,直奔老家里去了。
记忆里的七奶是个疯子,整天里披头散发,被撕成一缕一缕的衣服只能遮住关键部位,鼻涕涎水也很少擦拭,偶尔七爷有点闲功夫给七奶拾掇拾掇,但是不岀半日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所以七爷除了把她的头发用剪刀剪得短点以外再无别的办法,干脆就任她那样,也不收拾了。
在我们老家,我是不敢称七奶为“麻洋芋”的。小时候有一次七奶在我家门口路过,我看见了,飞快地跑回家并紧闭大门,父亲见状问我怎么回事,我头也没回地说麻洋芋来了,结果后脑瓜上重重地挨了一大巴掌,人差点栽倒在了院子里,接着耳边响道:麻洋芋是你叫的哇,再叫剥你的皮里,娃娃家没一点哈数(方言:规矩)了。吓得我多少天都没敢看父亲的脸,心里也暗暗地记恨着这个疯疯癫癫的七奶。
农业社的时候七爷家娃娃多,加上七奶疯癫,只有七爷一个人到地里挣工分,队里是按劳动工分分配口粮的,所以七爷家一年到头的口粮就可想而知了。晚上上炕,一铺土炕从头到尾并排睡着四儿二女六个娃,都得张口吃饭,尽管队里对七爷照顾有加,乡里乡邻也不时地会周济一些,但七爷家里的生活还是特别困难。
破旧的窑洞旁边有一块农业社分给七爷家的自留地(社里给社员们分的小块私人土地,收获的粮食归个人所有),七爷一有空闲时间,就钻到他家的自留地里精心侍弄,他在地里种了产量比较高的洋芋。七奶瞅着没人看见,就偷偷地奔向门旁的自留地里,在地里或坐或卧,一个人裂嘴傻笑着,口里唔咙念叨:“麻洋芋……麻洋芋……” 等到洋芋岀苗时,七奶就象大人爱护婴儿一样,一个一个地抚弄着洋芋嫩苗,伴着“麻洋芋……麻洋芋……”的叫唤声,稚嫩的洋芋苗一个个地都耷拉着嫩叶扑在了地面上。七爷回家后看着也没办法,不得不在自留地的周围绑上简易篱笆,以防七奶再去抚摸洋芋嫩苗。
七奶也会到别人家的地里去抚弄庄稼,邻居们都同情七奶,不愿意惹她,只有粗声大嗓地吓唬:你个傻媳妇,再踏进我的地里我就拿铲铲儿剁你的脚把里;你个疯婆娘,再拔我家的庄稼我拿刀刀割你的爪爪呢!这时候的七奶最听话,只要谁吓着她了,她就会缩手缩脚地赶紧逃跑,那人的地里她就再也不敢踏进去半步了。日子久了,庄里人对七奶的称呼就变成“麻洋芋”了。
人都说七奶比七爷命好,眼看着日子一天天的好过了,可是劳苦了一辈子的七爷在娃娃们一个个长大的时候,却不恋人间烟火,早早得撒手人寰了。而七奶不一样,她年轻的时候虽然疯癫,却有七爷照顾,后来儿女们逐个长大,三个儿子还吃上了公家的饭,七奶的生活也改善了许多。七奶的老大因为家庭困难,十岁光景就到农业社当羊倌,一天混来半个工分补贴家用,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后,就着自己分得的几埫地,倒也过得十分自在。老二自小调皮捣蛋,被农业社推荐去当了人民解放军,经过部队的培养,已经成了部队的大官了。老三上过几天学,在当地村学当社请教师,后来转正成了正式老师。最鼓劲的还是老四,他上完村学又升初中,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被分配到了县城当干部,现在都成了我们县里的副县长了。
刚好是秋收完毕的季节,村头的几块梯田地里,庄稼都收割完了,地也闲着,有人专门指挥着往空地里停放前来祭拜七奶的来人的车辆。七奶家二叔四叔都是攒劲人,外面来的车特别多,几块空地里都停满了车。要不是车来车往,这山沟里仅仅让来人的车辆都塞得满满的了。也有的车基本上不停,车上下来一两个人,到七奶家门前登记个名姓,表示上几个吊唁费用,和几个叔叔们打个招呼,饭也不吃,回头就上车走了。
老家的山沟里,易地搬迁的新农村整齐划一,蜿蜒曲折的水泥路穿村而过,一直伸向沟后的山老里。七奶家院墙的周围层层叠放着来宾们敬献的花圈,门顶的纸仙鹤伸展着长长的脖子展翅欲飞,估计七奶的灵魂已经跨在了它的背上,一旦点纸焚化,七奶就驾乘仙鹤直奔西方极乐世界了。唢呐吹响,哀乐阵阵,忙碌的人们来回穿梭着。院外空场上临时支起的一溜帐篷下,摆满了桌凳,前来吊唁的人们入席就座,吃饭的空隙中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左顾右盼注目寻找……。
七奶生前的这几年一直在城里的福利院,我们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对谁也不理会,或许是她从来就不认识我们。看七奶的那时的情况,比在老家的时候干束了许多,脸上白净了,头发梳洗得比较整齐,身上的衣服也工整多了,每个礼拜都有专门的护工陪她散步和逛街,但七奶的口头禅一直没变,口里“麻洋芋……麻洋芋……”的唔咙声还是依旧。
母凭子贵,自从七奶家岀了大人物,老家的人们渐渐地对七奶不怎么叫“麻洋芋”了,都默默地改口叫七妈或七奶了。七奶是无疾而终的,据说发现七奶不舒服的前一天晚上,四叔给她找了县里最好的医生,但查遍了全身,就是没查出个所以然。一个人的大限将至,就是神仙也难以拉回来。
村里年龄大点的人们大多脚笨手粗,也帮不上什么要紧的忙,都蹲在远处狠命地抽免费的香烟,他们说这个沟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车,更没有到过这么多的人:你看那个花圈纸火多着沓沓垒垒的,根本就没地方放么。当初他们抬埋老七老汉(我七爷)的时候,连个引路鸡都是从邻家借来的,从商店里赊来了一令麻纸,连夜拓了些票票(冥币),也差不多只装了一麻袋。
看来七奶的福份真的重着里……。